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晓苏《花被窝》文体观感

2018-05-16王先霈

长江丛刊 2018年13期
关键词:秀水被窝小说

■王先霈

我读晓苏的小说,特别是他的农村题材小说,往往首先是被作品的社会内容所触动,那里的人物是底层的普通人,事件是微不足道的鸡零狗碎,作者在平凡琐细的乡村社会生活中所发现、所发掘的思想内容却给读者打开一个个新的视角,把读者引向某种带有历史哲学意味的思考,比如《两个人的会场》,比如《侯己的汇款单》,等等,都是这样。可是,读同一作者的《花被窝》,一开头注意力不由自主地被引向了形式方面,暂时先不去理会它的内容。这就好像站在莫奈的一幅画前,眼前闪烁着绿色,白色,金色,黄色,红色,橙色……至于画的是什么,似乎并不那么重要了。莫奈不是用多种颜色重现水中的睡莲,而是用睡莲表达他对自然界无穷丰富的色彩的感觉。当初,年长的画家欧仁·布旦劝还没有出道的莫奈说:天空、动物、树木和人,这样美丽,就画你所看到的吧。莫奈说这让“我的眼睛打开了。”相信和忠实于自己的眼睛,当然很好,可是,这个人和那个人,这个画家和那个画家,从同一对象中看到的是一模一样的风景吗?文艺家以为自己的眼睛打开了,他就一定能够用作品打开接受者的眼睛吗?于是,我意识到,有必要想一想,《花被窝》体现出晓苏小说文体有些什么变化,它展现的是怎样的风景,它怎样表现色和光,怎样表现他的人物对于色和光的感觉?

晓苏给我们展示的当然不是印象派的绘画,也不会给我们摹写言不必宫商而丘山皆韵、义不必比兴而草木成吟的文人水墨画。小说里所有的,是一幅幅年画、一张张剪纸和一件件汉地特有的平金夹绣,是这类民间美术中多有的色和光。《花被窝》闪烁着光和色,不但不是莫奈看到的斑斓世界,不是李思训的金碧山水,并且,《花被窝》里的风景也不是顺着晓苏的眼光描出,而是少妇秀水或者她的婆母秦晚香眼里的光和色。

秀水看李随的脸,“像电视上的颜色调过了头”。李随是电视器材修理工,他替秀水修理室外电视接收器,修好了要调试,在共同审看画面质量的时候,两个人同时被某个电视剧里的情景激起了难以遏制的欲望冲动。李随把秀水扛到卧室,卧室的床上铺着一床花被窝。这床被窝怎么个“花”法——印在缎子被面上的喜鹊被阳光一照,简直像真的了,仿佛马上要飞起来。被面上不正是一幅热烈浓艳的年画吗?这一小节文字让我们联想起,宁国府秦可卿的闺房,贾宝玉在那里梦见警幻仙子的地方,挂的是唐伯虎的《海棠春睡图》,摆设的是安禄山掷伤过杨玉环乳房的木瓜,那与秀水卧室里的花被窝,与她和李随看到的电视镜头,岂不是起到同样的作用吗?而两者的风格又是那样天悬地隔,因为秀水、李随与秦可卿、贾宝玉,趣味相差太远。不同的光和色,适应于不同的主人公。

就是同一个人物,眼睛里反映的色调,也会因所看之物的变换而迥然相异,也会因人物心境的起落而全然不同。秀水看见耀眼的光斑在锅盖(室外电视接收器)上欢蹦乱跳,像一群兴奋的金丝鸟。其实,锅盖反射太阳光,哪有什么好看的!欢蹦乱跳的是秀水的心。秀水看这些她所喜欢的物事,也都如她最心爱的花被窝,大红大绿,有花有草,喜庆吉祥。她晾晒花被窝,这种再简单不过的动作,居然仪式化了:先把被窝收拢搭在铁丝上,然后像拉幕一样慢慢展开,再退后一步,静静地看了好一会儿。这哪里是农妇做一件稀松平常的家务事,更像是收藏家在展示一件珍稀的名画吧!秀水看不厌她珍爱的花被窝,读者被作家牵引着不断地看秀水的看,于不知不觉间漾起会心的微笑。可是,还是这个农村少妇秀水,看她婆婆居住的破败的土屋,看到的是黑瓦上飘起灰白色的炊烟。那时,不再是暖色,而是清冷的色调。土屋颓破了,而秀水的心情也不再是激动和兴奋,而是担忧、愧疚和畏怯。而且,新屋和土房相邻,视觉上鲜明的对比,点染出当代部分农村家庭关系的畸变,读者亦难免心有戚戚焉。

秀水看到的光和色,读者看到她看的姿态,与秦晚香看到的光和色,读者看到的她看的姿态,构成另一组对比:秦晚香伸长脖子,歪着头,眼睛差不多贴在了被窝上。目光直溜溜的,有点像从她眼里拉出来的两根铁丝。这不是心花绽放的欣赏,而是穷思苦想的审视。读者既为秦晚香而心累,也替秀水捏一把汗。在这里,作家对读者耍弄了一点手法。秀水以为,读者也跟着秀水一样以为,秦晚香是在进行一项侦查,刺探和搜集媳妇偷情的证据。也可能有这点因素吧,但后来我们才知道,她更多地是被勾起了对逝去的青春年华的记忆,大红大绿的花儿也曾经在她的被窝上熠耀光彩,在她的心坎里怒放。秦晚香也曾有过自己的花被窝,她的眼里和心里也曾经有过欢蹦乱跳的金丝鸟。那些早已压抑到无意识深处了,此刻却被逗引出来。这种目光我们在多种绘画经典里见过吗?惠斯勒的《母亲》(又名《灰与黑的协奏曲》),年迈的母亲神色凝重,而那白色蕾丝的头纱,袖口镶着花边,也许可以让我们猜测她年轻时的“花被窝”?列宾的《意外归来》,老妇人半佝身子盯住从流放地突然回家的儿子,家人的亲情和多年的苦难交织。两位母亲也都是直溜溜的眼光。我们也知道,三者的文化背景相差太大了,唯一可以将那两位老妇的凝视与秦晚香的凝视连类比较的是,久远的过去和现实的当下撞击到一块了,这种撞击蕴含了许多的画外之画,供读者掩卷细细的、久久的品味。

《花被窝》

作为一篇小说,《花被窝》十分频繁的使用比喻。文学家用比喻,往往追求奇巧。李贺诗多用曲喻,什么“银浦流云学水声”之类,英国玄学诗人邓恩用暴力连接,什么“一对恋人像一副圆规”之类。而《花被窝》全文一万字,“像”字出现21次,此外还有“如”、“仿佛”等等。也就是说,作品里的比喻都是明喻。实在说,如果要做修辞学的研究,这篇小说的比喻没有很多显出奇思异想、出乎普通人意表的精巧之句,这反而成就它的特色——比喻朴素、直观,喻体就地取材,都是乡村常见的事物,是作品里的人物身边眼前常见之物。你看:秀水拉着秦晚香,像牧童拉着一头牛;秦晚香的眼珠像一对青蛙从深井里蹦了上来;秀水的嘴巴张得像一朵怒放的喇叭花。还有,秀水在土房前犹豫踟蹰,微微勾着头,像一株雨天里的向日葵。人人眼中所有,放在作品里熨熨帖帖、自然天成,与前面所说的种种光和色的表现协调和谐。

印象派的画家和理论家,言辞上时走极端,把形式说成是最重要的甚至是唯一重要的。诗人兼文论家波德莱尔,是马奈的好友,他认为应当不仅是以作品的意义,而更是以作家对形象的传达来评价诗歌的每一个字:色彩、韵律、音响,总之,文本的品质决定于题材以外的因素。我们不完全赞成他的说法,但是也期望作家不要把注意力仅仅停留在题材和故事,形式的美感毕竟是诗歌和小说不可或缺的要素。美丽的形式吸引读者留恋驻足,就我们在此谈论的晓苏的短篇小说《花被窝》而言,赏心悦目于光色之美,读者也就会对于城市化过程中伦理的坚守和新变作出每个人的认真思索,这岂不是比耳提面命的空洞说教招人厌烦要好得很多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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