剥开俗世的果核寻找自由精神
——评王秀琴长篇小说《天地公心》
2018-05-16李德平
■李德平
从《大清镖师》到《天地公心》,王秀琴以两部长篇小说,在山西文坛争得一席之地。无论从时代风貌、胸襟视野,还是人物塑造、精神情怀,王秀琴新近创作完成的《天地公心》,都堪称山西当代文坛的一部精品力作。
写小说好比“扎猛子”,有人一口气憋住沉下去会游出一百米,有人可能只游到十米八米,与体力和心性有很大的关系。长篇小说是十年磨一剑的艺术,需要经得起时间和寂寞的考验。这样的重量级选手,最令作家和读者敬畏害怕。比如写出《狼图腾》的姜戎,比如赌咒发誓说“如果再写不出死后可以拿来垫头装棺的砖头书就回乡下养鸡”的陈忠实,比如那个在娘子关电厂寂寂无名、仰望星空,最后因科幻小说《三体》一举成名的刘慈欣……比起中短篇小说,长篇小说创作更考验一个作家的毅力和心性。外面滚滚红尘,室内波澜不惊,拒绝太多的俗世诱惑,或许才有一部杰作的横空出世。没有超人的毅力和淡定的心态,想玩儿似的创作出一部优秀的长篇小说,休想!
我曾经试着在百度输入“王秀琴+文学”,搜索不到多少内容,这说明她“浮出水面”曝光的机会并不多。但于我看来,在小说创作方面,王秀琴是个当之无愧的“鲸鱼级”选手。我也曾经看过她的几个中、短篇,但明显感觉到,长篇小说似乎更适宜于她一些,因为她有牛拉不回的韧劲和恒心。这份韧劲和恒心对于作家创作来说,殊为难得。风尘仆仆、似乎永远在路上寻找素材和灵感的王秀琴,用自己的创作交出了一份满意的文学答卷。
《天地公心》这部小说讲述的是明代算学大师王文素的人生传奇。王文素祖籍山西汾阳,后因饥荒移民到河北饶阳,淡薄功名婚姻,热衷算学研究,最后终于写出《新集通证古今算学宝鉴》,成为一代算学大师。可惜天妒英才,这样的算学奇书,却由于种种原因,在当时没有付梓出版,导致一代算学大师在数百年的时光中湮没无闻。
《天地公心》
作为一部关于自然科学的历史人物长篇小说,《天地公心》对作家创作的挑战无处不在。我们知道,历史人物的难写,在于它既要符合历史的大致面貌轮廓,又要有自己的独到创造,因为文学创作并不是历史的照抄照搬。还有一点是,由于王文素从事的珠算事业属于自然科学范畴,对于一般的作家和读者来说是一个相对陌生的领域。如何把科学因子和文学规律水乳交融、浑然一体,考验作者多方面的写作素质。
具体在《天地公心》这部长篇小说中,王文素本人木讷寡言的性格,对于作家创作也极富挑战性。在关于历史人物的小说创作中,主人公本人的性格气质给作家带来的创作难度迥异不一。比如杨子忱的《剑眉刀笔灵鬼惊》、东方龙吟的《智圣东方朔》,前者以才子奇人金圣叹为创作原型,后者为诙谐机智的东方朔为主人公展开故事,自然容易勾起读者兴趣。而像王文素这样八竿子打不出一个屁来的主儿,身上的传奇性和故事性会大打折扣。当然,这并不是说这样的题材就不可能出现优秀作品。在算学中生、在世俗中死的王文素,隔着近五百年的时空,遇到了他的知音。王秀琴通过自己的思考积累,给我们塑造了王文素这个文学长廊中的独特人物,让他穿过数百年岁月,以崭新姿态向读者迎面走来。
从审美角度来说,《天地公心》创作的成功,在于它的动静结合,冷热交融,在于它的人、物互衬,彼此呼应,在于它的以世俗写超拔,在于它的魔幻现实主义气息和批判现实主义的雄浑交响。
何以见得?田螺的泼辣热烈背后,是王文溥的以静制动、以守为攻,玉珠的热情如火背后,是王文素的少言寡语、不解风情。田螺和玉珠的动和热,反衬了王文溥和王文素的静和冷,这种一动一静的对比写法,好像风和风车的关系,有效地化解了小说中存在的技术难题。正如前文所述,王文素自身的性格因素,导致小说难以活泼飞扬起来。在这种情况下,作家需要发挥一石激起千重浪的创作智慧,激活小说。王秀琴采取把田螺、玉珠这两粒石子、两股劲风裹入小说的叙事策略,有效化解了矛盾,增强了小说的阅读魅力。
在小说《天地公心》中,我们不能忽视那些鸡、狗、马、蝎等动物。王秀琴犹如女娲造人一般,给这些缄口不言的动物注入生气“开口说话”。这些颇具魔幻色彩的生活场景,写出了俗世生活的勃勃生机,也写出了小说主人公内心的冲突躁动。比如王文素和玉珠初动情愫后,春天的养马场上求欢的马儿其实是二人内心的写照,马的春心荡漾与主人公的魂不守舍殊途同归;写到玉珠知悉王文素并无迎娶自己之意后,来到初夏时节的养马场一节,这些抛蹄趵脚,既兴奋又焦躁,既羞涩又充满渴望的公马和母马的心声,难道不是玉珠此刻内心的感受?甚至在小说一开头,我们看到酷热天气中各种动物的表现,他们“能说会道”,通灵彻悟,具有人的心理。在一部以写历史人物为主的长篇小说中,我们看到这样异想天开、奇思幻想的文字,有乱花迷眼、畅快淋漓的奇妙体验。我们不知道下一段中,这些鸡呀、狗呀会不会说出让人意想不到的话来。
小说未必需要中规中矩,有时需要一些奇趣的点缀。在当代现实主义小说中,我们已经很少看到这种不按常规出牌的猎奇和冒险。作为有志于创新求变的小说作家,我们需要在塑造人物、展开故事的同时,打开窗户,凝视注目一下那些院中的花草以及风和远方,在这种对故事的短暂“逃离”中呼吸创作的新鲜空气,赋予小说以生机和灵气。王秀琴将这种略似拟人、仿若通感、颇具魔幻气息的描写引入到现实主义小说创作中来,可谓别开生面。
好的作品需要从俗世中来,到灵魂里去。王秀琴在《天地公心》这部小说中,恨不得把《红楼梦》、《金瓶梅》中关于世俗生活的叙事方法统统据为己有。她试图剥开现实生活混沌琐碎冗杂的果核,揭示算学王国深邃瑰丽的机制纹理和一代算学大师拒绝庸常、特立独行的自由精神。她把王文素这个一心欲与算学相遨游、远离人间烟火的算学天才狠狠地拽回世俗的泥沼,让他在人间俗世中摸爬滚打,沾染污泥的气息,然后高傲地凛凛一抖,用自己追怀高远的清洁精神,构建一方新的天地。
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王秀琴有意识地将王文素这个潦倒不通世务的算学天才摁入柴米油盐、婚丧嫁娶的世俗庸常生活当中,这种“没有困难也要创造困难”、结结实实“接地气”的狠劲儿写法在全国作家中也并不多见。文学之所以蛊惑迷人,在于它所可能提供的叙事的无限可能。在王文素的周围,几乎所有的人都打着世俗的算盘,这样,王文素的三次科考失利以及对算学、婚姻和爱情的态度,就显得有点离经叛道。正是在这种“不走寻常路”的人生选择中,算学奇才王文素走出了自己超凡脱俗的精彩人生。在这部作品中,我们看到作家怀揣的创作野心和九死无悔的艺术梦想。
在未读这部长篇小说时,我着实为王秀琴捏着一把汗。因为在之前她的《无路可逃》《琴声如诉》等中短篇小说和一些类似创作谈的随感中,我隐约感到她行文的凌厉和粗糙,还有一些乡土语言叙事因素。在当下活跃的山西女作家当中,典雅细腻、精雕细琢的叙事风格和叙事语言传播力和影响力似乎更大一些。王秀琴目前似乎并不能步入山西文学的第一方阵,究竟问题出在哪里呢?这个问题我曾经苦苦追问。当时的直觉是语言出了问题,即她所擅长的乡土叙事语言和方言叙事。在文学传播的地域性日趋消解、城市文学突飞猛进的今天,“后赵树理时代”的小说叙事,需要融入普通话这样的大众语言,或许才更利于读者接受,从而使作家本人赢得更大的声名和更多的认可。虽然之前有金宇澄的《繁花》这样用上海方言叙事的作品获得茅盾文学奖,但金宇澄毕竟生活在大上海这样的一线城市,如果换个地方,反响肯定会打了折扣。还有一个问题,就是作家本人的气质个性。在我印象中,王秀琴是属于风风火火的那种作家,这是她性格中的长项,也同时是她的短板,优点是叙事酣畅淋漓、飞流直下,不足是失之于躁、略显粗糙。她完全可以再写得舒缓精致一些。
事实证明,我的这种担忧是多余的。在《天地公心》这部长篇小说中,王秀琴把自己的长处发挥得淋漓尽致,而且比以往我读过的她的其他作品似乎更为优雅细腻(虽然也有部分方言叙事,但并不影响作品的传播)。
比如王文素首次科考失利后,玉珠试探王文素一节就写得颇为典雅含蓄:
说是布库,其实亦就一间房子那么大,窗户用纸糊得严严实实,一免风吹进尘沙,二免阳光照射,叫布匹走色。玉珠点了灯,瘦小灯光在两人之间跳跃。
王文素正要问之如何理。不想,玉珠却摸着一匹布,半天不吭声,肩膀止不住耸动,发出轻轻抽泣声。王文素问:好好的,如何就哭起来了?玉珠哽咽着说:布脏可下水洗净,名声若脏,如何洗得!王文素沉思良久,说:人,活给自己,与他人何干。玉珠又说:往后日子就若此布卷,不知裁予谁做衣裳!
王文素明白其意,哗哗哗,抖开一匹布,说:以前所裁者皆已过去,过去就让它过去,眼下所裁者便是最好,所剩者谁知道要去往何处,何必虑及许多!
玉珠抬起头,眼里闪着一豆惊喜,说:就拿这布匹,给你裁身衣服,你穿不穿?
王文素断然答道:穿,为何不穿!
瘦小跳动的灯光何尝不是王文素与玉珠爱情的火焰?裁剪衣服穿不穿的背后,是玉珠“青鸟殷勤为探看”的内心写照。类似如此细腻、含蓄的段落在《天地公心》这部小说中可谓俯拾皆是,提升了小说的艺术素养。
《天地公心》这部小说的优雅细腻,主要体现在对四季风物的关照书写和对人物的心理描写、议论抒情上。四季风物的萌芽拔节,客观上放慢了小说的叙事节奏,留给作家本人更多的思索咀嚼空间;心理描写有意无意地淡化了小说本身的故事和场景,这种迂回的叙事策略彰显了小说的审美特色,而且与主人公王文素这位资料稀缺、陌生神秘的历史人物特征相吻合。
小说其中的一个重要功能,就是通过作家的虚构想象,填补一段历史的空白,这段空白可以是人生经历,也可以是精神灵魂。王文素属于二者皆具的“空白人物”。我们不得不承认,每个人的想象力都是有限的,尤其在面对严丝合缝、错综复杂的历史的时候,不免会因为手头占有资料的缺乏和个人经验的不足,在走进历史世界和人物心灵过程中产生一定的茫然困惑。
从历史资料记载来看,历史上的王文素有很多谜至今尚未解开。比如为何在汾阳王氏族谱中苍茫如雪、一片空白?比如他的爱情婚姻状况,至今也是迷雾笼罩……正因为不为人知,才给作家创作提供了想象空间,当然也带来了束缚——想象与真实之间的焦虑与平衡。在《天地公心》这部历史人物小说中,王秀琴细腻精致的心理描写,成为充实“空白”的灵丹妙药。大段的心理描写避实就虚,某种程度上淡化了王文素的人生经历,强化了人物性格,而且用现代人的方式生发解读,容易与读者形成共鸣。
最后,不得不说到这部作品的时代背景展示问题。因为是先有小说、后有传记(作家同时也在开展王文素的传记创作),所以在小说尤其是前半部分中,我们看到关于主人公生活的汾州、饶川的地域风物和时代特征描写等常识性知识展示相对较少,时代背景“信物”缺乏。这让我想起走过的一些古代影视城,画地为牢、搭建背景的做法,无论如何奇巧天成,但造作的痕迹也会时露马脚。在影视改编意识指导下创作小说,在中国当下的小说创作中已经是公开的秘密,比如董立勃的长篇小说《青树》、王海鸰的《新结婚时代》……《天地公心》并不例外,也有影视作品搭建场景的特征,人物性格以及故事走向在一定程度上受到影视思维的限制和束缚,略显单一。当然,改编影视剧对于作家来说未尝不可,但我们要明白,小说丰富冗杂、枝繁叶茂的复调叙事和影视删繁就简、线条明快的艺术规律和艺术特征尚有一定距离,二者之间既有联系又有区别,从事长篇小说创作的人们对此要有清醒的认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