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活龙山
2018-05-15杨献平
到活龙山,我是来寻安心,或者说自我宽宥与拯救的。此前,在春天正在明确发生的成都,我就不止一次对自己说,杨献平,你太累了,也太惶惑不安,甚至绝望了。尽管已经年过四十,你本质上还是一个不设防的孩子,生在这个令人纷乱和自我纷乱的时代,人生的诸多困境会突如其来,你以为最安稳的、贴心的,甚至全身心交付的、用情最深的、身心一生坚守与相随的,往往最出乎意料。因此,所谓的“内乱”“内忧”“内伤”不过是时代人群外在特征在你身心之上的具体体现罢了。就像现在,你无力面对时代和更多的人,也无力于个体甚至自己最亲近的人。这无关大众,只是你一个人的困境,也是时代的困境。你在这个看似单薄的个案中无力自拔,更无法自救,诸多的事情和困厄因由你无法领悟,也无法像佛者道家那样彻底“放下”。
对于俗世中人来说,“放下”是更残忍的一种觉悟,尤其是那些在现实竭力谋求基本生活保障和幸福的人。可是,人是复杂的,即使良善者,也会体现出一些极端的、充满软暴力的残忍。2016年春天,在成都,我觉得悲伤,无端的,不合常理的悲伤,它使得我无法面对、不堪承受。许多时候,我能清晰地觉得心疼和肝肠寸断,前者就像是一把烧红的钳子,猛然捏住心脏,那种疼,似乎一张弓,射出的箭矢带着烧灼的火焰,迅速向大脑和胃部深划流窜,然后在丹田处发出巨大的余音。后者总是让人明显觉得肠子一截截被刀子切断的疼痛与痉挛。而精神、良心的被摧毁更为凌厉。如此几个月,我才想到这种逃离式的自我拯救。毕竟,人一旦到中年,就不再是一个人了。上面不仅有苍天,还有苍天一样的父母,膝下不止有大地与人生不断散落的碎屑,还有正在成长的孩子。
我用一个晚上的时间,穿越南北地理、气候分界线的秦岭和大巴山,像北飞的燕子,带着蒙蒙春雨,落在了陕西周至县活龙山。这完全是鬼使神差。在此之前,我以为活龙山不过是一个普通的乡野,一些人世代袭居,有一些草木和田地供他们生活。可没想到,活龙山居然也发生过诸多历史事实和故事传说。它让我忽然明白,我们所在的大地,因其时间久远,万物往复不断,人类在所有能够生存的地方,分别进行各自生命历程的同时,也以不同的能力、心智和行为,做出了一些令后人惊讶而又理所当然的事情。他们当中的很多人,因为行为离经叛道,或笃诚和富有神意,或参与了历史进程,影响了他们的时代,进而被后来者念念不忘。
称颂、羡慕、钦敬,这些都是人类对英雄及其传奇,高德大师和能人良将的普遍情感。
活龙山处在终南山北麓、秦岭竹峪口。长期作为京兆府的辖地,其人文历史底蕴之深厚,是与长安连为一体的。我入住活龙山下张龙村的一户人家,举目四望,附近山坡满山都是杏花,白茫茫一片,如苍山素裹,青山戴孝,于四周山坡上,以沉默的姿势,与阴霾的天空对垒。站在张家院子里,一阵阵的花香犹如潮水,不断洗劫和充斥嗅觉。手机拍照后,我才发现,自己所在的地方一个叫丹阳观、一个叫遇仙台。惊诧发问。年过五十的户主对我说,我们这里以前道观很多,历史和神人奇事也是一大堆。说完,拿出一本书,是当地的一个作家搜集整理的各种历史传奇和民间故事。其中,即有对道教名人王重阳、马钰、丘处机等人的记述。
大地每一处都运动和掩埋过一层层的人,有些肉身碌碌如常,生、活,然后死,寂若虚无,不过一杯黄土;有些则以超常之行为,创造并留下了属于自己的传奇或者传说。活龙山原来的名字叫火龙山,在中古时代,著名的姜子牙曾在这里屯兵操练,周文王和周武王也曾在此举行过各种军事和祭祀活动。此外,境内还有老子讲道的楼观台,西汉武帝于此遇到仙人的遇仙台,唐玄宗时期,周至县也曾出现了钟馗这样的土生土长的、被神化了的普通人物。而其中在丹阳观修仙的马钰,因其事迹记述详细,且颇多曲折,进而引发了我进一步了解的兴趣。
公元1168年,马钰正式出家。
这一年是农历戊子鼠年、南宋乾道四年。马钰四十六岁,尚在山东牟平生活,因为祖上有德,自己也颇为努力,人到老年的马钰,已经积攒了很多的钱财,也算一方乡绅,时常周济他人;又心怀敬畏,极少做恶事坏事,受到了当地民众的敬仰和赞誉。可人生时刻都会遭遇困境。此前,一个相师告诉马钰,他的寿命只有四十九岁,并且,他的结发妻子孙氏也会和他离散。
这令马钰异常焦虑和恐惧。个人终究是微渺的,斯时,一是马钰所在的南宋王朝形势并不乐观,金兵渡过淮河南下之后,虽然没能彻底摧毁南宋,但外在的威胁始终是它必须面对的最棘手问题:二是朱熹创造了社仓法,皇帝下令全国推行:三是尽管朝廷并不想收复失地,可民众的抗金情绪高涨,各地群众自发组织的义军风起云涌。
此时的皇帝名叫赵昚,即“乾淳之治”的实施者。赵昚心有壮志、头脑清晰,也很务实,但却又长期受制于太上皇赵构,形同于傀儡或替身,一切皆听命于退位的太上皇,每一步,都履險于雷池禁区。这种矛盾的现实,内外焦灼的困境,可能是身在高位者共同的特殊体验。赵昚在任时期,也确实做了一些事情,一是为岳武穆平反,驱逐秦桧党羽,重新启用了张浚等少数能人良将:二是主动与北方抗金义军加强联络,试图建立军民一体化的军事防御力量,用来保障国家安全;三是整顿吏治、惩治腐败、减轻赋税等。尽管如此,“乾淳之治”并没有彻底扭转国势。公元1189年,在无力、不甘和失望当中,赵昚退位为太上皇。
而就在这一年春天或夏天时候,马钰忽然患了重病,昏厥之前让人去请王重阳。王重阳赶到,以符咒之水救活马钰。生命遭遇大难而后觉醒,进而遁入宗教,大致是很多人的一种普遍心态和许多高德大师通常采取的方式。但对于马钰来说,现实的富贵才是切身的,一旦自行舍去,总是会有些舍不得,即使他参透了富贵如云烟的“定律”,也不会甘愿放手。而人生无法延长,结发之人又面临离散。这对于一个年老的富豪来说,可能是最大的打击和不甘。
那两个宿命的预言,像梦魇一样,使得他痛苦不堪。人在极端痛苦时候,要么放纵声色,要么隐居参悟。在没有遁入道门之前,马钰采取的措施是前者,每日以歌舞酒肉消遣时光,直到忽遭重病,被王重阳救活之后,马钰这才觉得人生的空茫,俗世的累赘:也认为,人生有涯,苦难如影随形,无法规避,余生不如问道修仙,澄明身心之后,不仅可以洞彻万般世事,还可以看清和度化自我,遂将家业交与长子打理,束发为道,成为全真教祖师王重阳的首席弟子,号丹阳子。
马钰是东汉将军马援的后代,后因战乱迁居山东。王重阳为咸阳人,曾考中进士,武功也超群,曾在地方任职,终究不得重用,王重阳深感“天遣文武之进两无成焉”,遂愤然辞职,遣散妻儿,遁入道门。王重阳游历全国,于公元1166年在山东牟平创立全真教,其主旨为“以柔弱谦下为表,以清静虚无为内,以九还七返为实,以千变万化为权”,主张儒释道合一,注重修炼“性命”等等。
马钰在俗世遭遇的这种困境,大抵每个人都会遇到。按照道家说法,世上所有人事,永远处在一种平衡的运动之中,如常言所说的祸福相依,生死相对,幸福和痛苦临界、速转等等。此类的思维方法,基本上可以概括人生的全部状态。但对于具体的人和事来说,在自我的生命长度和妻子的离散之间,马钰可能更在乎前者。这无可厚非,正如卢梭《忏悔录》所说,人性的首要关怀,是对自我的关怀。
出家之后,马钰仍没了断俗念,想妻子孙氏也能修道成仙,以免受夫妻分散之苦,便写信给孙氏说:“奉劝孙姑修大道,时时只把心田扫。杀了三尸并六耗,无烦恼,常清常静知玄奥。”由此来看,孙氏在马钰心中,也极为重要。至少,他不想割舍结发之人,也想转变途径,继续和孙氏在一起生活,虽不能再如世俗夫妻,但也可以朝夕相随。其妻孙氏大概也知宿命难改,更重要的是,心里也舍不得马钰,公元1169年五月五日,孙氏也在金莲堂出家,祖训名为孙不二,号清静散人。
孙不二这个道号,大致也包含了孙氏对马钰的不二之心,但也可能另有蕴意。
终南山似乎从来就是道教青睐的理想场所,至今还有人在其中隐居。作为本土的一个宗教,道教可谓根深蒂固,对人们的精神层面影响也最大。人是万物灵长,不仅需要真实的生存和生活,且更多时候更注重内心和精神的丰盈。整个北宋的政治和社会氛围,似乎更适宜于道教的流行,甚至占据主导地位。
斯时,朝廷南迁,北方的大部地区,应当是金国和辽国的领地。进而,元朝崛起,辽金被之鲸吞,南宋也很快就处在了崩溃的深渊。人类历史自有轨迹,自然,或者说道家所说的道,则循环往复、无始无终。在道家眼里,所谓的道,就是天地的伦理法则,自然的恒定规律,无所不包,无能不往,包含了所有的人、事、物。道家修道,大抵也是通过一定的方式,深刻领悟自然之道,进而成为天地之间那一些无休无止、循环往复的不朽“物质”之一。
或者说,道就是灵魂,德是天地自然在人身上的反映,也可以称之为灵魂、人性。公元1170年,王重阳知自己命不久矣,传马钰五篇秘语后,对马钰说:“丹阳(马钰)已得道,长真(谭处端)已知道,吾无虑矣。”然后辞世,毫无遗憾。据王重阳及其七个弟子合著的《重阳教化集》记载,他的使命,便是来教化其门下七子(即后来影响颇大的遇仙派马钰、龙门派丘处机、南无派谭处端、随山派刘处玄、华山派郝大通、全真派王处一、清静派孙不二)的。果然不出祖师王重阳所料,他升遐之后,他的七个弟子不仅将全真教发扬光大,显赫一时,也各自在道教界和民间,甚至王朝统治者等不同层面产生了较大影响。
据《盘山语录》记载,马钰悟道极为神速,三年即至化境,晚年生活极其简朴,环堵修行,去奢从俭,洗心炼性。常打赤脚行走,以羊皮取暖,早一碗粥,午餐一碗面,过午不食。公元1182年,马钰行至华亭,在窑洞中土津火毒,不断咳嗽,且吐血不止。同道馈赠其药物,并说,食用葱蒜等可以解毒。但他却坚持认为,学道之人有了疾病,当自己来疗救自己,不可求助于他人。
只能自救!马钰的无心之说,使我猛受震憾。其实,世间中人,再亲的人也无法真正救助另一方,哪怕是父子、母女之關系。人真正能够彻底疗救的,也只有他自己。读了马钰这句话,对在成都的那些悲伤与无奈,痛苦与绝望,我才有了更深的认识。人生的许多苦难,根源都在自己。外人外物的作用力永远处在其次。我所遭遇的人生困境,每时每刻都在发生,在同类乃至万物身上。对于不同的人事物来说,处在天地之间,各在自我的位置,如处在石头之下的草、空地上的草、河边的草,因为处境不同,受气候、外物的影响程度也有差异,所经受的压力和所表现的形式也会同质不同形。
人和人生也大致如此。
我的痛苦心境,大抵是在日常中少了警惕,最该用心的往往忽略,最应当着力的却麻痹松懈,最应当值守的却以为此物不动,用心、用情恒定即可等原因。殊不知,万事万物以不停运动的方式持续改变走向,以人心为最甚。责怪他人,甚至当事者,愤怒于人事本身,烦恼于已迷失之心,都是迷惘的、不正确的。
我暂居的村子名叫张龙村,大约200多口人。2012年,活龙山正式开发旅游区,张龙村因为距离近,由县乡两级政府主导,张龙村全体村民按照一张图纸,修建了样式、结构高度统一的房子。据户主说,政府这样做的意图,一是为了整洁好看,二是鼓励村民借机开设各种农家乐。但据这家户主章虎林的儿媳妇说,尽管在修房子上,政府给予了一定补贴,但村民却极少具备这样的能力。她还说,如果不出外打工、就近做小工,他们张龙村一年的平均收入,每家每户不过两万多元。而一个五口之家,一年的花销至少得三万块钱以上。
这是一位精巧伶俐的儿媳妇,做饭、收拾家务快而有序。她还告诉我说,前些年,她和丈夫在杭州打工,每个月有5000到6000块钱的收入。干了五年多,挣了一些钱,才修了这一座房子。现在,儿子要上学,就辞掉了工作,在家里专心伺候孩子,帮助公婆做一些力所能及的活儿,如下地锄草、喷洒农药、摘杏子等,春夏秋时有人来旅游,她也负责招徕生意,炒菜做饭等。她的丈夫,现在也转到了西安打工。
我还了解到,张龙村与北方大多数农村一样,年轻人基本上都去了城里,余下的都是50岁以上的父母和公婆,侍弄果木和田地,照料老人和伺候孩子上学。另有未婚的女子被禁止出门,理由是,怕嫁到很远的地方。也就是说,张龙村的父母们,都不愿意自己的闺女嫁到外省去。在闺女未成家之前,宁可让她们闲在家里,也不想她们外出打工,万一恋爱了,嫁到千里之外,这对于父母来说,是一件很不好的事情。
无独有偶,户主唯一的女儿就是在打工时候,认识了现在的丈夫,嫁到了江西。只不过,她和丈夫一直在西安打工。去年生了一个儿子,时常回到父母家来。我说,其实没必要怕闺女嫁的远,只要他们有心、生活好,再远也会孝敬你们的。户主夫妇说,理是这个理,可就是不愿意让闺女“走”的远了,山高水长的,看不见、摸不着,心老悬着。我理解他们的心情,每一个父母,都希望孩子们在身边,相互间有个照应,即使生活上不能相互帮衬,可能够看到和听到,也是一种放心。
人和人之间,除了相互依赖、照应,还有安心和安放。尤其是生活在大地乡野上的本分之人,在他们看来,亲人之间最重要的是厮守,是互助和合作。他们觉得,唯有血缘关系,才是世上最牢固的,也是使自己感到安慰与幸福的首要因素。对此,我也有很深的体会,特别是2016年春天以来,我真切地感受到了亲人的重要性,尤其是对于心灵的安慰和精神的支撑,那种力量无可匹敌,也无法替代。在人生诸多问题中,特别是重大转折和遭遇重大挫折的时候,有几位亲人相互支持、商量,再难的事情也觉得轻松无虑,可一个人一旦没有了这种支撑和安慰,他的惶恐、无奈可想而知,进而犹豫不安、无所适从。
每天上午和下午,我一个人到村外转。站在山岭上,方才发现,活龙山下,长坡平地相连成片,村庄零星,却也很多。几乎每一面山坡上,都横亘着一些剧烈的白,间或还有金黄的油菜花、青青的麦地。杏林中,花朵成群结队,在春天的枝头上静等蜜蜂骚扰,杏花花期很短,从盛开到凋零,最多七天。站在树下,稍有一点风吹,花瓣就纷纷松脱,纷纷扬扬落地。这种情景,让人心有伤感。可以觉得人乃至万般事物的不幸与宿命,也让人真切感到了世俗繁华的短暂性。
走到活龙山下的遇仙臺,想起在这里修行的王重阳及其“全真七子”,特别是马钰和其妻子孙不二的现实与修道故事,猛然感动。我对自己说,其实,人生的诸多困境都是可以疗救的,更不需要非此即彼,换一种方式和姿态,或许也可以成为最好的,与往昔没有根本性的差别。
远远看到小山包上正在修建的八卦台,想起老子《道德经》中的一句话:“致虚极,守静笃。万物并作,吾以观复。夫物芸芸,各复归其根。归根日静,是谓复命;复命日常,知常日明。不知常,妄作凶。知常容,容乃公,公乃全,全乃天,天乃道,道乃久,没身不殆。”一路默念、思忖,只见路上行人、层叠村庄、隐约如苍龙的山脊,乃至高天长云、婉转鸟鸣,也似乎无物。但也很快明白,自己必定是一个俗世之人,了悟未必践行,觉道未必能入。世上如我者何其多?我在其中,不过一粒微尘罢了。所有事物、厄难、困苦与疼痛,都是生命的必然经受,总归是要过去的。再者,世上的一切,都在变化。唯有变化才是恒定的常态,很多事情个人无法左右,只能以善守,参悟“上德之德”,可能才会有意想不到的运动结果。想到这里,不由心胸宽容,咧开嘴唇,使劲对自己笑了笑。
责任编辑 夏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