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牙
2018-05-15张尘舞
张尘舞
张自强
陈子涵的门牙没了。
几名同学慌慌张张跑进办公室来报告我:陈子涵的门牙磕飞了。
正在改作业的我,手哆嗦了一下,心也跟着上下甩了甩。我强作镇静,站起来冲那几个学生挥挥手,示意他们带我去现场。
肇事者是王鹏飞。
经过是这样的,课间时,陈子涵从口袋掏出一块巧克力在几个同学面前晃荡,王鹏飞晶亮的双眼立刻喷射出贪婪的光芒。要知道,缺少管教的王鹏飞,父母离异,自小在爷爷奶奶身边长大,偶尔只能啃个苹果什么的,对于巧克力这种食品,老人们认为压根不用吃。面对很少能吃到的巧克力,可想而知他是多么的垂涎。但小学四年级的王鹏飞,自尊心已经相当强烈了。强烈的自尊心让他把对巧克力的贪恋深深地埋藏起来。于是,他不动声色地一路跟随陈子涵去往厕所,在半路上伏击了他。
虽然陈子涵并不清楚是谁在背后狠狠推了自己一把,导致他幼嫩的门牙与地面一块顽石相撞,并且抢走他手中紧攥的巧克力。但王鹏飞毕竟年幼,作案手法不甚高明,巧克力的巨大吸引力让他忘记还有其他目击证人在场。
拨通陈子涵家长的电话,我抱着哇哇大哭的陈子涵,替他擦干脸上的泪水,任由他将鼻涕抹到我的衬衫上。
王鹏飞垂着头,一副孙子状。
这时候,除了对陈子涵心存同情外,我的心里打鼓般跳个不停,和陈子涵妈妈打交道无异于上战场,生死未卜。
嘴唇涂得猩红的陈子涵妈妈很快冲进办公室,庞大的身躯带起一阵风,办公桌上几张试卷被掀得瑟瑟发抖。我还没来得及说话,陈子涵妈妈已经一把揪住我的衣领,另一只手拿着宝马车钥匙指着我的鼻子说:我们陈子涵早上好好的到学校现在居然连门牙都没有了你是怎么当班主任怎么为人师表的让我们家长还怎么放心把孩子交给你们……
我瞥了王鹏飞一眼,他呆愣着张大嘴,一副惊讶的模样,脸上露出同是天涯沦落人的同情。我在心里长长叹息一声,心想这个时候你该露出内疚的表情,而不是同情。
同事过来劝,陈子涵妈妈不依不饶,声音高亢得歇斯底里,我听得难受,用力地朝她咳嗽几声。定了定神,我掰开她的手指,正想说话,她却将儿子一把拖过来,用大胖手在我的额头点了点,一字一句地说:张自强,老子今天要是不让你负这个责任老子就不是人!老子去找你们校长说理去!
你最多是老娘,哪里是老子嘛。
况且,我不是不说理,我是没有机会跟你说好吧。
我眼睁睁地望着陈子涵妈妈肥硕的身体“咚咚咚”地冲下楼梯,像辆坦克般开进校长室……闭上眼睛,我忽然想起小时候最向往的画面:头顶蓝天,骑着一匹白马在草原上尽情驰骋,纵酒放歌,多么爽!
睁开眼睛,我立刻清醒,赶紧放弃了骑马奔驰的情节,我非常清楚,这理想,该放到心里珍藏,只能偶尔拿出来把玩憧憬一下,现实中摔打滚爬的,连人都变得破碎不堪,更别提什么理想。
我瞪了眼王鹏飞。拜他所赐,现在别说骑马奔驰了,连气都喘不上来。
王鹏飞走到我身边,轻声说,老师对不住,不然我也让陈子涵敲下两颗牙吧。
我用手掸了掸衣领,当着王鹏飞的面被陈子涵妈妈揪住衣领指着鼻子骂,毕竟不是件光彩的事。我摸了摸他的脑袋,让他先回班级上课。其实我很想摸着他的脑袋告诉他,来这个小县城当教师前,爷也是个有脾气的人,曾经打架一人撂倒仨。今天,我只要伸出一个小指头就能将陈子涵他妈戳到墙壁上。
呵呵,当然我不能那么干,我是教师,为人师表嘛。
王鹏飞走后,我坐在椅子上将这件事从头到尾又捋了遍:得知陈同学门牙没了,我立刻将他送往校医室处理好伤口,打电话通知双方家长……虽然王鹏飞家长没等我把话说完就将我电话挂断了。况且,这事是课间发生,并非发生在课堂上。
得,这事我就等校长通知吧,看学校怎么处理,毕竟不是我的责任。
陈子涵
今天我妈来办公室将张老师臭骂了一顿,当时我觉得十分解气。
因为前几天的课堂上,我在看《阿衰》漫画时,他不但没收了我的书,还让家长去办公室。回家我告诉我妈,我妈大气地说,收了就收了呗,回头再给你买几本就是,别吵到老子打麻将,坏了老子手气。
我爸还是挺义气的,第二天陪着我去了办公室,算是完成任务。可我爸那天不知道吃错了什么药,居然在办公室当着老师的面开始教训我。说什么父母钱再多也不能保你一辈子,你上课要好好听课不能做小动作,将来考不上名牌大学哪怕当个教师也好……当时,我看见办公室里所有老师的脸都抽了一下。
令我反感的是,我妈骂完张老师后,又拖着我去校长室,半路上我反抗了,我跟我妈说差不多就行了我以后还得在张老师班级混呢。可我缺了两颗门牙的嘴讲话特别漏风,我妈没听清我说什么。说实话,我并不想张老师倒大霉。我知道校长官比老师大。是老师的顶头上司,能将我们张老师管得死死的。可我又想,我的牙又不是张老师敲掉的,校长应该让王鹏飞那龟孙子赔我牙……哎哟,嘴都肿了,真疼。
说句心里话,我觉得张老师人还是不错的。他经常陪我们打乒乓球,虽然他输球时会耍赖,并且从来不捡球,耍老师的威风逼迫我们捡。他还给我们讲故事、唱歌,他的故事讲得很不错.歌唱得就很一般了,甚至是比较难听,可他特别爱唱歌。音乐课上非要亲自唱,我提醒他可以播放多媒体音乐来教我们唱,他不听。为此,我从同桌那里拿了一把金刚石刀,同桌家是制做玻璃门窗的。下课时,张老师把喝水的玻璃杯忘在讲台了,我拿金刚石刀绕着玻璃杯的底部轻轻划了一圈,张老师来取杯子时,抓起杯子结果杯底掉了,水洒一地。张老师愣愣地看着手中没底的玻璃杯,自言自语说,现在的杯子质量差得忒有水平……张老师的心底还是很善良的,他都没怀疑是别人做了手脚。天真纯洁的张老师啊!不过,我妈说,这年头,天真纯洁的人其实就是傻子。
我覺得我妈这话挺有道理的,张老师确实有点傻。所以说句真心话,我觉得我妈今天的举动实在太过分了,她以为自己是在揪我爸和我的领子呢?还有那个姓李的校长,面对我妈的无理取闹居然一脸惊惶地站起来点头哈腰,见我妈唾沫横飞,还给我妈泡了杯猴魁。我妈每说一句话,他都点头表态说一定严肃处理。尤其是在听我妈说要去教育局闹时,校长都快尿了,拍着桌子对我们说一定会拿出令我们满意的处理方案。请我们先息怒。校长还说,对于某些班级工作没做到位导致事故的教师,一定严惩不贷……听了校长的话,我的一颗心都为张老师操得稀碎啊。
不妙,相当不妙。
我估计张老师要倒大霉了。
我妈还一把捏住我的下颌,逼我将嘴巴长得大大的,指着我那没了门牙还在流血的地方对校长说,他已经换牙了,现在牙没了,也许还伤了牙神经,我们要去北京最好的牙科去治疗,医药费对方必须承担。否则……
当时我就想笑,我妈不但会打麻将,居然还知道牙神经了。
校长没等我妈说完,赶紧把话接过来。治治治!必须治!医药费的事情你们不用担心,他们班主任会跟对方家长联系沟通。
回去的路上,我坐在我妈宝马车的副驾驶上,忧心地问她,真要带我去北京吗?
我妈嗤笑一声,说当然得去,敢把我儿子牙都打掉,不整死这龟儿子让他放点血心疼一下,天理都难容。
我提醒她,王鹏飞家可穷了,他爸妈离婚,他跟爷爷奶奶住廉租房,连套属于自己的房子都没有,看见巧克力口水流得稀里哗啦的,他能有什么血放?
我妈冷笑说,放不了他的血,就放班主任的血,放学校的血。总之,要血债血偿。
听了我妈的话,我更加同情张老师了。
李校长
跟张自强老师谈过后,我觉得,张自强老师不但是个难剃的头,工作能力也有很大问题。在班级发生这样的事件,由于他个人处理问题能力太弱,导致学生家长愤怒地冲进我的办公室来讨说法。我把学生家长的态度转交给他时,他居然一脸愕然地说,不是有医保吗?看了多少钱,可以先走医保报销,剩余的钱再跟肇事学生家长协商承担。但那学生家境十分困难,拿出这笔钱恐怕有点困难。
我看了一眼他,問他,困难就可以不承担后果吗?
他吞吞吐吐地说,其实跑北京看牙未免太小题大做了吧?来回路费什么的,都是一笔不小的开支。我们县城医院的牙科很不错啊。或者,可以去市里的三甲医院治疗嘛。
我恨铁不成钢地对他说,这个事情,处理不好就会给学校带来极其不好的影响!受害者那边,他们失去两颗门牙,要求去最好的医院治疗是完全有必要的。至于钱的问题,作为班主任的你,必须跟肇事学生家长沟通。你可以好言相劝,给他们分析一下利害关系,对方家长若是去法院起诉的后果,他们能担得起吗?
张自强老师张了张嘴,还想说什么,我急着去教育局开一个关于安全教育的会,冲他摆摆手让他别再多说。望着这小伙子的背影,我真是恼火,每次班主任会议上我都跟他们一再强调,安全责任大于天,结果他班级还是出现这样的事故。
这小伙子,工作积极性高,但处事还是不够稳重。上次教师会上,宣布学校绩效工资要拿出来实施教学奖惩制度。结果其他老教师们还没说话,这张自强倒带头在教职工微信群里唧唧歪歪说了一大堆。说什么我们学校学区大,班级人数多,工作量远远超过其他学校教师,如何体现奖惩。张自强一带头,其他几个老滑头们,你一言我一语地起哄反对,结果是奖惩制度不了了之。
其实我这个校长也有难处啊,我们这个破地方说起来是个县城,可是教师工资比市里平均工资每月少一千多块,农村教师补贴咱们也没靠上,属于爹不疼妈不爱的那种。教师每月工资打在卡上,实际领到手也不过两千来块钱,再将绩效工资用来实施奖惩,确实有点不人道。可是我有什么办法呢?说起来学校上头一年补助拨款有几百万,用在教育教学一块,可上头有规定,这钱只可以用在学生身上,坚决不允许发给教师。这样,若是哪位教师外出学习或者公假办事,涉及的课程就没法安排。安排谁上呢?安排到谁的头上谁都不愿意,帮别人代课连一毛钱的代课金都没有,光奉献啊?教导处的课程没法安排,现在只好是无论公假私假产假,自己的课程自己安排。教师们动用私人感情安排课程,可这样往往造成课程安排比较混乱。
我原本是想把绩效工资拿出来发放到代课金一块,譬如某个教师帮其他教师代了一节课,发放个十块八块的,也好调动教师的工作积极性嘛。谁知让张自强这家伙给搅和了,工作没法进行。
这事我心里头已经挺不痛快了,他倒好,居然在教师会上公然建议:学校教师评优这块,一直是领导班子投票做主,不够公平。有的教师已经获得多次优秀,而有的需要优秀评职称的教师却因为没有优秀,导致职称无法评定,教师之间也引发矛盾。教师评优这块,能否让教师参与进来,让教师自己投票决定。
话刚落音,底下传来热烈的掌声,震得我太阳穴都疼。
这不是扯西游记嘛,让教师投票决定?那我还当这个校长干嘛?什么都任由教师自己做主。我这个校长干脆回家算了,省得挂着单位法人代表的名义,还得担负着责任。
这两件事在教师队伍里起了极其恶劣的带头作用,严重影响到我这个校长的权威性。前段时间,那个因为带家教受到教育局通报批评的方老师,家里的补习班确实关闭不干了,可他倒好,每天放学居然在学校大门不远处烤起红薯卖,家长们都排着队争着抢着购买,尤其是他带的那个班级,那架势,哪里是买红薯啊。争着抢着就跟抢人参果似的,好几次都导致交通堵塞,影响极其恶劣。找他谈话时,他把手一摊说,我靠勤劳的双手挣口饭吃也犯法?我一个月三千块的工资,养家糊口日子没法过。再说了,这红薯摊子是我老婆的,又不是我的,她没有工作。我下班帮老婆干点活爱护老婆也有问题?
我强忍着怒火,赔着笑说,影响太坏。
方老师把我的桌子一拍,瞪大眼睛问我,影响怎么坏了?我偷人家抢人家了?人家给钱我给红薯,有什么问题?
我觉得,原本老实巴交的方老师现在敢这么跟我说话,完全是因为受到张自强的影响。
这张自强,不吃点亏怕是不能很好地成长哇。
张自强
看着办公桌上的那副老旧的银耳环和一叠皱巴巴的钞票,我实在无法把内心那种复杂的感觉表达出来。
我把王鹏飞家的特殊情况汇报给校长。我的意思是,事情毕竟在学校发生的,学校能否承担一部分责任,把这件事情解决好。校长瞥了我一眼说,不要意气用事,这是课间发生的意外事故,学校有什么责任?你得让双方家长都明白这个道理。跟学校没有任何关系!你要和双方家长协商解决,万一你处理不好让家长闹到上面去。上面会觉得是我校长能力有问题。而你呢,你班级的事情你处理不当,那就是你班主任能力有问题。
听了校长的话,我哑然半天,愁眉苦脸地说那我不当班主任了。校长叹口气,从鼻孔“哼”了一声,说,那你也得把这件事处理完了。
从校长室出来,我十分烦躁,决定去学校小树林里透透气。我垂头丧气地踢着脚下的石子,觉得实在是憋屈。现在最好的处理方法是,陈子涵的妈妈善心大发,不再追究王鹏飞的责任,但这似乎比我能当上校长的可能性还要小。
我越想越烦闷,实在是没有一个好的解决方案。我只好双手合十,抬头望天虔诚祈祷,请上帝他老人家帮我解决这头等大难题吧。
我嘴里的祈祷刚念叨完,上帝没有从天而降帮我解决问题,却有一泡雀屎落在我的胳膊上。
莫非,上帝他老人家在暗示我什么?毕竟我的祈祷有了回应,虽然回应我的是一泡雀屎。
下午,我把陈子涵和王鹏飞的家长都请到了学校。我多么希望来的是陈子涵爸爸啊,毕竟是男人嘛,在一起沟通会比较容易。可陈子涵妈妈顶着一头怒红的头发出现时。我的希望瞬间破灭。
看着一直站在我办公桌前瑟瑟发抖、死活不肯坐下来的王鹏飞奶奶,我在心里暗暗打定主意,待会儿一定耐下性子跟陈子涵妈妈动之以情晓之以理。看看,这么一个穿着破烂身材瘦小的老太太,白发苍苍,满脸皱纹,粗糙的手背上爬满蚯蚓似的血管……陈子涵妈妈的同情心应该会泛起吧?
事实证明,我高估了陈子涵妈妈的同情心。
她站在那里,高昂着怒红的头颅,像只斗志激昂的公鸡,吐沫横飞……她的嘴简直就是吐沫制造厂。我真纳闷,她的牙又没掉,為什么她的嘴巴就关不住自己的唾液呢?
她劈头朝我们扔过来一沓医院各项检查费用单,说已经带陈子涵去北京的大医院做了检查,医生说得等到陈子涵满18岁才可以安装两颗烤瓷牙,一颗一万八,两颗三万六。还不包括路费检查费用等……
王鹏飞奶奶吓坏了,两腿一软便朝她跪了下来。陈子涵妈妈当时脸就黑了,猛地朝旁边一让,脖子上的经脉抖抖地跳动,鼻孔由于气愤撑得老大,呼出来的热气站在一米外的我都能感受到。她使劲拍了下桌子,说别以为你一大把年纪给我来这套就能逃避责任,不可能!你孙子把我儿子弄得终身残疾,即使安装了两颗牙,那也只能起到美观的效果,却失去功能。这个事情不处理好,我跟你们没完……
我拉住怒发冲冠的陈子涵妈妈,劝她坐下来慢慢谈.事情既然已经发生,那就坐下来好好谈谈赔偿金吧。按她刚才的说法,四万块应该差不多。我琢磨着从意外保险和医疗保险上报销部分,再分摊到王鹏飞家应该也没有多少了。实在不行,就在班级替他募捐。想到这里,我觉得自己心里有了底,可当我把数字金额说出来后,王鹏飞奶奶听到个万字直接哆嗦着晕了过去。陈子涵妈妈却冷笑一声,小眼睛瞪老大,死死盯着我,那眼里喷出的怒火仿佛要把我当场火化了似的。她说,四万?笑话!我儿子心理受到严重伤害,现在一跟人说话就捂着嘴,这个伤害要一直伴随他到18岁,这个精神损伤是不可估量的。四万块就这么轻轻松松打发掉我们?
我愣了半天,定了定神,放低声音挤出个笑容,问她,那你说应该赔偿多少呢?
起码十万!
这回我差点晕过去,心想你家宝马就是这么讹来的吧?
我这人一向是心里有事从不藏着掖着,心里这么想,我嘴里的话也便不太中听。我说大姐你开着宝马,这么对一个贫困户老人漫天要价不太好吧?
这话一出口我就知道坏了。果然,她“嗷”的一声扑过来揪住我衣领,脸涨得通红,一直红到耳朵根,和头上的怒红配在一起甚好。我很惊讶自己在此等情形下,居然还能注意到对方脸部和头部色彩协调统一,真是淡定。
事实上,我的内心非但不淡定,而且极度的愤怒。若不是我的同事们及时拉开她,我的拳头估计已经招呼到她的脸上了。
她鼓着腮帮子指着我的鼻子说,你今天给我说清楚,我张美丽漫天要价?我在讹诈她一个老太太?我告诉你们,我宁愿自己出十万块,磕掉牙齿的是她孙子。
张美丽?我太惊讶了。陈子涵妈妈面目上大多数器官都是粗制滥造,好似从万丈高空脸部朝下着地,居然叫张美丽!我真的很想笑,但我凭借修炼多年的忍耐力硬是忍住没笑。
这张美丽已经揪住我衣领两次,严重伤害到我的精神,我本想虚伪地冲她一笑,告诉她冤冤相报何时了,所谓精神伤害两不相欠,大家都姓张,天下张姓一家人,何必搞得这么剑拔弩张……可还没等我把脑子里这些乱七八糟的话语捋顺,这张美丽已经丢下一句狠话扬长而去。
望着张美丽宽厚庞大的背影,我在内心把她祖宗八代都翻出来咒骂了一遍。大概是我的情绪表现在脸上了,同事都纷纷过来拍着我的肩膀安慰我。王鹏飞奶奶突然过来冲我磕了个头,真是折煞我啊。老奶奶颤抖着双手取下耳朵上的一副银耳环,又从兜里掏出一块颜色模糊的手绢,里面包着一叠数值大小不一的破纸币,一共是两千块钱。
这是她儿子上趟回来给她的生活费。
此时,这副耳环和钱正静悄悄地躺在我的办公桌上,它们幸灾乐祸地瞪着我。
陈子涵
前几天,我妈坐在饭桌上得意地告诉我爸,她把我们班主任整得鼻涕眼泪一大把。说我们班主任就跟孙子似的,被她抓住领口连个屁都没敢放。并且,她还去了趟教育局,在局长办公室大闹一场.局长当场打电话把校长叫过来了解情况,让校长一定要妥善处理。我妈说,这下校长回去肯定不会有好果子给班主任吃的。
我爸想得就比较长远,考虑到我今后还得在学校读书,毕竟我才读小学四年级嘛,还有两三年才能离开学校。这样闹腾,会不会对我不利?
我感激地瞥了我爸一眼,觉得他挺为我着想的。可我内心又觉得他窝囊,没我妈有主意。我妈不但有主意,而且敢想敢做,好有魄力。
我暗暗打定主意,将来我也要做一个像我妈那么有魄力的人。
我妈又拍着我的脑袋告诉我,要是我们班主任或者其他老师敢给我穿小鞋,回家立马告诉她,她去把学校掀了。
我不屑地笑笑,谁敢给我穿小鞋啊,现在我在课堂上吃个薯片喝口汽水看个漫画踹个桌子啥的,老师都不敢点名说我,一般都装作没看见就过去了。
我往嘴里塞了块肉,忽然想起昨天在补习班,我打了补习班的同学,他哭哭啼啼地告诉来接他的爸爸,他爸爸原本一脸怒火。可不知道补习班老师跟他说了什么,他突然就不生气了,默默牵着自家孩子走了。补习班老师笑眯眯地过来摸了摸我的头,塞给我一块德芙巧克力,说他的教学方法不太适合我这样聪明的孩子,导致我的学习成绩没有起色,让我下学期换一家试试。吃了老师的巧克力,我觉得自己有义务告诉他,其实成绩对我来说无所谓,我爸妈说人只要精明胆子大就能混得好,所以他不用有压力。可他听了我的话,愣了半晌后,笑眯眯地坚持说什么食人俸禄忠人之事,总之坚持说他自己能力太弱不好耽误我的前程,让我另寻他处。
当时我没想太多,回头我仔细琢磨了,我感觉老师好像在撵我走。哼,我又不傻!
回家我告诉我妈,我妈压根没当回事。说有钱能使鬼推磨,大街上补习班多的是!
我想想也是,自己还为这屁事操心了老半天,我真是傻到家。
吃完饭,我妈收拾碗筷时,再一次强调:若是班主任给我小鞋穿,回家第一时间告诉她。
我懒洋洋地看了我妈一眼,没理她。
说真的。我还希望班主任能给我小鞋穿穿,这样我就可以很大度地告诉班主任,我能理解他的心情,我毫不介意他這样对我,并且。我会向他拍拍胸口表态。我会回家劝我妈不要再闹,我妈不听的话我可以绝食抗议。可是班主任最近压根都不看我一眼,更别提扔小鞋给我了。
班主任明显憔悴多了,脸色十分难看,一向如同卫兵般笔直站立的短发也乱糟糟地耷拉着。上课也有点心不在焉,在黑板上不时地写错别字。一向自诩火眼金睛的他,连方兵兵课堂上玩手机游戏都没能发现,还是在其他同学的举报下才知道。班主任哑着嗓子让方兵兵把手机交给他,并且说让家长来领取才归还手机。
方兵兵自从手机被没收后就一直哭,下课后,他一个人跑到楼顶上蹲在那里哭。班主任知道后,魂都吓没了。前段时间,一中有个女生,据说因为成绩下降被老师说了几句,回家后父母也责怪她,第二天就跳了楼,那老师至今还被停职审查呢。
这事,城里传得沸沸扬扬。我猜方兵兵肯定也知道,他故意跑楼顶上哭,吓唬班主任呢。方兵兵连手背破了块皮都吓得直蹦,他哪有跳楼的胆量啊。可班主任不知道方兵兵胆小如鼠,他跟火箭似的冲上楼顶,对方兵兵好言相劝,温柔得让人掉一地鸡皮疙瘩。方兵兵这厮,趁机提出一堆要求,说什么手机自己悄悄买的,父母不知道,能否帮他保密,因为父母知道了,肯定会打得他跳楼,那就没有活路了。还有,让老师把手机立刻还给他,他保证不再带到课堂玩游戏……面对方兵兵提的所有要求,班主任一一点头答应,跟护送祖宗牌位似的把方兵兵哄劝到班级。
我真有点看不起班主任了。
我妈说得对,将来我卖烤鸭都不能当老师,钱少没地位,事还多。
李校长
此时,外面下着大雨,我办公室的视野宽极了,站在窗前,能看到那栋屹立在风雨中的教育局高楼。风从南面刮向北面,楼下的绿植像头被惊醒的熊,攒动着皮毛,抖擞着身体……我觉得此刻我也像一头熊,一头愤怒的熊,想要把什么撕碎的怒熊。幸好张自强这小子走了,不然依照我现在的心情,绝对没有什么好脸色给他。
对了,刚才我确实没给他好脸色!
刚才,张自强垂头丧气地坐在我对面,眼里布满血丝,眼圈乌黑,一脸疲惫。看着他这个憔悴的样子,我真是又好气又好笑。其实这个事情处理很简单,肇事者赔偿到位即可。可张自强抬起耷拉的脑袋瞅了我一眼,瓮声瓮气地对我说,肇事者家境贫寒,实在拿不出多少钱。况且,对方居然开口就是十万。十万,镶一嘴的金牙都绰绰有余。
瞧,张自强这口吻就已经带有情绪了。很明显的把受害者推到对立面,自己站在肇事者一方。
我告诉他,我们处理这类事件,不能站在任何一方,要跳出来思考问题。受害者那边,要多做思想工作,把价格往下压。对了,不能因为受害者母亲情绪激动揪了你几次衣领,你就怀有对立心态。肇事者那边,也要做思想工作,必要时,可以把话说严重点嘛,当然不是让你恐吓他们啊,要把握一个度。十万块钱确实有点多,那么可以折中一下,给个四五万的。现在再穷,四五万也是可以拿得出来的嘛。
对我的话,张自强根本就不能领会,他强调受害者漫天要价,肇事者家境贫寒,事实上,受害者现在是在讹诈肇事者。最贵的二氧化锆烤瓷牙也不过4200元一颗,两颗加在一起也不会上万。
我恨铁不成钢地瞪了他一眼,告诉他,电视里播报的国际新闻,两个国家的领导人说着不同的事实,而对象却是同一件事。什么是事实呢?其实,在当今这个社会,已经没有人关心真实。两个国家的人民都以本国领导人的话为事实。而我们学校的这个事情,微信群里、网络上、微博等等已经传得沸沸扬扬,有说牙是老师打掉的,有说集体斗殴打群架打掉的,有说肇事者是校长的亲戚。所以至今才不赔偿……人家失去两颗大门牙才是事实,至于牙齿是怎么掉的,谁弄掉的,怎么刺激怎么传喽,谁去管它的真实性啊?现在的通信如此发达,信息传播太快,真实已经成为梦想中的东西了。有时候想想觉得进步真可怕。真实的丢失真令人恐惧……说了这么多,估计张自强被我给绕糊涂了。他竟然打断我的话,提议说让受害者走法律程序吧,法院判多少就赔偿多少。
我拍了拍额头,痛苦地闭上眼睛。你说张自强这小子怎么就这么油盐不进呢?走法律程序?我们学校正在申请零犯罪学校,去年杏树泉小学申请失败。市里对我们学校抱以极大的希望。张自强真是不当家不知柴米贵啊,居然要打官司。官司一打,对方把学校一告,这不是完蛋了吗?申请过不了不说,对学校的影响也太坏。等我把其中的利害关系分析给他听了后,让他回去立刻联系肇事者家长,敲定赔偿金额时,张自强突然站了起来,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白色小塑料袋,往我面前一放,低声说里面是肇事者家长带来的全部家当。他说完后,连声再见都没跟我说,居然就转身走了。
真是……不尊重领导!
我打开塑料袋,里面有一副银耳环和两千块破旧纸币。
外面的暴风雨太大,刚才张自强老师走的时候应该给他一把伞嘛,这么大的雨,衣服肯定湿透了,容易生病。
万一淋雨生病请假了,这件破事谁来处理?
唉,真忧心。
张自强
我已经几天没备课了。没有心思,也没有时间。
站在课堂上,我自己都不知道在说什么,孩子们一头雾水地看着我,我觉得很不好意思,只好冲他们抱歉地笑笑。我尋思着,这么下去可不行,必须要把这件事情解决掉,不然严重影响我个人的生活和工作。最近的我精神恍惚,在面馆吃面时。把一块创口贴当成牛肉咬了半天,最后吞下肚,还责问老板牛肉为啥不烧烂一点。付账时,看到老板右手手指包扎的创口贴我才明白过来,回到家又猛然记起我点的似乎是青菜鸡蛋面……你看,这若是放在平时。我哪里会闹出这种笑话。算了,不提面的事情了,闹心。
其实我也琢磨出点办法来,因为这件事主要就是陈子涵的母亲在闹,只要能把她搞定问题就解决了。我寻思着怎么才能搞定她,用钱是肯定行的,但我没钱。况且,牙又不是我敲掉的,肇事者也不是我儿子……算了,我还没结婚哪来的儿子。
钱的路子走不通了,只有好言相劝这条路可走。可是,陈子涵妈妈似乎对揪我衣领上瘾了,上来没说两句话就动手,害得我最近两百块钱以上的衬衫都不敢穿。
我也不是没脾气的人,好几次我真想脱下我那42码的鞋子甩到她那45码的脸上,甩得她一脸鼻血才解气,让她知道,我是芳龄27的小伙子,血气方刚,我有脾气!虽然我没胆量真的动手,但脑海里这么想想也觉得挺过瘾。
我只是这么想想而已,又没真的动手,可她居然还跑去校长室投诉我,说我态度不好。我态度怎么不好了?我都快被她逼疯了,连腹诽她一下也有罪?李校长倒好,居然让我向她赔礼道歉。
赔礼道歉?
我还真没皮没脸了,我能开得了口道这个歉?那我也太没面子没人格了。
可李校长说,我必须要把家长的情绪安抚好,这样她才能心平气和地听我做思想工作,事情才有突破转机的可能。
我想了想,自从我当上县城一名小学教师后,人格和面子对我来说便已是身外之物了。
去菜市场买个菜,随口问人家还能便宜点吗,对方瞅了我一眼说,你是老师吧?我愣了半晌,不知道人家是怎么发现的。
去商场买条裤子,问能打折吗,那营业员笑眯眯地问我,你是老师吧?
刚开始的时候,我还沾沾自喜,以为自己长得文质彬彬一身书卷气。气质好到爆表,让人一看就知道是知识分子。后来有一次,我坐出租车去乡下外婆家,平时打车都是30块,那天司机问我要40,理由是端午过节得涨价。为此,我跟他辩了几句,那家伙翻着白眼从鼻孔里哼出一句:你是老师吧?我愣了几秒,问他为何如此猜测。他说,你们老师,人穷没钱斤斤计较还爱较劲掰道理。
原来如此,我恍然大悟。
其实我也挺委屈,我要是有钱,我也不会为个十块八块的去讨价还价。
瞧瞧,这就是社会上其他人对我们教师的看法。
没钱就没钱呗,为人师表嘛,在孩子们的心目中,我应该算是一尊大神,好歹让我寻回一点自尊和成就感。可有一次,班级有个叫王艾玛的女孩,不写作业,下课后我把她叫到办公室批评了几句。谁知,放学后,一个浑身纹满大龙的壮汉冲进办公室,抓起我桌子上的茶杯猛地往地上一摔,指着我的鼻子破口大骂,若不是办公室其他同事及时劝阻他,他的拳头怕是要招呼上我英俊的脸。直到那大汉走了后,我还如同坐过山车似的,不知道在云里雾里,压根就没反应过来到底发生了什么。这件事就这么过去后,有天我下班走在路上,突然一辆奔驰“唰”的一声停在我面前,这大汉身穿一身黑衣下了车拦住我,我吓得直哆嗦,心里暗暗叫苦。我前后左右瞅了瞅,确定没看到任何能够搭救我的熟人,正琢磨着拨110救命时,他却笑嘻嘻地拍了拍我的肩膀,说不好意思,上次乃一场误会,以为我打了他们家王艾玛,所以他宝贝女儿才哭得那么可怜,女儿太小话没说清楚,回到家才知道是因为没做作业被老师批评,摔了我的杯子实在抱歉。说话中,他冲车内招招手,车中便下来一个小弟,拎着一套上好的玻璃茶具递过来,说是赔偿我摔坏的杯子。哈哈,笑话,不打我我已经够高兴的了,哪里敢要什么赔偿啊。当时我一激动,心里怎么想的嘴上就这么说了出来,王艾玛他爸立刻不高兴了,把脸一拉,说我不收下这套茶具就是不原谅他,不给他面子,那他家王艾玛在我的班级他就极其不放心……当我拎着这套茶具呆呆站在那里看着他钻进奔驰车时,他又把头探出车窗外冲我挥挥手大喊说,老师对不住了啊,以后有啥需要我的地方,尽管吱声。
后来我才知道,王艾玛她爸靠开赌场发家,县城里所有的娱乐场所都是他垄断经营。
看着王艾玛他爸送的茶具,我突然觉得特别委屈,这好比是打我一巴掌后塞我一颗甜枣,我还得感恩戴德。想想那天被摔杯子时,我比较有好感准备展开追求的美女音乐老师莎莎也在场,看了我当时那个熊样,估计我的形象在莎莎老师的心目中一落千丈。这导致我的追求计划无限期往后推迟。
人格也好,面子也罢,总之对于当教师的我来说,都是身外之物,都是身外之物。
既然如此,我就如同校长所说那般,去向陈子涵妈妈赔礼道歉,好好安抚她罢了。
陈子涵
今天,英语老师在上新课之前点了几个不写作业的同学,说把作业立刻补好交上来。当时我想肯定没我啥事,因为我作业完成了。英语老师板着脸说有同学跟她反映,班上有个别同学不但拖拉不交作业,还逼其他同学替他写作业,当其他同学拒绝后,他居然把别人写好的作业撕下来粘在自己作业本上……这种行为是极其可耻的!说这些话时,英语老师的目光一直停留在我的脸上,看得我挺不好意思的。英语老师的眼睛太大太亮了。
倒霉的我被英语老师罚抄作业50遍,抄不完不许回家。
英语老师真是铁面无私,连我都管,其他老师都对我视若无睹。
下课时,我只好硬着头皮留在班级猛抄作业,累个半死才抄好3遍。放学后,我收拾好书包垂头丧气地准备去英语老师办公室继续罚抄,王鹏飞却突然拦住我,吓我一大跳。这家伙自从把我两颗牙磕掉后,我妈让他们家赔偿十万块,他看到我就拿眼瞪我。搞得我见到他便骨头发酥。
我以为王鹏飞要揍我,谁知他却往我手里塞了一个本子,小声对我说,他帮我抄好二十遍了。我犹豫不决地接过本子,他又凑过来说,陈子涵我对不起你,不该推你让你磕掉两颗牙,要不你拿石头也把我牙砸掉吧。聽他这么一说,我也觉得挺不好意思的,我垂下头对他说,我妈让你们家赔十万块,我才对不起你。王鹏飞擤了下鼻子,说我倒无所谓,反正我们家也没钱,不过你还是回家劝劝你妈,别找我们张老师麻烦了,张老师都三天没来上课了。
我纳闷地看着王鹏飞,张老师三天没来上课关我妈什么事?
王鹏飞像个大人似的叹气说,张老师请病假就是为了躲避你妈,我还听说校长也总找张老师麻烦……
王鹏飞终于服软主动和我说话,这让我十分得意。我妈来接我时,我坐在她的宝马车里告诉她,张老师三天没来上课了。我妈哼了一声,没理我。
我咬着手指甲努力回忆着,暂时来帮张老师代课的那位老大妈老师,这几天教了我们什么。回忆了半天,我想起大妈老师今天课堂上好像原本给我们讲“三顾茅庐”,由茅庐讲到茅坑再讲到农村茅坑多县城学生多大家都挤到县城读书农村一个班级三五个学生我们一个班80个学生累得半死国家给农村老师加工资不给他们加工资,最后得出的结论是,最好别打架。打架打出事处理不好老师累出病了学校就得给其他老师加教学任务,这不,张老师的课全部都压到她的身上……
我妈突然开口问我,你们张老师住哪儿你知道吗?
我怎么会知道张老师住哪儿呢。我正想回答,我妈却猛踩刹车,冲一个骑三轮车的老头儿大声骂“老不死的没长眼啊”……我伸长脖子瞧了瞧红灯,提醒她,闯红灯的人是她。我妈扭过头冲我一瞪眼让我闭嘴。我瞧出来了,她今天心情不好,我还是别惹她。我扭过头看向窗外,不看我妈的时候,开心的事一股脑冒了出来,王鹏飞能够不计前嫌主动找我说话,我也不能落后,我打定主意,下午带五十块钱去学校请他吃冰淇淋。
张自强
我已经有好几天没上班了。
学校对外说我请病假,其实我是被校长勒令在家反思的。就连办公室同事都蒙在鼓里,今天还打电话问我身体好了没有。
那天我刚到学校就被校长一个电话叫到校长室,李校长的脸黑得不能看,不祥的预感油然而生,我顿时紧张起来。李校长指了指他对面的椅子,示意我坐下来,我局促地挠了挠头皮,赔着笑说不坐了,校长有什么指示?他也不再寒暄,翻动着厚嘴唇劈头丢来一句:你一人民教师,竟然喊小混混去砸人家店。我懵了,伸了伸脖子反应不过来。李校长黑着脸瞄了我一眼,说:人家陈子涵妈妈告到教育局去了,说你叫几个混混把她家的棋牌室和KTV都砸了,还警告她再找麻烦就放火烧了她家店……我没等校长说完便激动地喊起来,冤枉!冤枉!真是冤枉啊!我一普通教师,我哪有那么大的能耐,还能找到混混去闹事啊?再说,我也没那么大的胆子啊。面对我的辩解,校长根本听不进去,他瞪了我一眼,然后走过来拍拍我的肩膀,用恨铁不成钢的语气说:你是人民教师,为人师表,下三滥的手段,连想都不要想,更别说去实施了。陈子涵妈妈说了,那些混混威胁她,让她放安分点,不要去学校惹事……你说说,不是你,还能是谁?
我愣了半天,傻眼看着校长,还想分辩:那死女人嚣张得厉害,她社会上的仇人一定很多,得罪人有人报复她很正常,怎么就能证明是我干的呢?
校长狠狠白了我一眼:人家说了,让她别去学校惹事。
我想说,会不会是王鹏飞家叫的人?话到嗓子眼突然想起王鹏飞年迈的奶奶和他那在工地谋生的爸爸,实在不是能做出这种事情的人,我歪着头,瞪大眼睛看着校长,自言自语地说,会是谁呢?
李校长挥了挥手,带着烦躁不满的语气说:这段时间你先别来学校上课了,你在家好好反思反思,避避风头也好。
我吸了口冷气,看着校长室电脑桌上的资料架子,真想一掌把它们全部挥到地上,问他,凭啥让我在家反省?可当我想到自己今年要评职称了,便彻底打消了反抗的念头。我抬眼看了看窗户外的绿化带和远处的人工湖,默默点了点头。
校长冲我挥了挥手,我便垂头丧气地退出了校长室。路上,遇见我爱慕的莎莎老师,大概是我的脸色不太好看吧,莎莎老师关切地问我是不是哪里不舒服,我赶紧将面部表情调整一下,想冲她挤出动人的微笑。我无数次幻想过自己歪着头酷酷地站在莎莎老师面前,用动听的男中音跟她亲切地打招呼,就像是纯爱偶像剧中走出来的青年一般,笔直得如同一棵白桦树,嵌入一片光中,空气在我的四周摇晃得哗啦作响。可我的面部表情还没调整到最佳状态,莎莎老师已经带着惊诧的目光,和我擦肩而过。
在家反思的时候,除了猜想恐吓陈子涵妈妈的到底是谁外,我还仔细回想了自己平日的班级管理和教学工作。这届学生我是从一年级带起,经过四年的调教,在8个同年班级中脱颖而出,学生无论是成绩还是才艺都是棒棒的,综合素质超强。纪律、卫生等在周考评中也是名列榜首。我的班级管理井井有条,各学科教师团结协作,在班级培养了不少得力的小助手。可现在,一次课间的意外事故,领导居然说我班主任工作没有做到位。
我哪里没有做到位了?
大学里,我学的是教育管理专业,从我走上教师岗位时,我就将理论和实践相结合,我还将《孙子兵法》《三十六计》《菜根谭》等书籍反复研读,总结出一套特有的“兵法”用在班级管理中,我恩威并施、先礼后兵、任人唯贤、杀鸡做猴、民主集中、循循善诱、因材施教、无为而治……
我们班级有七八十人,走进教室热气便迎面扑来,孩子们像一群叽叽喳喳的麻雀。不用点法子还真不好管理。而如今,我已经在家反思了三四天,突然闲下来没事干,反而睡不着觉。一直盼望能睡个大懒觉的我,每天清晨早早便醒了。租住的房屋位于县城最古老破旧的地带,价格优惠。站在窗前入眼的是几棵繁茂的古树,它们在清晨烟灰色的天空下显得愈加庞大,刚刚苏醒的鸟儿欢快地唱着歌,无忧亦无恼。清晨的空气中,露水微重,空气清甜,这一切本该令我感到祥和安宁,让我的心情轻松愉快,可内心的烦躁却如潮水般涌动着,我坐立不安,无法平静。
我不知道自己要这样待在家里反思多长时间,我甚至感觉很莫名其妙,对于自己落到如今这个处境很是不解。终于,我决定,我要去教育局主动向领导汇报我的情况,我可以写书面汇报。把整件事情原原本本地述说出来,我不能这么坐以待毙,在家反思久了会得抑郁症的。好吧,既然跟校长说不通,那我就去找教育局长说去,我不能这么被动。
在教育局走廊等待了片刻,一位小伙子告诉我马局长和人事股几位领导在开会,马局长让我去他办公室稍等片刻。坐在马局长办公室的沙发上,我有点紧张,内心酝酿着待会儿要说的话。办公室沉闷安静的空气中只听到墻上钟表的走动声,我深深吸了口气,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不一会儿,走廊由远而近传来脚步声,高度紧张令我不由自主地站起来。马局长冲我挥挥手,示意我坐,我局促地在他的对面坐下来。马局长替我倒了杯水,笑容很亲切,我心里顿时放松了许多。说来也怪,当我开始说明来意时,内心立刻平静下来。回忆我当时的表现,不卑不亢的语调,并没有惊慌失措,我觉得自己是超常发挥。
马局长坐在那里默默地听我说完,他蹙眉思索片刻,轻轻地呷了一口茶水,缓慢但很有力度地开了口:这件事我是知道的。学校现在处在风口浪尖,社会上各界人士都很关注教育,往往发生一点儿事都能以讹传讹被夸大得失去真实性。但我们不能因为怕事就无限度地退让。既然是在校期间发生的意外事故,学校要承担部分责任,但也不是对方想怎么样就怎么样,想要多少钱都可以。受害者家长狮子大开口,实在无法调解,那就让她走法律程序好了。
马局长的话让我一时没反应过来,我挠挠后脑勺,试探地说,我们李校长说……怕社会影响不好。
马局长右手拿起一支笔,点在稿纸上,一脸凝重地说,前怕狼后怕虎的,事情就没法处理了。一个学校几千学生,课间发生磕碰事件很正常。人是最复杂的,形形色色,什么样的人都有。我看这个家长,她就是捏住学校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的心态……这样吧,你先回去上课,李校长那边,我来跟他说。
我做梦也没想到事情居然就这么轻松解决了,我不相信地看着马局长,他冲我肯定地点点头,我激动得手足无措,不知道是该站起来还是继续坐着。
我走出教育局办公大楼,楼前小花园映入眼帘,绿树红花,碧水盈盈,还有一座奇形怪状的假山。一时间我有种不确定感,不知道自己此时身在何处。令我头疼欲裂搅得我夜不能寐的事情居然轻易解决,我怀疑我在做梦。
若不是做梦,为何来的时候,我没看到旖旎迷人的小花园假山,此时它们却突兀地出现在我的眼帘?而且,这庄严肃穆的教育局大楼里,不是如同《范进中举》中的胡屠夫所言,都是些方面大耳的老爷么?可刚才,马局长待我和蔼可亲,说话礼貌斯文。
我使劲掐了把大腿,不由得战战兢兢,如履薄冰。
总感觉什么地方不对劲。
李校长
接到马局长的电话,我十分惊讶,张自强老师不但没有在家好好反思,反倒跑去教育局告状。看来现在的年轻人,真有个性啊。身为班主任。自己负责的班级出现这种严重的事故,他不但没有能力处理好,反而将事情弄到不可收拾的地步,现在连黑社会都搅和进来,我不过是让他在家反思,其实也是让他避避风头,待事情冷一冷再来上班。我的这番考虑他不领情,还跑去教育局告我的状,真是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
既然教育局主要领导说了处理意见,学校这边也就好办了,走法律程序,让法院判去。领导还特地交待,让张自强回来工作。局长说,学校要维护教师的利益,把一个年轻教师弄在家里反思像什么话?说得我既惭愧又愤怒。为了让波动的情绪平复,已经戒烟两个星期的我又点上烟,我发泄似的猛吸一口,蒸汽机般喷出一团浓雾,浓雾漫过我的眼镜,我的眼前就像仙境腾起雾霭一般,模糊不清。
抽完这支烟,我的主意拿得差不多了,内心也舒服许多。打开窗户,一阵小风拂过,办公室里的烟雾不一会儿就散尽了。
拨通受害者家长的电话,我把态度说出来,说话一向咄咄逼人的家长居然什么话也没说,直接挂了我的电话。挂就挂了吧,她要打官司,由着她去,学生的意外保险可以报销她孩子部分医药费,剩下的那么点,学校承担也可以。当然,这得由法院说了算。
至于张自强,我让教导处通知他来上班。六年级一位女教师马上就要休产假了,让张自强接她的班级去。
第二天早上,我刚到办公室,一壶水还没烧开,张自强耷拉着脑袋站在我办公室门口喊我,我示意他进来。他涨红着脸,语气生硬地问我,为啥不让他回原来班级任教,却让他中途接任别的班级?张自强说,这届学生是他一路带上来的,很有感情,他的班级各方面成绩都很好,而现在即将接任的班级成绩却是年级倒数,纪律也不好……
我努力让自己的语气缓和,面带微笑,语重心长地对他说:张老师,让你去其他班级是有原因的。你班级的事情没有处理完,受害者家长对你很有情绪,她跟你有过几次冲突,怕你今后对她孩子有不好的影响……
张自强没等我说完就梗着脖子辩解,他不可能做这种没素质没水平的事。
我拍了拍他的肩膀,说:家长有这种想法也很正常。你能力强,又年轻有干劲,要为学校挑大梁担重任,越是困难越能发挥你的才干嘛。
张自强把眼睛瞪得老大,和我对峙了好一会儿。年轻人血气方刚,别把他逼急了弄得我下不了台。我心里这么一想,正准备拿话安抚他,他却先败下阵来,垂着头无力地说,那我服从学校安排。
张自强走出我办公室后,烧的那壶水开了,我把水灌进热水瓶里,替自己泡了一杯西湖龙井。望着水杯里的茶叶慢慢张开,一片片沉下去,杯里的水颜色渐渐变绿,我的心中晴空万里,艳阳高照。
陈子涵
张老师不教我们了。
得知这个消息,班级好多同学都把愤怒的目光投向我,好像张老师是我逼走的。大家都约定好似的不理我。不但不理我,他们还拿鼻孔对我,不拿正眼瞧我。哼,不理我拉倒,我去找其他班级的人玩。下课后,我玩得满头大汗跑回班级,打开书包拿出一颗巧克力,看都没看撕开糖纸就放进嘴巴,一口咬下去立刻吐了出来……我蹲在地上盯着吐在地上的“巧克力”。看了片刻忍不住“哇”的一声哭了,哭着哭着连早上吃的面都吐了出来。新接任的班主任老师在班级展开调查,看是哪位同学用泥巴把我的巧克力调包的。令人失望的是,全班同学一致闭口不言。
我怀疑是王鹏飞干的,原本向我示好的他,在张老师调入别的班级后,不但不理我,今天还故意拿肩膀撞我,一副跟我有深仇大恨的模样,好像失去两颗牙齿的人是他。
中午放学我妈来接我,见到她我就开始哭,随她怎么问我,我都不开口,急得她在我胳膊上使劲拧了几下。回到家,我坐在饭桌前一动不动,仿佛已经魂游天外,看也不看我妈我爸。我妈见打我也不管用,只好耐着性子哄我。哄我我也不理她,我恨她。若不是她总找我们张老师麻烦,张老师也不会不教我们,同学们也不会孤立我。直到我爸来哄我。我才忍不住把一切告诉他,结果我妈在一旁听了。铁青着脸说下午要去学校找老师。自己孩子受到这样的对待,老师居然不管。我怔怔地看着她,委屈地说,你要是再去我们学校找老师,我就再也不去学校了,你把我打死我也不会去。
我妈愣了半天没有说出一句话。
我爸将我妈拖到房间,两人压低声音商量着什么,中间夹杂着几声我爸的埋怨和我妈的辩解。他们在讨论什么,我没有任何兴趣。我打定主意。只要我妈敢再去学校闹,我就辍学去她开的麻将馆、棋牌室、KTV去打牌、唱歌、耍乐……
下午来到学校,我刚进校门就看见领导行政楼那里围着好多家长,我正想钻进去凑个热闹,突然看到班上的王艾玛同学,听说她爸爸是混混,平时我和她是井水不犯河水,可她今天看到我时却拿手指着我对她身边的一个女人大声说,妈妈,他就是陈子涵。是他妈妈逼走了张老师,他妈妈还打了张老师……顿时,所有家长都朝我看过来,我的心一缩,只觉得脑子里一炸,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再也没有瞧热闹的心情了。
整个下午,我都无心听课,我的心中真切地感受到痛苦,我想,我的心肯定已经被同学们撕出了一道道伤口,要不然怎么会这么疼呢?
下午最后一节课时,张老师意外地出现在班级,同学们先是愣愣地注视着他那熟悉的脸,继而爆发出雷鸣般的掌声。张老师的眼里噙着泪花,说,孩子们,张老师感谢你们以及你们的家长对我的信任和厚爱,今后我一定更加努力,和你们一起成长。共同把这个班级带好……
放学后,我听其他同学说,我们班的家长们在微信群里约好,所有家长一起去校长室要求张老师回到原来班级继续担任我们的班主任。
我这才知道,原来那些家长都是我们班的。所有家长一起?那我爸爸妈妈为什么没有得到通知?我沮丧地踢着脚底下的一块石子,直到我妈来接我,我也不肯开口跟她多说一句话。
晚上,躺在床上,我想,既然张老师已经回来了,班上其他同学应该不会再歧视我了吧?
张自强
当我得知我班级的家长们都自发去校长室要求我回去时,感动像波涛一样,在我的心里层层翻起,顿时觉得所有的委屈和辛酸都算不得什么了。可李校長的面无表情和无温度的笑容在我的心里投下不少阴影,教导处通知我回到原来班级,我不敢确信,特地跑到校长室问个究竟,李校长亲切地表扬了我一番,对我的工作加以肯定,说家长集体来请求我回去就是对我工作做得好的最大肯定……
校长说这番话时虽然在笑,但我总觉得挂在他嘴角边的笑意味深长,令我脚底生寒。我赶紧向校长表明,家长去校长室完全是他们自发的,跟我无关,我没有煽动他们来校长室。李校长冲我摆摆手,颇有深意地看了我一眼,慢条斯理地说:虽然你的班级出了重大事故,但家长们是宽容的,允许青年教师成长嘛,他们还是拥护你这位年轻班主任的。长江后浪推前浪啊,你比我们那会儿强多了……
尽管校长说的是赞扬和鼓励的话,但我总觉得有点别的味道,心里敲起了小鼓。不由得仔细打量起校长来,试图在他的脸上看出他真实的内心想法。这一打量,我惊讶地发现,校长竟然长这副模样:一头的卷发,两条短粗的眉毛像半死不活的虫子卧在那里,又扁又平的鼻子似乎被人打过一拳,外翻的嘴唇活像两根香肠……我差点笑出声来。赶紧拼命忍住。我撇开他的嘴将目光投向他的眼睛时,顿时为校长这双大而明亮的眼睛惊叹。造物主多仁慈啊,若是没有这双明亮的眼睛,那他就是喜剧电影里最滑稽的丑角形象。这双眼睛,让李校长的长相不但不算丑,还显得很精明智慧。
难怪他能当校长呵。
过了段时间,我便顾不上校长对我的看法了,因为我被另一件事给弄得心神不宁。
其实也不能算是另一件事,说起来还是陈子涵那件事。
回到班级后,我等着陈子涵妈妈的讨伐,并做好一切准备,连要说的话都打好了腹稿。事情既然已经弄到这个地步,教育局都说了,该走法律渠道,那我还害怕她干嘛?可这张美丽一直没来找我,我很纳闷,至少陈子涵种植牙的钱,她要来索要吧?学校已经开了专题讨论会,决定若是不走法律渠道,陈子涵种植牙齿的费用,除去意外保险赔偿部分,剩下的由王鹏飞家承担。王鹏飞家承担的那部分,由我落实到位。大概方案已经拿好,现在只等陈子涵家长来交涉。可奇怪的是,陈子涵家长突然不露面了。我以为他们是有事外出不在家,可问了陈子涵,他说他爸妈都在家,这就令人费解了。
这样,一晃又过去半个月,最近天天下雨,我顶着绵绵细雨,用力朝自己租住的小区方向蹬着自行车。经过学校不远处的蛋糕房时,我锁好自行车想去买几块蛋糕应付一下晚饭,刚进蛋糕房就和王艾玛她爸迎面相撞,王艾玛爸爸头发梳得油光可鉴,腆着一个大肚子,还是一身黑。他一手牵着王艾玛,另一只手拎着刚买的蛋糕。看见我,他夸张地招呼着:哎呀张老师啊,好久不见,你也来买蛋糕?来来来,不用买了,这个你拿回去吃。他一边说一边将手里的蛋糕往我怀里塞去。我进退两难,王艾玛仰着小脑袋目不转睛看着我,让我更加尴尬了,我赶紧把蛋糕递给王艾玛,说:那怎么好意思,老师不能抢学生的东西吃啊……
王艾玛爸没等我说完便把眼一瞪.一把夺回蛋糕再一次塞进我怀里,他松开女儿的手,神神秘秘地把我拉到一边说:我大老王做事从来都是恩怨分明,我欠你张老师一个人情,这次帮你解决了张三胖的事。也算还了你的情,你不用感谢我,以后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地方,你尽管吱声,这个县城里,没有我大老王解决不了的事……
我一脸迷惑地看着他,不知道他胡言乱语说着什么。
看着我不解的样子,他笑眯眯地拍着我的肩膀,低声说:你们班那个掉牙的学生,他妈就是张三胖。
我大惊,失声叫道:砸了她的店面威胁她的事情,都是你干的?
他不好意思地咧嘴笑笑,冲我摆摆手说:哎呀哎呀,甭谢,甭谢,区区小事不足挂齿,不足挂齿啊……
我捏着王艾玛她爸给的蛋糕,无力地推着自行车走在雨中,那雨淅淅沥沥地落在地面,落在我的脸上、睫毛上,落在路边的大树上……一滴一滴,敲打在我的心上,密密斜斜地在我的心头织成一首悲伤的雨曲。
天啦,原来陈子涵妈妈没有冤枉我,她的店面被砸,被黑社会警告。真的跟我有关系!我愤怒地将手中的蛋糕朝前方扔去。
王艾玛她爸,我跟你什么仇什么怨,你要如此待我?陈子涵妈妈至今未来找我,不会是让他们打残了吧?我的脑海中浮现出一帮穿着黑色西装手拿大刀横冲直撞见人就砍的黑社会火拼情景……我越想越怕,我的手指冰凉,脸庞湿漉漉一片,弄不清是雨水还是被吓得流泪了。我是不是该主动将这件事向领导们汇报呢?不!不行!汇报对我绝没好处,领导会怎么看我?可是不汇报,万一出了事情,我是否要承担更大的责任呢?
汇报,还是不汇报,这个问题如同一只鸟儿在我脑中盘旋,怎么也挥之不去。
我在雨中默默站立,苦思冥想,直到天色渐渐黯淡下来也没想出什么好办法。几只飞蛾绕着昏黄的街灯飞舞着,不知谁家厨房里飘来菜香,我深深吸了口气,走上前去弯下腰,捡起那袋被我扔掉的蛋糕。
我跟蛋糕生什么气呐!
幸好,我的担心很快被证明是多余的。没过多久,我在学校大门口碰见来接送孩子的陈子涵妈妈,她依旧膘肥体壮、健步如飞,想起王艾玛爸叫她张三胖,觉得太贴切了。看见我,她面无表情地瞅了我一眼,我主动冲她笑笑,打招呼说:送孩子啊?
陈子涵冲我脆生生地喊了一声:张老师好。
这张三胖明显情绪不太好,她冲儿子大声骂道:滚你妈的,走快点!
我脸一红,这女人怎么当我的面就指桑骂槐骂我妈啊?大概我也习惯了她说话的方式,心里除了稍微“咯噔”一声,基本就跟没听见一样。
虽然被陈子涵妈妈骂了,但我一颗被吊起来的心总算放下,陈子涵妈妈应该是不追究了,这事大概就这么过去了。看来,王艾玛爸爸确实起了作用……想到王艾玛爸爸,我的头有点疼。
陈子涵的事情总算是过去了,我可以全身心地投入到教学和班级管理工作中,我有信心,我带领的这个班级期末一定能够取得好成绩。
果然,期末成绩出来后,我带的学科比其他几个班级平均分高出11分,其他班级的授课老师脸都绿了。不仅我带的这门学科,我们班级其他学科都是名列前茅,我想,学期末,年度考核方面,优秀非我莫属,本年度的职称晋级,原本就该轮到我了,这下更是板上钉钉。
散学式这天,发放完成绩单,开全体教师会。
教师会上,教导主任宣布的几位年度考核优秀的教师名单中,未提到我的名字。我心里一堵,默默地跟身邊的方老师讨了一根烟点上,来平复一下自己的心情。烟雾缭绕中,我又听到教导主任宣布,由于张自强老师的班级管理工作没做到位,导致发生了严重的事故,给学校声誉带来影响,因此今年不允许晋升中级职称……
我如坠冰窖,冷得直发颤。扫视了全场,我看到周围的同事都面沉似水,大多都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模样,也有冲我投来同情目光的。
方老师不停在我耳边嘀咕:温水煮青蛙啊!年轻人趁早离开,我们这个单位,是聚天下英才而毁之。
我瞅了一眼方老师,牛皮糖似的他,校领导待他都敬而远之,平时不敢轻易得罪他。我心中暗暗冷笑,领导们要的不是英才,而是致残的人格,这样才能更加顺从与驯服。
我算想明白了,我要么就卑躬屈膝,泯灭自己独立的良知,形成屈服与阿谀的人格,磨灭掉向上的锐气,要么就油盐不进死缠烂打成为一根搅屎棍,只有这两种人才能够更好地生存发展下去。
我平静地抽完手中的那支烟,会议一结束,我尾随李校长来到校长室。内心的怒火像即将喷发的火山一般,我的脸上却是一片平和。
我问他:我为什么不能晋级职称?
李校长一愣,脸上的不快一闪而过,说:教师会上已经说过了。
我冷笑:这是学生课间发生的事件,跟我有什么关系?不错,我确实是受害学生的班主任,那么放大来说,你还是受害学生的校长,你是否要接受降级的处罚?
李校长大概没料到在他面前一向彬彬有礼态度温和的我居然这样质问他,他眨巴着那双精明清亮的大眼睛,半天没反应过来,继而便红了脖子,紧接着红了脸,他冲我大声喝道:你这是在质问我吗?这个是校委会的决定,又不是我一个人的意见。
我站立在那里,拿眼直愣愣地瞅着他,他很快从我的眼神中看到不善,立即把声音放低变得柔和。他的两片香肠嘴吐出安抚我的话语时,我清晰地看到他的脸上显出一丝不易觉察的冷笑和不悦。我冷冷地看着他将冠冕堂皇的话慢条斯理地说完,丝毫不买他的账,我的内心早已打定主意,今天要把他得罪个底朝天。怕什么,不过就是不晋升职称!
待他说完,我微昂着头,内心坚定,开始将平时不敢说的话全部抛出,从他们领导外出公干报销的费用比普通教师高,到校长副校长不带课乃至其他领导只带几节课……总之所有的不平所有的不快我一股脑吐出,这一刻我感觉自己是一位英勇无比的水手。正在乘风破浪、逆流而上,冲向凶恶的海盗。
激动的情绪像酒精在血管里横冲直撞。将我的脸变得通红,我直说得喉咙发干身体颤抖,我的胸腔发出一阵低沉类似空旷山谷回音一样的气流声。几位闻讯赶来劝阻我的领导拉扯着我,我拼命挥动着双手,指着校长的脸大声吼:学校所有的账目必须公开。全体教师有权知道任何事情。学校由领导、教师和学生三体合成,不是你们领导扛大梁挑重担的,你们想怎么干就怎么干……我愤怒狰狞的模样清晰地投射在校长的眼镜片上,我的反应之强烈他显然没有料到,只会呆呆地瘫坐在椅子上看着我,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校长呆愣的模样让我大感痛快,我哈哈大笑挣脱几双劝阻的手,丢下几句狠话转身准备离开,当我一只脚踏出门槛时,看见我爱慕的莎莎老师正呆呆地站在不远处,一脸的不敢相信。我的头皮一炸,完了,我刚才那气急败坏凶神恶煞的模样肯定在我心仪的莎莎老师心目中造成了恶劣影响,我怕是再也没有追求她的机会了……我浑身力量突然散去,悲哀地冲莎莎老师投去一瞥,她害怕的目光令我脚底一软,我的另一只脚完全提不起劲来,“扑通”一声摔倒在地……如同慢镜头,我像是一只被捆住翅膀的大鸟扑向地面。
我慢慢爬坐起来,冲地上吐出一口血水。那摊血水中,两颗锃亮的牙齿静静地躺着。
责任编辑 鹿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