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叹一声张居正
2018-05-15汤和柏
汤和柏
偶读《明史·张居正传》,心中积郁久久无法释怀。
解读张居正,先要交代一下明朝历史。大明,实为最独特和争议的一朝,太祖、成祖是为明君,此后即一代不如一代了,虽然前后延续了二百七十六年,完全是连滚带爬、跌跌撞撞地残喘过来。
作为晚明的杰出首辅大臣,张居正觉察到王朝的颓势已入膏肓,试图做最后努力挽救之,乃推万历新政,苦苦支撑着风雨飘摇的大明王朝。有人评价:张居正一人为明朝灭亡延缓了七十年,虽有夸张,也不无道理,其历史功绩不容置疑,可时势并不领情,以万历为首的皇室对张居正不仅未有感恩,反倒掀起惊天动地的反攻倒算,就算张已死,也不让其安宁。几百年来,张居正的遭遇长期为人同情落泪,当名臣、功臣、权臣,何其难啊!
平心而论,死后的张居正,依然不被万历放过,祸根还是他生前埋下的,不仅仅为其本人,也是为大明王朝而埋。此种论调,似乎对张居正很不公平,史界难以认同,但这又是不得不承认的事实,缘由是张生不逢时,其逆传统思想行事葬送了自己。
中国历史悠久,有明确文字记载的中国史近三千年。主流思想是儒家独尊,密实得连风都透不进,任何学说、教义、主张统统隔离于儒家学说的铜墙铁壁之外,影响深入国人骨髓。即使偶有外来思想冲击,都是昙花一现,或被同化,或难以落地生根,不足以撼动儒学的主导地位。张居正所处年代,可算是儒家巅峰阶段,别说挑战,哪怕轻微触碰,也可能招致粉身碎骨。
四百多年前的张居正,除了顺应、传袭儒家思想,别无选择,因为在那个时代,社会绝不可能接受异类的思想。越池一步,被抛弃、被埋葬的肯定是他本人,没有理由、不可抗争。令人不解的是,张居正在这种严密、厚实的思想屏障中,行动、做法竟试图穿刺这道屏障,所以毁害自己,对王朝也于事无补。
后世对张居正的评价:是集权臣和儒学大家于一体,这个说法既符合事实,但也充满矛盾。权臣定位不假,与其几可号令天下的高位相吻合。儒学大家的定位似有不准了,虽然他早年习读的都是儒学典籍,其学养足踞群儒潮头,但只限于思想大家的角色。当他登上权力巅峰后,执政理念已经偏离了儒家思想,法家色彩更浓了。
大明之前的历朝历代,多次闪现过法家光辉,但都好景不长,最终,连带政治主张、江山基业和个人命运一并葬送。商鞅、韩非、李斯的历史案例,似乎被张居正忘却了。
可以推断,张居正名儒实法的执政路线,是遭受万历清算的根本病灶。作为帝师,张居正给万历传授的无疑是儒家要义,这是那个时代的大环境,也是张居正自身学识基础,更是天下读书人尊崇的正统学术,张居正的“专业功底”无可置疑,他以正统儒学教化皇帝,实为情理之事。进一步推测,借助万历的特殊身份,弘扬儒家的正统思想,也不失为张居正的期望。
儒家思想的核心之一,那就是“孝”。它是精神制高点,可事不凑巧,在万历新政推行的关键时刻,张父溘然离世,给张居正出了个天大的难题,是循制回籍守孝,还是夺情临朝施政,必须舍弃其一。张居正肯定经过痛苦的思想斗争,但是他选择了后者。如果张居正回家丁忧守制,放弃政治国事,是可被读书人接受和支持的。然而,张居正的选择没有遂天下所愿,招致了所有读书人的抨击,甚至被学生弹劾,也就不难理解了。
后人研究张居正的身后悲惨遭遇,最容易忽略夺情这个关键“罪证”。以今天的眼光和思维看,张居正的选择没什么不妥,是对江山社稷负责任,“舍小家,为大家”。可那时的读书人可不这么认为,“治天下在得民心,士为秀民,士心得则民心得”是知识分子的治国观。张居正的行为背离了儒家的固有思维,等于失去了人心,一定程度也就失去了天下民心。
说重点,张居正这么做,已经不是简单的个人选择,是与天下人的期望不在一个频道,尤其是张身居首辅大臣高位,带头扰乱了天下人精神家园的平静,其破坏力和杀伤力,无疑将被无限放大。这个时候,张居正将自己推入与全民对立的境地,短时间内,凭借手中大权,可以压制反弹力量,暂时平安无事,可涌动的暗流无法消除,其积聚的能量日益累加,一旦爆发,就无法控制局面。
从这个角度看,自夺情开始,张居正已经搬起了石头,悬在自己头上,哪天砸下,他无法预料,也无法阻止。遗憾的是,身为学人,张居正始终没有或者不肯悟出这个道理,不可说不是悲哀!
生前被天下或明或暗地攻击,张居正是有救命稻草的,那就是万历皇帝。依正常邏辑和历史惯例,皇帝对老师始终饱含一份特殊感情,保护老师,对皇帝而言,也不是大事。学生关照老师,本质上也是由儒家的“孝”所衍生出来,“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张居正有底气与天下士人对立,也许考虑了万历这重保护伞,但他没料到,随着万历皇帝长大,其思想逐渐独立,士人意识同步萌生,时日稍长,皇帝学生的意识观念已与老师南辕北辙,皇帝能否继续对老师以父相待,那可是未知数了。但张居正所作所为,早把这个保护伞捅得千疮百孔、四面透风了。
万历之所以加入痛恨张居正的行列,并带头发起对已故首辅大臣的清算,丝毫不念师恩和功劳,始作俑者还是张居正本人。他早年教导小万历,唯一教材就是孔孟学说。总览张居正为万历编写的图文教案,我们可以判断,张老师经年累月整天讲授的,不外乎仁义道德、孝悌廉耻,不谙世事的小皇帝也许还当回事,牢记于心了。
及至万历成年,他会有自己的独立判断。张居正夺情有违祖制,在此“大是大非”前,再听话的学生也免不了对老师说教产生疑惑,何况无所不能的皇帝,怀疑、否定、推翻,有什么想不出来,做不出来?张居正前期教育越严厉,万历反弹越强烈。压抑、仇恨、报复、打击,伴随着少年的青春逆反,就不计后果地发泄到张居正身上,令他万劫不复。
张居正死后,明朝衰亡趋势越发明显,皇帝懈怠朝政,宦官专权,万历二十多年不上朝理事了,大明已是一部不可维修的政治机器,似乎与张居正扯不上关系。但我觉得,还是张居正的“失当”影响持续发酵的结果。他教授万历纯正的儒家思想,自己在关键时刻又严重越轨,在万历看来,这就是典型的“说一套,做一套”,进而对勤政、仁爱、宽容的思想说教不以为然,从而失去耐心,以致彻底放弃,一步步滑向深渊,加上万历在位时间太长,多重不利因素的叠加,从而让大明的政治中枢运转诡异了。
万历蜕变,虽为个人不争气,也与其所历环境不无关系。打小开始,皇帝与老师是最亲近的,几乎形影不离,皇帝切身感受了老师的“言行不一”,终究会“醒悟”。此时的万历依然还是一个孩子,心理承受力十分有限,面对前后差异,足可觉得世事虚伪,顷刻间可丧失精神支撑,思维混乱,无所适从,直至忤逆到连死去的老师也不放过,荒唐到朝政交由太监打理,视江山为玩偶,不能全归咎于万历的享乐和丧志,现实的落差充斥他精神世界,而这正是张居正自己所造成。
任何学术流派都讲究纯正性,儒家也不例外,这是它被尊崇和传承的内生动力。儒门弟子,不仅仅需要具有传播本门学术的坚定毅力,更重要的是需要终身身体力行,保持定力,不为物质、功利诱惑,不管于公于私,皆不可有丝毫动摇。孔子赞赏颜回“贤哉”,正是基于颜回能从一而终的坚守。可一生治学严谨的张居正,在选择的十字路口,不知不觉把自己屏蔽于师门之外,就算生前未受惩戒,死后也会被唾骂。
张居正胸怀天下,敢于牺牲个人名节,体现了知识分子“治国平天下”的担当和忠义。但是,在以吏为师的环境中,对天下人精神世界的“践踏”,恶果远远非对王朝的忠贞可以冲抵。张居正既然做了,就得承担,这也很自然。
“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是儒家读书人的精神追求,“学而优则仕”是实现理想的途径,历代大儒都遵循这个公式。之前的董仲舒、朱熹、欧阳修,之后的曾国藩、张之洞、翁同稣等,他们在为学与做官的角色交替中,对师门底线坚守不渝,虽然到暮年不是那么闪亮,终归全身而退,享受了黄泉深处的安宁。
反观张居正,教育天子和为官施政,秉持的思想理念迥然不同。上至皇帝达官,下至布衣草民,本已视其为儒门异类。执掌朝权之后,张居正的行政方略,彻底偏离了儒家轨道。万历新政的“考成法”、“一条鞭法”乃是典型的法家所为了,在当时的社会现实中,当然不被接受。深处权力顶峰的张居正,急于地向天下展示其才能,想力挽狂澜,自觉不自觉地放弃了儒家“治、平”这个处方,因为疗效太慢。或者他没意识到,法家的处方虽然疗效既快且明显,但副作用也大,一旦出现病症,即为不治,足以摧垮一个完好的躯体,来势之迅猛让人防不胜防。前秦之鉴,“成也法家,败也法家”,张居正无意间重演了这一幕历史剧,这才是他最大的悲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