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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为美术批评家的傅雷

2018-05-15桑农

书屋 2018年4期
关键词:刘海粟黄宾虹美术史

桑农

傅雷以翻译家著称.可他的自我期许却是美术批评家。杨绛《(傅译传记五种)代序》里曾写道:“从前在上海的时候,我们曾经陪傅雷招待一个法国朋友.钟书注意到傅雷名片背面的一行法文Critique d'art(美术批评家)。他对美术批评始终很有兴趣。”

傅雷对于美术批评的兴趣,其实非同寻常。他早年在法国留学时就选修过美术史课程,常去参观美术馆、沙龙画展,拜访知名画家。刘海粟在巴黎时,两人过从甚密。1931年回国,傅雷所从事的第一份工作,便是担任上海美专教授,主讲美术史。《世界美术名作二十讲》一书,即是当时编译的讲义。

这本书自傅雷译著进入公共版权以来.两年间竟然出版了近二十个版本,其知名度直追当年的《傅雷家书》。但我一直有一个疑惑,即书里有多少是傅雷本人的研究心得。按当时外在和内在的学术条件.几乎可以肯定.该书绝大部分内容来自二手资料。后来看到该书原手稿的影印本,发现署名为“傅雷编”,后面还涂掉一个字,那显然是“译”字。自序中“是编参考书,有法国博尔德(Bordes)氏之美术史讲话及晚近诸家之美术史”一句,在手稿中也有涂改.隐约可见“是编蓝本……以Bordes氏为主……”等字样。我找不到博尔德的原著,又不懂法文,两者的相似度也就无从探究。

前些年.学者吕作用托人在法国国家图书馆查到博尔德的书,书名原来就是《美术史二十讲》(vingt lecons d'histoire de l"art)。除第十七讲与十八讲的位置颠倒,各讲标题和所选作品与傅雷《世界美术名作二十讲》高度一致。对照具体文本,吕作用的结论是:傅雷讲稿的前十一讲有不小的补充和改动.后九讲几乎就是博尔德讲稿的中译本。这一现象很好解释,因为傅雷的前十一讲曾在《艺术旬刊》上发表,经过加工;后九讲应该是初稿,未及修订。《世界美术名作二十讲》是一部编译之书,毋庸置疑。吕作用的研究论文已经公诸报刊,可惜未能引起读书界和出版界的响应,这本书至今仍被当作傅雷的原创作品流传于世。

傅雷在上海美专期间,还翻译了《罗丹艺术论》,油印发给学生作课外读物;此书与《世界美术名作二十讲》一样,也未在他生前出版。在其公开发行的翻译作品中,另有两部美术史著作:一本是1948年出版的《英国绘画》,一本是1963年出版的《艺术哲学》。前者是“英国文化丛书”中的一种,译文臻于完美,可读性极强;大概因为属于普及读物吧,关注这本书的人不多。后者是汉译经典名著,在美学和文艺学领域影响深远.但在美术界似乎没有引起足够的重视。

傅雷译介西洋美术史论的成果.主要就是这些。他的职业志向,则是通过教学传授美术理论和美术史知识,以促进美术创作。由于主客观多方面的原因.他的教学生涯几度中断。首先是看不惯刘海粟的办学作风,辞去上海美专的教职。1937年,北平艺专与杭州艺专合并为国立艺专。受校长滕固之请,傅雷就任国立艺专教务主任。但他到任不久,与滕固意见不合,又辞职离去。1949年,吴晗想要傅雷到清华大学教授法语,他却只愿教美术史,而学校没有这门课,只好作罢。傅雷的美术教育实践未能展开.他内心是很在意的。《傅雷家书》里有这样一句话:“解放以前,上海、杭州、北京的三个美术学校的教学各有特殊缺点,一个都没有把藝术教育用心想过、研究过。”

傅雷美术教育的理想无从实现,他的抱负在另一个领域却得以施展。他在该领域的所作所为,正是今天所谓独立策展人(independentcurator)的工作。这在当时可谓绝无仅有,而且从世界艺术史上看也是超前的。

所谓独立策展人,不同于在美术馆、博物馆等机构的常设策展人.也不同于组织商业性展览的画廊经纪人。作为合格的独立策展人,既要具备美术史、美术批评的专业知识,又要掌握项目策划、组织以及经费管理的能力。所有这些,傅雷完全具备。如果说1936年为亡友画家张弦举办的“遗作展览会”只是他初涉策展,那么1944年为黄宾虹举办的“八秩纪念书画展览会”则是中国策展史上最成功的范例。关于画家黄宾虹与美术批评家傅雷的交往以及这次展览会.已有多篇论文.甚至还有一本专著予以论述。1946年,他还为友人庞薰栗举办绘画展览会。庞薰栗后来回忆道:“关于我的展览会的一切,傅雷全包了……展览会结束后,他给我一份清单,写得端端正正,清清楚楚,简直胜过银行的账册。”

有一点需要特别指出.即无论是“综合前人”的黄宾虹,还是“融合中西”的庞薰琹,当年展出的画作都可与傅雷本人的美术理念相互印证。

傅雷零星发表的几篇美术评论.包括一些早年不成熟时期所写的.尚不足以代表他的学术水准。倒是他写给刘抗、黄宾虹、傅聪等人书信中的相关文字,大致能够体现他的批评观。其中对于同时代画家的点评,更是爱憎分明、直言不讳。

傅雷推崇的现代画家是黄宾虹和齐白石.尤其是黄宾虹。致刘抗的长信中写道:“以我数十年看画的水平来说,近代名家除白石、宾虹二公外,余者皆欺世盗名:而白石尚嫌读书太少,接触传统不够(他只崇拜到金冬心为止)。宾虹则是广收博取,不宗一家一派,浸淫唐宋,集历代各家之精华之大成,而构成自己面目。我认为在综合前人方面,石涛以后,宾翁一人而已。”

关于张大千,傅雷不以为然:“大千是另一路投机分子,一生最大本领是造假石涛,那却是顶尖儿的第一流高手。他自己创作时充其量只能窃取道济的一鳞半爪,或者从陈白阳、徐青藤、八大(尤其八大)那儿搬一些花卉来迷人唬人。往往俗不可耐,趣味低级,仕女尤其如此。与他同辈的溥心畲,山水画虽然单薄、松散、荒率,花鸟的taste却是高出大干多多!”致黄宾虹的信中也说:“大千画会售款得一亿余,亦上海多金而附庸风雅之辈盲捧。鄙见于大千素不钦佩,观其所临敦煌古迹多以外形为重,至唐人精神全未梦见,而竟标价至五百万元(一幅之价),仿佛巨额定价即可抬高艺术品本身价值者,江湖习气可慨可憎。”

至于吴湖帆,更是不入傅雷的法眼:“又吴湖帆君近方率门人一二十辈大开画会,作品类多,甜熟趋时,上焉者整齐精工,模仿形似;下焉者五色杂陈,难免恶俗矣。如此教授为生徒鬻画,计固良得,但去艺术远矣。”

傅雷早年对刘海粟抱有希望.可后来的评价十分严苛。《傅雷家书》有云:“伦伦(按:刘海粟长女刘英伦)的爸爸在黄宾虹画展中见到我,大为亲热。这次在华东出品全国的展览中,他有二张油画,二张国画。国画仍是野狐禅,徒有其貌,毫无精神,一味取巧,骗人眼目;画的黄山峭壁.千千万万的线条.不过二三寸长的,也是败笔,而且是琐琐碎碎连接起来的,毫无生命可言。那天看了他的作品,我就断定他这一辈子的艺术前途完全没有希望了。我几十年不见他的作品,原希望他多少有些进步,不料仍是老调。而且他的油画比以前还退步,笔触谈不到,色彩也俗不可耐,而且俗到出乎意外:可见一个人弄艺术非真实、忠诚不可。他一生就缺少这两点,可以嘴里说得天花乱坠.实际上从无虚怀若谷的谦德.更不肯下苦功研究。”致刘抗的信中,也有类似的评语:“来书以大师(按:刘海粟,下同)气魄豪迈为言,鄙见只觉其满纸浮夸(如其为人),虚张声势而已。他的用笔没一笔经得起磨勘,用墨也全未懂得墨分五彩。”又:“老辈中大师依然如此自满,他这人在二十几岁时就流产了。以后只是偶尔凭着本能有几幅成功的作品。解放以来的三五幅好画.用国际水平衡量.只能说平平稳稳无毛病而已。近年来陆续看了他收藏的国画,中下之品也奉作妙品;可见他对国画的眼光太差。我总觉得他一辈子未懂得(真正懂得)线条之美。”又:“至于从未下过真功夫而但凭秃笔横扫,以剑拔弩张为雄浑有力者,直是自欺欺人,如大师即是。还有同样未入国画之门而闭目乱来的,例如徐悲鸿。最可笑的,此辈不论国内国外,都有市场,欺世盗名红极一时,但亦只能欺文化艺术水平不高之群众而已。”

傅雷对庞薰栗的艺术发展也颇为失望:“庞薰栗在抗战期间在人物与风景方面走出了一条新路,融合中西艺术的成功的路,可惜没有继续走下去,十二年来完全抛荒了。”

傅雷晚年唯一看好的画家是林风眠:“现在只剩下一个林风眠仍不断从事创作。诗意浓郁,自成一家,也是另一种融合中西的风格。以人品及良心与努力而论,他是老辈中绝无仅有的人了。”

以上批评文字摘自傅雷的书信,挂一漏万;但他对现代画坛的意见,可见一斑。

或许有人以为这些都是私下的评论,不足为凭。然而,傅雷生性严谨,从不信口开河;他写下这些文字,自然经过深思熟虑。致刘抗的信中有言:“你读了以上几段可能大吃一惊。平时我也不与人谈,一则不愿对牛弹琴;二则得罪了人于事无补;三则真有艺术良心、艺术头脑、艺术感受的寥若晨星,要谈也无对象。不过我的狂论自信确有根据,但恨无精力无时间写成文章(不是为目前发表,只是整理自己思想)。”可见,傅雷知道别人看到他的“狂论”会有怎样的反应。而且,对于这些“狂论”,他自认有理有据,因而底气十足。

或许有人以为这些评论带着强烈的个人情感色彩,过于偏激,充满偏见。其实,任何批评都是一己之见,四平八稳、不痛不痒的文字就谈不上批评了。关键在于这种一己之见,是出自私心杂念还是出自对艺术的真诚。傅雷与黄宾虹的关系当然包含私人感情,但他的评价并非感情用事。当他发现黄宾虹晚年的某些尝试有悖于他的艺术理想,也曾直言相告:“惟小册纯用粗线,不见物象,似近于欧西立体、野兽二派,不知吾公意想中又在追求何等境界。鄙见中、外艺术巨匠毕生均在精益求精,不甘自限,先生自亦不在例外,狂妄之见,不知高明以为然否?”他与刘海粟的私人关系比较复杂,所谓“决裂”以致“绝交二十年之久”,只是傅雷单方面的行为。究其原因,《傅雷自述》中有言:“刘海粟待我个人极好,但待别人刻薄,办学是商店作风,我非常看不惯。”但这些现实生活中的好恶,并不影响他对刘海粟艺术成就的评价。致刘抗的信中说得很清楚:“以私交而论,他(按:劉海粟)生平待人,从无像待我这样真诚热心、始终如一的;可是提到学术、艺术.我只认识真理.心目中从来没有朋友或家人亲属的地位。所以我只是感激他对我友谊之厚,同时仍不能不一五一十就事论事批评他的作品。”

像这样坚持艺术至上、丝毫不徇私情的批评家,扪心自问,当今文艺界有几人能够真正做到这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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