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学科发展与融合

2018-05-15高牧原

中国图书评论 2018年4期
关键词:错乱社会学心理学

高牧原

一、涂尔干、社会学与《自杀论》

埃米尔·涂尔干(1858—1917),法国犹太裔社会学家、人类学家,法国首位社会学教授,《社会学年鉴》创刊人。涂尔干丰富、精深的社会学思想,对社会学的发展产生了深远的影响,他与卡尔·马克思及马克斯·韦伯并列为现代西方社會学的三大奠基人。

涂尔干一生著作丰富,其中1897年出版于巴黎的《自杀论》是继《社会分工论》(1893)、《社会学方法论的规则》(1895)之后早期涂尔干思想的顶峰之作。作者在书中批判了以个体心理学解释自杀现象的传统理论,建立了用社会事实的因果关系分析自杀的理论,阐述了社会与个人的关系,认为当个体同社会团体或整个社会之间的联系发生障碍时,便会发生自杀现象。自杀有利己型自杀、利他型自杀、失范型自杀和宿命型自杀4种类型,并从社会角度进一步探讨了减少自杀现象的一些方案,是西方实证主义的大成之作。

全书运用了社会统计的方法,特别是以统计交互表格的形式,展现了大量的经验资料,用以说明自杀现象受到民族、自然环境、性别、婚姻状况、宗教信仰、社会的稳定和繁荣程度等社会事实的影响,从而建立了社会事实的因果关系。这一大胆尝试,结束了西方社会学中理论研究和经验研究长期脱节的状况,使得该书成为社会学经验研究的经典著作,其中对自杀类别的区分及解释,还为西方社会学的异常行为研究奠定了基础。

二、《自杀论》对个体心理学等非社会因素的否证及其局限

尽管书名与心理学看似相关,但《自杀论》是一部不折不扣的“反心理学”著述,全书开篇的主要内容即为论证其否证心理学因素的观点。

开篇,涂尔干将自杀定义为“任何由死者自己完成并知道会产生这种结果的某种积极或消极的行动直接或间接地引起的死亡”[1]。紧接着,他开始反驳自杀的心理学范畴归因。在导论中,涂尔干统计了欧洲主要国家自杀的稳定性,发现每个国家有其特有的自杀率,以证实自杀并非人们想象中“特殊的事实”。进入第一编的第一章,涂尔干先是指出,自杀并不完全等价于精神错乱,还有占据多数的、经过慎重考虑而产生的自杀;随后连续列举统计数据,试图说明自杀倾向在性别、宗教等层面不受心理变态所左右的稳定性,乃至在某种情况下,“自杀的变化正好和心理变态成反比”;之后又建立年龄、社会两个维度,进一步说明自杀和精神错乱无关;最后他讨论了特殊的精神变态———酗酒与自杀的关系,尽管乍看上去,酒的消费量与自杀关系密切,但仔细分析法国各省的自杀与酒精中毒状况,发现只是有着少量巧合;再比较德意志各邦情况发现,有时酒的消费量和自杀有着相反的相关。在后文中,涂尔干列出种族、遗传、气候等多个因素,用类似方法逐一说明其与自杀没有稳定的对应关系,为第二编中关于社会原因和社会类型的论证奠定了坚实基础。

涂尔干洋洋洒洒、有理有据的分析精彩绝伦,其意义亦无须本文赘述,但其中受到学科发展的局限性还是相当明显的,以下列举三点。

其一,时空的局限。涂尔干将其研究范围局限于欧洲甚至更小的区域,甚至在行文中明确地将俄国排除在外,“因为它只是在地理上属于欧洲”。在涂尔干所划分的“欧洲”中,一方面,其气候全然受西风带控制,由西部的温带海洋性气候、地中海气候向东逐渐干燥;另一方面,这些地区也是宗教改革、启蒙运动等思想潮流的主战场,文化范式亦高度相似,即便宗教信仰各不相同,但谁也无法避免宗教文化的深入人心。加之其所得数据的时间起止,可以总结出,涂尔干的这项研究是在单一特定的社会状态下进行的,不仅对外推广性存疑,对内也未必能很好地对个体自杀进行解释。当然,这只是时空的客观局限而非对涂尔干的归咎。

其二,数据解释的随意性。涂尔干在对表五———“不同宗教信仰中的精神错乱倾向”的分析中,先是说“犹太教徒中的精神错乱病人要比其他教徒中多得多”,后面在单独对比天主教徒和基督教徒的过程中又说“天主教徒精神错乱的倾向只低于基督教徒的1/3,所以两者的差距不大”。对此,我们具体看巴登公国的数据,每千人的疯子数中,基督教徒、天主教徒和犹太教徒各为0.95、1.19和1.44,按涂尔干的理解,1.19比0.95“多得多”,而1.44与1.19之间“差距不大”,要知道,两个差值仅是0.24和0.25的区别,后者甚至略高。笔者不否认,巴登公国的数据是11组完整数据中较为极端的,并且计算分母不同,但是我们还可以这样考量:在“多得多”和“多得不多”之间总能找到一个点,需要判断多得是不是多,那么多多少算是多呢?从而,这种衡量标准全然在个人而非客观事实。现在看来这个问题当然是得到了解决。但就当时而言,尽管这种衡量标准的制定更多在统计学而非社会学,但既然数据被如此使用,就要承受这样的争议。总之,“统计数据无一例外地支持涂尔干的观点”可以被视为假象无疑。

其三,心理学本身发展不充分所带来的局限。这里要注意,这绝非涂尔干本人认识模式等方面的局限,而是心理学作为一门学科本身的不成熟引发了涂尔干科学的批判。当涂尔干在利用警察手中的数据进行分析时,“心理量”的概念甚至没有成型。在《自杀论》出版的1897年,德国心理学家冯特刚刚建立了人类历史上第一个心理学实验室,方才标志着心理学成为一门独立的学科。涂尔干本人所能用来否证的,只是少部分经验理性所形成的精神病学病理,以及尚未从哲学中完全分离出来的早期心理学理论中关于精神错乱的内容。事实上,精神错乱是一个谱系,文中的论证以全有或全无视之,相当于说,文中对自杀的定义是精确的,但对心理变态、精神错乱的定义却不然(尽管文中有粗浅的分类和一定的经验观察结果)。

三、《自杀论》折射的双向张力对心理学的促进作用

1897年对于心理学的发展着实是一个重要的时间节点,而《自杀论》的心理学批判与心理学本身面临的张力和发展方向有着惊人的暗合。《自杀论》对心理学的批判之处,都在几十年间得到了飞跃性的发展,这分别在与社会学同向的实证主义发展和其所不能及的科学主义上。

1.实证主义张力

实证主义主张知识经验的客观性,反对形而上学。然而,如前文所述,《自杀论》中尽管遵循了实证主义精神,但分析过程中,涂尔干的道德统计学难免受主观主义的干扰,而彼时心理学还深陷如何实现心理的度量的泥淖。不过,概率论与数理统计的发展已然为实证主义的解放悄然蓄势。

仅仅在冯特设立实验室的7年之后,经历了高尔顿和皮尔逊的铺垫,英国心理学家斯皮尔曼发展了相关系数等理论,在1904年首创因子分析的思想,开启了利用统计方法处理心理实验结果的先河;同年,桑代克出版《心理与社会测量》一书,系统论述了心理量应用于统计学的基础、方法与成果;1908年,高赛特的t分布理论开辟了在样本较少的情况下进行统计的新途径;英国统计学家费舍提出了显著性的概念,建立了点估计和区间估计理论,回答了前文“多多少算是多”的问题;最终,在20世纪30—40年代,统计与测量确立了在心理学研究中牢固的基础地位[2]。

2.科学主义张力

鉴于前些年与“科学主义”有关的争议,在此先行明确,《韦伯斯特词典》的定义为:“科学主义指一种信念,认为物理科学与生物科学的假设、研究方法等对于包括人文与社会科学在内的所有其他学科同样适用并且必不可少。”[3]而本文所强调的定义,在《韦伯斯特》词典的基础上,更加注重论据的直接现实性、客观物质性。

一门学科的量化程度反映了其科学水平的高低,心理统计与心理测量在20世纪初的飞速发展并没有解决另一困境,就是度量数据的说服力。涂尔干在写作《自杀论》时,并没有心理数据供他使用,他在精神错乱的相关论述中只能采用“严重”“较轻”“痛苦多于愉快”等描述性词语。与之相应,精确有力的量化成了20世纪科学主义对心理学的严格考验。当然,就《自杀论》的角度而言,量化数据的说服力不成问题,其主要计算的变量是人数,与其“社会事实”的研究对象相符合。

心理学在精确量化困境中走出的速度稍慢,但也没有让人等待太久———1860年,费希纳的巨著《心理物理学纲要》出版,以通过数学手段揭示心理现象与物理现象间相互关系的技术(心理物理方法),宣告了科学心理学的诞生[4]。这引发了心理物理函数、信号检测论等一系列新兴理论的涌现,同一时期,功能性磁共振成像技术(fMRI)和正电子发射断层成像技术(PET)问世,这些技术具有极高的空间分辨率,能够精准定位脑神经活动的区域。在社会研究中,作为生物意义上的事实,脑科学的领域是心理学独有的而社会学所难以触及的领域(社会学已然排除个体因素,个体内部的脑自然更没有准入的可能,近年兴起的“生物社会学”更多地偏向于朴素经验而非量化分析)。

3.张力下的新领域

《自杀论》亦然揭示了社会学与人格心理学之间的矛盾———人格心理学在解释社会行为时重视个体差异(致使一个人异于其他人的人格层面),而社会学仅提供关于社会而非个体的一般性规律和理论[5]。两者的研究视角都是无可厚非的,但其间的沟壑真的无须填补?人的行为为何不能由个体特征与社会事实二元决定呢?随着社会学与心理学先后脱离其哲学母体,其发展汇总直接产生了建立新学科的需要。

1908年,在《自杀论》出版和心理学实验室创立的11年后,英国心理学家麦独孤(W.McDougall)和美国社会学家罗斯(E.A.Ross)分别出版《社会心理学导论》和《社会心理学》,社会心理学作为一个学科分支产生了。

作为学科交叉融合的产物,社会心理学并不局限于个体心理或社会事实的某一方面,而是关心人们如何受他们对社会环境的诠释或解读的影响,或者说了解社会环境如何影响人们本身。当分析的层次是社会情景下的个体时,我们便更容易着眼于人与他人、人与社会间的交互作用。诚然社会学能够对社会事实进行客观的研究,但无法精确地解释两种社会事实间的因果关系,例如酗酒的精神错乱者,是酗酒使得精神错乱,还是精神错乱使得酗酒。当然,就自杀问题而言,作为人生的终点,在时间轴上可以被判断为“果”,再如先决的家庭背景可以作为“因”,但当没有时间差时,社会学对社会问题因果关系的解读就只能停留在理论层面和相关分析层面。心理学则能够通过实验法将变量进行一定程度的操纵,观察自变量不同水平下的社会事实,得出严密的因果关系分析。从而,社会学所追求的实证,与心理学所追求的普遍性,在社会心理学研究中得到了共同实现。

四、结语

诚然一门学科发展的轨迹遵循的是自身的规律,不会因另一门学科的某个人或某部著作而发生很大改变,但笔者相信,任何一个读过《自杀论》的心理学人都会不由自主地将其中的批判与启发性内容与当代心理科学的研究内容和研究范式联系起来进行思考。可以说,涂尔干的心理学批判既点出了当时心理学发展的困境,也在某种程度上提供了部分解决方案。其实,涂尔干和他的《自杀论》只是一个侧影,没有19世纪末20世纪初社会科学与自然科学的滚滚浪潮,也就不会有彼时心理学研究的飞速发展。

还看今朝,那个时代仿佛又回到了眼前。信息技术使得当今各个自然科学和社会科学进入了新的飞速发展时期,与此同时,学科的交叉融合特征比起以往更为突显,冲破壁垒、促进交流、融会贯通成了当今学者的历史使命。心理学亦应当牢牢把握住这个飞跃发展的时机,在文史、理工、农医、艺术、体育等多个领域和平台中寻求研究内容和研究范式的交叉渗透,让人类在“认识你自己”的进程中更好更快地扬帆远航。

注释

[1]埃米尔·迪尔凯姆.自杀论[M].冯韵文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08.

[2]张厚粲、徐建平.现代心理与教育统计學[M].北京,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2009.

[3]WebstersEncyclopedicUnabridgedDictionaryoftheEnglishLanguage,NewRevisedEdition,PortlandHouse,1986.

[4]郭秀艳、杨治良.实验心理学[M].北京:人民教育出版社,2004.

[5]ElliotAronson,TimothyD.Wilson&RobinM.Akert;:SocialPsychology,7e,publishedbyPearsonEducation,20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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