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旅游过年:中间阶层的美好生活

2018-05-15何明敏

中国图书评论 2018年4期
关键词:阶层旅行旅游

何明敏

春节历来是中华民族最为重要的传统节日。不管身在何方,岁末时节,“回家过年”是中国人念兹在兹的情结。正如梁实秋所言:“过年须要在家乡里才有味道,羁旅凄凉,到了年下只有长吁短叹的份儿,还能有半点欢乐的心情?”[1]然而,全球化进程之下,作为一种传统民俗的春节正在逐年淡化。曾被老舍津津乐道的种种春节年俗,现如今也已不大被重视。由农耕文明孕育的春节,本是古人在秋收之后、春耕之前,用来休闲玩乐的时节,同时也承担着维系宗法社会的家庭伦理与血缘共同体的重要功能。随着中国城市化的推进,春节的这一种传统意义趋向失落。尤其对于习惯城市生活的青年群体而言,基于宗族制度的人情往来反而沦为节日的负担。

身处现代社会,春节最重要的意义或许在于可以享有一段自由支配的闲暇时光。近年来,越来越多的国人选择以旅游的方式度过春节假期。经国家旅游局数据中心综合测算,2018春节全国共接待游客 3.86亿人次,同比增长12.1%,实现旅游收入4750亿元,同比增长12.6%。[2]2018年春节,旅游过年人数再创历史新高。

一、旅游的意义:休闲、抵抗与超越

虽然自古便有旅人及旅行活动,但现代旅游的概念却来自18世纪末的英国。如果说春节体现的是一种四季更迭、辞旧迎新的传统时间观,旅游的兴起则与18至19世纪资本主义扩张过程中逐渐形成的线性时间观密切相关。现代人为什么如此热衷于旅游呢?因为旅游的首要目的是休闲和愉悦。

农业社会的时间安排基于劳作的节奏和自然的时序。然而,自工业革命兴起以后,为了最大幅度地提高生产效益,欧洲的工业生产通过规训时间,逐渐形成了一种精确、理性以及标准化的时间观。

在這一过程中,工作和休闲开始两极分化,于是劳作之余的非生产性时间成为令人期待的“自由时间”。工作的专门化和机械化,促使人们在工作之外的世界寻求激活个体生命的方式,以避免完全为工作所异化。现代社会将人们的生活撕裂成两个对立的世界,一方面是令人疲惫不堪的日复一日的工作时间,另一方面则是休闲、愉悦却短暂的自由时间。从工作状态转换到闲暇时光,也就意味着从严肃、枯燥和专制的工作中解脱出来。在可支配的自由时间选择旅游,则似乎有助于现代人恢复朝气和精力,从而得以重返熟悉的日常生活。

2015年,一封号称“史上最具情怀”的辞职信一度引起网友热议。原因在于该辞职信上赫然写着:世界那么大,我想去看看。这种渴望周游世界的心态为时下的许多年轻人所共有,现代人似乎总是倾向于生活在别处。所谓“读万卷书,行万里路”,如果说古人远行的目的在于求知,那么现代人的旅行则主要在于寻求新的体验。相比起碎片化、同质化的日常生活,旅游具有治疗、净化和补偿人类心灵的功能。美国学者迪安·麦坎内尔认为,身处一个断裂的、破碎的、无序的现代社会,现代人试图超越个体生命的限制而努力构建社会的完整性。这也就意味着,对于现代人而言,他的人生和社会,类似于家庭相册,需通过整齐的排列和收集才能显示其完整性。[3]而现代世界的差异化与旅游景点的结构如出一辙。

现代社会可通过设立风景区、博物馆和文化遗址等将自然、历史和文化中的一部分加以保存和展示。不同的景点正可以反映出现代社会在各个方面的差异性。社会差异化原本蕴藏着变革的力量,却为旅游观光所整合。在麦坎内尔看来,“观光是对社会差异化举行的一场仪式。观光是一种超越现代完整性的集体抗争,是一种企图克服现代性断裂的方式,是一种将破碎整合为一体的方式”[3]14—15。他的旅游研究表明,观光行为虽然只是一种对社会表象的参与和介入,却有助于游客从自身零星的体验中找出社会的完整特征。旅游作为一种复杂的体验式文化产品对于游客超越自身及日常经验的限制有其独特意义。

日常生活因为熟悉而乏味,同时也充斥着大量象征符号以及虚假性的内容,现代社会结构的虚假性也驱使现代人通过不断地再出发寻求真实的体验。“现代人已经沦落到不得不到别处去确定自己的真实性,试图从别人的简单、贫穷、贞节或纯洁中捕捉到一点真实的自己。”[3]43然而,麦坎内尔始终对旅游业能否成为“差异性的乌托邦”表示怀疑。他进一步指出,人们外出旅游本是为了寻求真实,而展示在游客眼前的其实是结构性安排的产物,甚至整个现代生活可能都建立在虚假的内容之上。

商业化的旅游产业可以把巴黎香榭丽舍大街、纽约世纪广场和上海新天地等都打造成旅游吸引物。不仅是商业中心、工作环境和娱乐场所,包括自然、文化和历史在内,现代社会都可以通过他者的舞台化,把一切作为旅游产品加以复制、生产和展示。作为一名游客,他/她只能疏离于他/她所见事物的真实意义。[3]74事实上,在当今的消费社会,对于不少游客而言,旅游的动机并不在于深入当地的文化和社会,沿途所见所闻究竟真实与否已并非那么重要。旅游既是一种丰富个人存在的文化体验,更是通往另一种美好生活的消费行为。

二、游客的主体:中间阶层

临近春节,当多数的农民工在为春运返乡而焦虑之时,城市的中间阶层则忙于安排境内外的旅游事宜。作为一种消费活动的旅游,除却时间的空闲之外,仍需以一定的经济能力为支撑。现代旅游者主要来自处于社会中间位置的人群(middleclass)。18世纪末19世纪初,欧洲新兴的中间阶层正是现代旅游的先驱者。面对烟雾弥漫的工业景观,这一时期身处城市的欧洲知识分子和艺术家们开始渴望高山、大海和遥远的异域景观。当时,追求个性、诗意和愉悦的浪漫主义的兴起,也与此相关。正如瑞典学者奥维·洛夫格伦所言,“这种对自然的浪漫态度折射出新兴中产阶级世界观中的重要因素:对个性的新观念,对乌托邦式的过去和未遭工业破坏的自然王国怀旧式的追求”[4]。对于他们而言,旅游是工作时间之外的另一种生活方式,帮助他们摆脱日常生活的忙碌、平庸和束缚。伴随着汽车、火车和飞机等交通工具的日益普及,远距离的旅行和交流也更为频繁。进入20世纪二三十年代,带薪休假这一社会措施在多个欧洲国家得以创建和推广,于是劳动者也有了闲暇的权利,大众旅游从而日渐崛起。[5]

中国的旅游潮兴起于20世纪80年代中期。在20世纪70年代以前,国内旅游的形式基本以国家、地方和单位的组织为主,只有极少数人会完全自费去旅游。1985年,国内旅游人数共计2.4亿人次[6],而到2016年已达44.4亿人次[7]。

随着中国大众旅游的兴起,喜好呼朋唤友、热闹出行的中国旅游团,所到之处总能引起格外关注。密集的行程,走马观花地快速游览,加之疯狂拍照、血拼式购物,是中国大众旅游的显著特征。从埃及神庙刻下“到此一游”到卢浮宫门前水池泡脚,关于中国游客的诸种负面新闻时常见诸各媒体平台。无论是旅游的方式,或是游客的素质,对于中国的大众旅游舆论多持嘲讽、批评的姿态。值得注意的是,一位19世纪的欧洲作家曾写道:涌至意大利城市的游客趋之若鹜,且看游客们步步紧跟,三四十人结伴成群……我就偶遇这样的三拨游客群,其行为粗俗不堪、闻所未闻:男人们大多老态龙钟,意趣消沉、满脸忧郁;妇人们略显年轻,风尘仆仆,但精神抖擞、毫无倦意、谈笑风生。[3]10可见,欧洲国家在大众旅游兴起的初期,对游客的嘲讽和批评,与当下的中国社会简直如出一辙。

旅游在中国的兴起及持续升温,背后的支撑其实是中间阶层的迅速崛起。正如《2018年春节黄金周旅游趋势报告》显示,春节期间旅游产品的客户主要是上海、北京、南京、天津等一二线城市的消费者。[8]改革开放之后,中国的中间阶层开始在城市崛起。国内有关中间阶层的定义一直存在着较大争议,这一群体虽然界限模糊,但确实存在,并且正在迅速扩张。只不过中国的中间阶层仍处于起步阶段,其内部尚未形成一套稳定的占主导地位的生活方式和文化观念。事实上,对于游客的批评主要来自中间阶层内部。这一阶层内部有着巨大的差异和分歧。正如彼得·盖伊曾经提及,长久以来,人们习惯将维多利亚时代中产阶级的构成喻为一座金字塔,其顶部非常窄,底部非常宽,坡度非常陡。[9]中间階层的构成存在着流动性和不确定性。其内部处于较高地位的那一部分人,唯恐处于底部的那一部分威胁到自身的“体面”,而地位较低者则害怕被视为无产者。他们自然要以嘲讽、批评的方式表达对肤浅、粗俗或是跟风式大众旅游的不满,以此与缺乏修养、德行和文化的游客拉开距离。

所谓中国式旅游,是中国社会结构转型期间的一种必然现象。近些年来,随着越来越多的80后、90后成为旅游产品的主要消费者,这种现象正在逐渐得到改善。马蜂窝发布的《2018春节出游趋势报告》指出,“随着越来越多的90后开始成为家庭旅游消费决策者,人们对于旅行质量的要求有了显著提升,而对价格的敏感度普遍下降”[10]。可见,中国旅游消费的主体和方式正在发生转变。而选择旅游过年、追求旅游的品质和舒适度,体现的正是新中间阶层的消费观和生活方式。事实上,新中间阶层谈论旅行的方式、目的和意义,或是提供旅行攻略、要求规范游客行为等,也是在无形中建构这一阶层的价值观和文化霸权。

三、旅游消费:新中间阶层的身份建构

随着年轻一代中间阶层的崛起,旅游消费作为一种休闲方式已被广泛接受。鲍德里亚提醒我们,其实没有人需要休闲,但是大家都被要求证明他们不受生产性劳动的约束,即休闲并非意味着真正去享受自由时间或者获得休息。鲍德里亚将休闲定义为对非生产性时间的一种消费。休闲的时间在经济上的确是非生产性的,但仍是一种价值生产时间。它生产的是区分的价值、身份地位的价值和名誉的价值。[11]中间阶层热衷于旅游,一方面是因为旅游可以让人暂时摆脱乏味的工作和日常生活,另一方面则是出于一种建构社会身份的诉求。虽然越来越多的普通人加入到了旅游者的行列,但旅游仍是一种炫耀性消费,旅游可以说是现代社会身份地位的一种表征。正是在这个意义上,英国社会学家约翰·厄里和乔纳斯·拉森指出,倘若有人不旅行,就会失去地位,“感觉自己‘有必要旅行和度假,这可说是现代生活的根本要素”[12]。

正因为如此,多数人喜欢将旅行途中的所见所闻分享给周遭的人。每逢节假日,我们的微信朋友圈就会被各种旅行照刷屏。部分游客选择购买旅行跟拍服务,也是为了更好地展示旅行生活的美好一面。当旅游者在讲述或是分享他们的旅行活动时,旅游已成为他们建构自我身份的一种表演。以至于网络上有攻略专门煞有其事地介绍“如何在朋友圈假装自己在旅行”。如果说以前判断一个人的身份地位是看他/她能否出门旅游,现在则是看他/她选择去哪里旅游。近年来,网络上盛行“假装在纽约”,或是巴黎、伦敦和东京等国际大都市。这是网友对作为炫耀性消费的旅游现象的一种嘲讽,却恰如其分地揭示了旅游景点的阶序。在《游客的凝视》这一旅游社会学著作里,作者进一步指出,不同的旅游景点存在着品位和等级的差异。劳工阶层偏爱的旅游景点,对于中上阶层而言,简直就是平庸、粗俗的代名词。相较而言,中间阶层偏好的度假胜地则拥有更高的“社会格调”。[12]37为什么不是假装在沈阳、济南等国内城市呢?显然,在巴黎旅行意味着旅游者拥有更高的支付能力和文化品位。在昂贵的度假胜地,普通游客也可以扮演一位上层人士。麦坎内尔认为旅游的目的地就像是一个舞台,游客则是兴致勃勃地欣赏表演的观众。但是,身处一个消费社会,游客已经不再满足于作为台下的观众,他们更喜欢以自我为中心,借助网络平台展示一场旅行的表演秀。近些年来,旅游的这一种表演性功能在中国80后、90后的中间阶层群体间越发突显。

米尔斯在论述以白领人士为主的美国新中产阶级时提及,大批新中产阶级身为大型资本的高级雇员,受到管理阶层或是科层制度的支配,在工作中逐渐失去个性和热情。细致的劳动分工和机械化的操作则在很大程度上扼杀了他们的创造力和价值感。对待工作,他们的积极心态和进取精神正在消退,取而代之的是养家糊口的无奈。[13]对于今日中国年轻的中间阶层而言,何尝不是如此。于是他们需要在“感觉身体被掏空”的工作时间之外,建构起属于自己的真正生活。如果说工作使人异化,那么旅游则是在身心饱受工作之累以后的一种补偿性需求。

另一方面,多数新中间阶层同普通雇佣劳动者一样,没有独立经营的财产而以职业为收入来源。事实上,新中间阶层与雇佣劳动者的收入水平存在着相当大的重叠部分,并且其中的差距呈现出明显地缩小的趋势。但是他们获得的以及所要求的社会声望普遍高于雇佣劳动者。这一种地位的不稳定性带来了难以摆脱的焦虑。为了进一步抬高声望,他们习惯通过消费来包装自己。旅游正是展示中间阶层及其美好生活的一个窗口。正如米尔斯所言,“城里人盼望度假不只是‘求个变化,也不只是为了‘脱离工作休息一下———这些说法背后的含义常常是地位诉求的成功升级。因为在度假的时候,即使时间不长,人们也可以花钱买到高地位的感觉”。[13]246因此米尔斯将度假视为中间阶层地位周期的高潮。

所谓地位周期,意指许多人的声望存在着周期性的变化。例如,在周末,白领人士可以预定一家高档餐厅吃饭,或是前往剧院观看演出,或是驱车去郊区游玩。这些周期性的变化,使阶级和地位水平较低的人也能偶尔享受上层人士的生活方式。可以看到,周期性地抬高地位,即意味着在闲暇时间用消费来满足自我的地位诉求。教育程度、职业地位、消费习惯和生活方式等,都是中间阶层自我认定的要素。受到全球化的影响,对于面目模糊但正在迅速崛起的中国新兴中间阶层而言,消费主义已成为他们建构自我身份的一种手段。[14]正如马蜂窝发布的《2018春节出游趋势报告》所显示,相较以前,80后、90后的中间阶层对于旅游产品的质量要求显著提高,更加注重假期出游的舒适度和趣味性。他们愿意花费高昂的价格去享受一个奢侈、舒适的假期,哪怕假期结束之后,等待他们的将是一段节衣缩食的日子。消费欲望与收入脱节也正是新中间阶层的困境之一。

在旅游期间,优美的风光、豪华的酒店、美味的餐饮和优质的服务等,都有助于游客满足其地位诉求。旅游作为一种炫耀性消费对于新中间阶层彰显身份、获得社会认可,起着重要作用。虽然身处消费社会,旅游产品及其价值的真实性受到质疑,而游客体验到的新奇、有趣、舒适和满足却是真实的。旅游的美好以及这一个短暂的自我假日形象,为漫长而又枯燥的工作时间带来了希望和梦想。在经历旅游期间的自我满足之后,人们又将回归日常的工作和生活,这便意味着重新接受现状。于是,他们期待着下一次的再出发。旅游就像是新中间阶层抵抗疲劳、抑郁与焦虑的一方药剂,在一定程度上缓解了他们的异化感和危机意识,但又并不能真正地改变其社会地位。

注释

[1]梁实秋.雅舍小品选[M].北京:人民日报出版社,1987:49.

[2]国家旅游局2018年春节假日旅游市场总结.http://www.cnta.gov.cn/xxfb/jdxwnew2/201802/t20180221_857137. shtml,2018.02.21.

[3][美]DeanMacCannell.旅游者:休闲阶层新论[M].张晓萍等译.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8:17.

[4][瑞典]奥维·洛夫格伦、乔纳森·弗雷克曼.美好生活:中产阶级的生活史[M].赵丙祥、罗杨等译.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1:41.

[5][法]罗贝尔·朗卡尔.旅游和旅行社会学[M].陈立春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96:10.

[6]韩克.新世纪的中国旅游业[M].北京:中国旅游出版社,2003:15.

[7]国家旅游局数据中心.2016年中国旅游業统计公报.http://www. cnta.gov.cn/zwgk/lysj/201711/t20171108_846343.shtml,2017.11.08.

[8]2018春节黄金周旅游趋势报告:三亚、哈尔滨仍受宠.http://travel.people.com.cn/n1/2018/0118/c41570-29772083.html,2018.01.18.

[9][美]彼得·盖伊.施尼兹勒的世纪:中产阶级文化的形成,1815—1914[M].梁永安译.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6:34.

[10]马蜂窝发布《2018春节出游趋势报告》.http://travel.163.com/18/0117/15/D8C51NGN00067VF1.html,2018. 01.17.

[11][法]让·鲍德里亚.消费社会[M].刘成富、全志钢译.南京:南京大学出版社,2014:154.

[12][英]约翰·厄里、乔纳斯·拉森.游客的凝视[M].黄宛瑜译.上海:格致出版社、上海人民出版社,2016:8.

[13][美]C.莱特·米尔斯.白领:美国的中产阶级[M].周晓虹译.南京:南京大学出版社,2016:209.

[14][美]李成.许效礼.王祥钢译.“中产”中国:超越经济转型的新兴中国中产阶级[M].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13:7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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