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代“三家”宫廷花鸟鉴析

姚悦

宋代宫廷花鸟画的突出成就，以及对后世内府花鸟画的巨大影响，的确功不可没！花鸟画延之明代，尤其是洪武至弘治朝的百余年内，社会秩序渐趋稳定，内府急需各方英才。皇家内设画院，广纳天下画技超群的画师。选拔宫廷画师，明代也参阅效法前朝旧制，条件虽十分严格，然亦有一定创新。供奉内廷画师，不仅要求画技精湛，更要具备自身内在的艺术修养。一时间，天下四海名匠画工云集皇都，尽显个人画技才艺，其声势浩大，可喻盛况空前！明代宫廷画院画师，画风必须富丽精工，主要体现在“宣德、成化、弘治”三朝。而其中，尤以花鳥画成就最为突出，笔墨在前朝“院体”画的基础上，亦有继承和创新。画家笔墨思路的洞开，相继出现了工笔重彩、水墨写意、设色没骨等多种艺术风格。其中尤以宫廷画师边景昭、林良、吕纪的花鸟画最具代表性。

边景昭，字文进，生卒不详，延平府沙县（福建沙县）人，祖籍陇西（今甘肃）人，明代宫廷画师。与吕纪齐名。工笔花鸟师黄筌、崔白、赵昌法。画风承宋院画之本，笔墨时出新机。边景昭生卒不详，其大致的绘画活动年代，当为永宣期。何以为证？因永乐间（1403—1424），边任武英殿待诏（供奉内廷二十一年），至宣德（1426—1435又供奉九年）仍供奉内廷，永宣两朝共计供奉内廷三十年。人生能有几个三十年，在这三十年中，也可说是边景昭绘画创作最精华、最成熟、最具变化的鼎盛年代。由于其画技出众，被选为翰林待诏，常伴宣宗朱瞻基即兴作画。边景昭工禽鸟、翎毛、花果，能诗；尤精工笔重彩花鸟，画风严谨，敷色亮丽，线条精准，让人叹服！清顾复《平生壮观》有述：“先君云文进（边景昭）、廷振（吕纪）、以善（林良）翎毛花卉，宋人余教未衰……”此三家所制翎毛花卉，能传古法，至宋后笔墨而不衰，可见评价之高。边景昭在绘画笔墨中，不仅能继承宋人画风之精华，更与其野外写生是分不开的。我们对于古人绘画的认识，切不可老用“层层相袭”之句来相讥。一位优秀的宫廷画师，可能在特殊情况下有些约束自己，但在思想笔墨中，是决不可能来约束自己的。故而，野外自然无拘的写生，给画家带来了无尽的快乐！边景昭从不写“无源之水，无本之木”的画作，他写的是“自然、真实以及富贵中的野性”。宫廷中，云集了大量的画师。边景昭在这众多宫廷画师中，时运还是相当不错的。首先他的画深受帝王喜爱，笔墨之精能“云中出岫”。他能作诗，这也是丰富他画风内涵的绝对优势！宫廷中的“画师”和“画工”有着本质上的区别！“画师”除了技法精湛外，必须胸中要有云烟丘壑，这样所出之笔，内涵自然丰富。而古时“画工”，由于家境贫瘠之故，几乎从小未能接受多少文化教育。但他的优势就是能“刻意”模仿，所出之品，几可乱真，并无自己真正的艺术思想！所以说，边景昭画笔能“鹤立鸡群”，当为不怪！据海内外收藏机构初步统计，边景昭存世画作尚不足二十幅，著录仅六十幅，可谓稀罕珍贵！依清杜瑞联《古芬阁书画记》载：“惟景昭画本，流传甚少，在当时已经难得，遂有无边论，亦犹宋之无李（成）论。”由于边景昭画珍罕稀见，将其与宋大画家李成相提并论，足见高评！

边景昭《竹鹤图》（图1），设色绢本，尺寸181.2×117.9厘米，今藏北京故宫博物院。《竹鹤图》是边景昭一幅瑞寿吉祥的传世精作。画面工笔重彩，尺幅宽大古润，构图完美精整，敷色清丽可人。从古至今，仙鹤乃喻长寿大吉祥之意，历代画家多写之。鲜活宁静的画面，仿似“动中藏静，静中寓动”，一派悠然自得之态。两只仙气修长的白鹤，好像刚从远处飞停下来，静静相依在两三竿清竹溪水坡石之间歇息。白鹤意在窃窃细语，又仿佛在聆听野外天籁之声。一只欲低首下啄觅食，另一只作回首梳理白羽状。赏后让人如品陈酿。虚实相间的画面，可深知画家平素野外写生的洞察力。工笔重彩易“写俗、写僵”，倘若“俗入胎骨，此将无药可医”。而从此图画面中，看到画家是在“用笔写心，用墨写真”，用现实来讴歌大自然的幸福生活。工笔重彩虽精工不二，然绝无半丝赘奥造作之笔。仙鹤饱满丰厚的白羽，与头部的丹顶红、颈部的黑色、鹤尾及长长鹤腿的黑色，形成强烈的视觉反差。修竹之笔，全用双钩穿行。溪水坡石的大面积留白，使画境更具空寂深远。有诗赞曰：“边公花鸟冠当时，内苑皆称老画师。留得宣和遗迹在，令人披玩动哀思。”明季花鸟之冠，能得“宣和”遗迹神韵者，当推沙县边公。可基本肯定地说，边景昭当为明代早期宫廷花鸟大家！

另外，边景昭还有《春禽花木图》（图2）藏于上海博物馆，馆藏名为《花竹聚禽图轴》。

林良（约1428—1494），字以善，南海（广东）人，明代宫廷画师。擅翎毛、猛禽、花果。林良的花鸟，在笔墨画风中，有工笔重彩、水墨写意两种表达形式。工笔重彩是沿用宋“院画”之本，笔致精逸工细，敷色富华艳丽，颇入内府赏玩之品。而水墨写意，是其在工笔花鸟的基础上，进行大胆笔墨探索和创新，于意趣画境更为自然清新。林良写意笔墨，对后期“青藤白阳”等一批文人画家的影响巨大。他更是明代水墨写意画派的首席开创者！清方薰《山静居画论》评曰：“边鸾（应作边景昭）、吕纪、林良、戴进，纯以宋院题为法，精工毫素，魅力甚伟。黄（筌）、赵（昌）、崔（白）、徐（熙）之作，犹可想见。”也就是说，在欣赏这四位明代宫廷画家作品的同时，因他们都是学宋院画的画家，见到他们画技如此之精，就如同见到这几位宋代画家一样。林良精湛的画技可称一流，虽供奉内廷，然其当时在“仁智殿”画职的地位并不算很高，整天与百工杂流为伍，职位尚属“画工”之列。后改锦衣卫镇抚（此衔为六品，武职官衔，要高于文职。生活衣食无忧，每月只领俸薪，而全无实权），但有一点让他感到欣慰，就是随着锦衣卫镇抚级别的提高，时有机会奉诏而接近皇上。陪迎圣驾作画的同时，亦可欣赏到大量内府珍藏的名画。闲暇时，亦不忘与王公大臣论交谈艺。可以这么说，本为官小卑微的一介“画工”，现早已是画名远大的内府核心人物了！一流的画工，加上好运气，名声自然不凡！林良画风的开宗立派，是其从“画工”步入文人笔墨行列的艺术提升。这一点，他的绘画风格有些像梁楷（疯子），梁起初也画巨细之笔，巨细笔墨的线条之美，看后让人窒息！我们常说：“画家变的不是笔墨，而是思想。”故而，梁疯子晚年的墨彩仙人，画的是“人画俱老”！林良绘画地位的提高，不仅仅他只是一名宫廷画师和六品官衔那么简单，而是其拉动和影响了同时代，以及明后期众多的文人画家，大力推动写意花鸟画的传承与发展。

林良《双鹰图》（图3），绢本设色，尺寸133.4×50.5厘米，今藏台北故宫博物院。构图空旷无际，崖壁悬下的苍虬枯枝，承袭宋人笔墨，气息近郭熙、李成法。两只左顾右盼的猛禽苍鹰正环视四周，神俊之态遥相呼应。画家深入生活，远涉丛林峡谷，对景写生真实不虚。苍鹰写真融宋院画之本，工兼写的笔墨力度，大气而不失矩规。鹰头双目神俊，羽翼豐韵堆叠有序，钢爪之利入木三分。古人云：“神采为上，形质次之”。书法如此，画更宜如此。画家“写的是神采，画的是内涵，品的是画境”。主题画面凸显的是，雄视天地之苍鹰，一望无际的空旷山林，让人如臻梦境！

林良的真品画作，传世不多。除国内一些大博物馆藏有林以善画品真迹外。多数早已流入国外，民间几乎鲜见。有《孔雀图》轴（图4）藏于北京故宫博物院、《花鸟图》轴（图5）藏于上海博物馆、《秋林聚禽图》立轴（图6）藏于广州美术馆。

吕纪（1477—？）字廷振，号乐愚，鄞县（浙江宁波）人，明代宫廷画师。以画技精湛被召入宫，值“仁智殿”，授锦衣卫指挥使。善人物、山水，尤以花鸟最负盛名。其画涉猎甚广，本宗唐宋诸家。花鸟初师边景昭，后学林良。通工笔重彩和水墨写意。宗法唐宋，以求古法；工笔重彩师边景昭，彰显精工艳丽之姿；写意追林良水墨，内涵融文人超逸拔俗之境！吕纪花鸟笔墨，与边景昭的工笔重彩十分相近；敷色延续了“黄筌矜富贵”的艺术画风。黄筌勾勒笔法，线条劲畅飞动，林间百鸟争鸣，好一派自然天籁之声。边景昭、林良、吕纪，三人都是以花鸟画而闻名于世，工笔重彩是画家步入内府最重要的仕途保障。他们均继承的是宋院体的良好画风。宋院画在历代画派中，可说是云集了全国最顶级的画家，画风笔墨也最精深、最完美、最为突出。推翻了元朝统治，建立了明王朝，全国上下都将百废待兴。明代皇家画院，亟待招纳天下能工画人。吕纪就是被召入宫廷画家的杰出代表，他于人物、山水造诣也非常了得。山水得马远、夏圭之神韵。在永宣期，宣德帝亦十分喜好绘画，常与宫廷画师经常盘桓切磋，边景昭就是深得宣德帝青睐、最为器重的宫廷画师之一。实际上，吕纪也十分了得，他历经永乐、弘治、正德三朝，艺术才华深受皇上喜爱。边景昭、吕纪两人在仕途上，的确比林良要顺畅多了。吕纪除了供奉内廷的画师身份外，还有就是官封“锦衣卫指挥使”的身份（按现在说法，就是秘密警察头目）。虽这与宫廷画师扯不上卯，但这职绝对是大大的实权。朝廷能将此重任相托，证明是对他人品的信任。这样看来，吕纪应是位“文武全才”。世有“林良吕纪，天下无比”之赞！吕纪存世的画作，多以工笔重彩为主流，认为“华丽精工，笔致超群，能得谨严沉雄之气”。后习林良写意之笔，亦觉“逸趣散淡，粗笔挥洒，随意点染，简约奔放，亦饶飞动气势”。从其后期的写意笔墨中，似可得见一斑。宾老曾云：“画贵神似，不取貌似。非不求貌肖也，惟貌似尚易，神似尤难。东坡言：‘作画以形似，见与儿童邻。非谓画不当形似，言徒取形似者，犹是儿童之见。必于形似之外得其神似，乃入鉴赏”。宾老所论，作画当以“神似”。而吕纪无论工笔，还是写意，笔墨内涵皆以“神似”出之！

吕纪《春溪双鹤图》（图7），绢本设色，尺寸148.5×83.9厘米，景元斋珍藏。

此图描绘的是初春美景，画面构图精整，两只在溪水边栖息饮泉的仙鹤，与群聚在梅树上以及飞行的小鸟，正好顾盼有致。仙鹤的笔墨神态，在手法上与边景昭所画仙鹤基本近同。飞行栖树的群鸟，笔致神逸，姿态各不相同。此表明画家，平时观察生活，精细入微。笔之鲜活，让人钦佩。山石亦用斧劈皴，没骨法成之，亦饶有情趣。画中仙鹤、禽鸟乃以工笔精工画成，鸟之鲜活，山之春酣，树之吐芽，画家下笔严谨不苟。溪水、山石、梅树、竹篁、水草等，皆蕴藏着自然山林之气。画面看似宁静，实则处处充满生机。由此，使我漫吟孟浩然《春晓》诗“春眠不觉晓，处处闻啼鸟。夜来风雨声，花落知多少”以歌之！吕纪的晚年之笔，气势宏大，酣畅淋漓。传世画作较边景昭、林良略多。不少经典画作，多流入海外。画风最受日人喜爱，在东瀛影响深远，有《四季花鸟图》（图8）藏于东京国立博物馆！

以上为明代宫廷花鸟画师边景昭、林良、吕纪鉴析之文，多自家心得，不足处，希诸方家斧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