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代丝绸之路上的粟特商人
2018-05-14王文森
王文森
【摘要】传统史学界在探讨中国与外来文化的相互关系时,主要是通过政治、经济和军事行动,但是对商业活动的讨论,虽然不乏其文,但焦点多放在区域性贸易,对跨文化的远程贸易商队所产生的影响则鲜少论及;然而贸易商队足迹遍及东、西方,商业活动所涵盖地区广泛,货品流通上自皇室贵族,下至士大夫乃至一般百姓阶层,阶级互动较为全面,所以影响所及地区的社会文化超过外交及战争两种传播方式。尤其在六至八世纪间,随着交通条件的进一步便利,东、西方之间的文化交流达到一个空前繁荣的境界,外国商人从四面八方涌入,充斥在中国各地,而此时期的外国商人又以粟特人为主[1]。
【关键词】唐代;丝绸之路;粟特商人
【中图分类号】K103 【文献标识码】A
因为粟特人的商业活动以跨国族的贸易为主,所以从粟特族在此地所进行的商业活动及所带来的影响,可以重新思考粟特民族及国际贸易在东、西文化交流中所扮演的角色及其地位;其次经由吐鲁番出土文书,了解粟特族商业活动带给吐鲁番的文化现象,继而与传统史料相互对照,扩大讨论粟特民族商业活动与中国的影响互动。
今日中国政府推行“一带一路”之政策,目标是联系亚、欧、非三洲,促进跨国、跨洲之间的合作与交流,其规模之宏大,眼界之开阔,牵涉之广泛,均远超过部分学者眼中经由许多“偶然”而形成的古代丝绸之路。随着科技及其他方面的快速發展,“一带一路”政策拥有着美好的前景。如果要想让今日的“一带一路”真正成为一条繁荣的纽带,我们必须借鉴古丝绸之路成功的原因。唐朝政府在政策与制度上的规划,唐代本土商人与胡商的竞争与合作,都可能有供今日中国参考之处。
一、粟特人与粟特地
“商胡”,又称“胡商”,是指古代从中亚(西域)来到中原地区经商的胡人。在这类商人中,对唐代丝绸之路发展贡献最卓越的是粟特。粟特是Sogdian的音译,粟特人为伊朗人种的中亚古族,近现代学者曾认为粟特人等同于魏晋至唐史书西域传中常见的 “昭武九姓” 或 “九姓胡”。但随着越来越多的西域考古文献和器物的出土,当代学者普遍认为,今日所称魏晋至唐来华的“粟特人”,实际上主要是由中亚月氏人和粟特人两种人所构成,“九姓胡”中并不仅仅有粟特人,而粟特人也有非属“昭武九姓”的其他姓氏与族群[2]。
粟特人原本生活在中亚以泽拉善夫河为中心的锡尔河与阿姆河之间的流域,通常又称为河中地区,统称索格底亚那(Sogdiana),汉文文献中最早对该地区的称呼为康居,属今日乌兹别克斯坦,部分在吉尔吉斯斯坦和塔吉克斯坦,即现在的撒马尔罕地区[3]。唐代时期,粟特商人活动十分频繁,控制着东西方之间的贸易往来。他们交换或引进的商品可以分为很多种类,包括动物、植物、矿物、食物等。随着商业贸易的发展以及由此促进的文化交流以及宗教传播,构筑了连接东西方的桥梁。
二、粟特人与唐帝国的文化交流
粟特商人在唐帝国的贸易和文化活动,很大程度上形塑了唐帝国的文化面貌。粟特人借由经商与唐帝国在政治、经济、宗教上均取建立了紧密联系。比如,祆教的传播也与粟特族在中原的商业活动息息相关。这些文化现象说明了粟特族及国际贸易在东西文化交流中所扮演的角色、地位及作用。下面分几点来分别表述。
(一)文化交流
粟特人带来了受到中原人民追捧的物质和生活方式,甚至使得当时的中国在一定程度上“胡化”,不同阶层、地位的人的穿着、艺术品味都受到了影响。向达先生的《唐代长安与西域文明》一书,以大量详细的例证向我们展示了唐代长安地区在艺术文化生活各领域所受到的中亚文明的影响,其中很大一部分就来自粟特文明。
1.服饰
《新唐书·车服志》中所记载的“宫人从驾,皆胡帽乘马,海内效之”,反映了当时唐朝已经全面接受了胡服,使其遍布宫廷和民间[4]。
2.乐舞
著名诗人王健的《凉州行》中“城头山鸡鸣角角,洛阳家家学胡乐”反映了胡乐当时在中原的流行度。唐朝《十部乐》中详细记载了两部属于胡人的音乐:《康国乐》以及《安国乐》。这两部乐曲是昭武九姓其中两姓的作品。除此以外,唐朝许多乐器都来自于西域,包括今天我们十分熟悉的古典乐器琵琶。在舞蹈方面胡人也起到了不可忽视的作用。当时都城长安流行的舞蹈胡腾舞就很好地证实了这一说法[5]。
(二)宗教交流
粟特人在进行商品交易的过程中也将三类不同的宗教带进了中国,包括摩尼教、景教、祆教(琐罗亚斯德教)[6]。
1.摩尼教
源于古代波斯,后由于被认为是邪教而促使其教徒们逃至中亚避难。处在中亚的粟特商人将这种新的宗教随后传播到中原,但不久后因被标为异教而阻止中国人参与。
2.祆教
也源于古代波斯,当穆斯林占领波斯后,大量教徒逃至粟特人所在的区域。又因当时已粟特人与唐朝建立了良好的关系,祆教在唐朝拥有一定的威信。唐朝的祆祠足以证明唐对外来宗教的包容性;这种对外来信仰的尊重也是为了与其他国家建立融洽的关系,以此推动商业或其他方面的友好交流。(参荣新江)
3.景教(聂斯脱里派)
源于古罗马,是基督教的一个分支。在被标为异教后其教徒们先逃到波斯后转入粟特人的区域。西安碑林中保存的“大秦景教流行碑”讲述了唐太宗贞观年间,一位从来自于古波斯的传教士沿着河西走廊来到了当时繁华的长安(今西安)。当唐太宗批准了景教的传播后,这位波斯传教士将此碑建立于大秦寺的寺院中;碑上记载的内容包括景教经典“尊经”翻译成中文的版本以及儒道教、中国史书的典故。
丝绸之路向我们展现了一个事实:今天的中国文化正是在不同的历史时期和其他文明交流融合所形成的,这也恰恰展示了丝绸之路的重要意义,也帮助当今社会的人们了解到粟特商人在其中起到的不可忽略的作用。
(三)跨族群通婚
马舟在其论文中曾这样写到:“大唐帝国的李氏皇族无论在母系或是父系上与北方少数民族有着割舍不断的亲缘关系,对胡族与汉族文化都能兼收并蓄。这种弥漫着异于华夏正统的胡风也吸引着粟特人大量入华,民族部落迁徙见于文献记载的并不少见[7]。”初期,由于粟特人是以家庭为单位进入中原地区,婚姻关系多为内部通婚。然而,随着时间的延续,粟特人的逐渐汉化间接导致了胡汉之间通婚。
三、粟特商人与唐帝国的物质交流
作为在唐代颇有影响力的商人,粟特人向唐朝引进了多种物品,而部分物品对塑造中国文化的影响力持续至今。粟特人最初通过进贡与唐王朝建立联系,随着其经济活动的发展和影响力的增强,不少粟特人比如安禄山,受到唐王朝统治者的信赖。但粟特人的商业贸易活动是本节研究的重点。
(一)进贡
唐朝盛行的经济交流方式之一为进贡,粟特将大量西域当地特产引入中原,不仅与大唐王朝建立了友好的关系,也同时对中原后期文化与宗教发展产生了不可忽略的影响。
1.动物类
粟特商人输入中原的动物主要包括狮子、豹、犬、波斯猫、马等。如果说蚕是通过古丝绸之路去往西方,那么沿着同一条古丝绸之路来到东方的就是狮子了。狮子从中亚传入中国后,慢慢衍变为了我们今天所见到的石狮。为了让贫民百姓产生敬畏心理,宫廷将石狮子屹立在建筑前以表威严。考古学家在唐代的帝王陵墓中挖掘出的石狮更足以证明狮子对当时皇室的重要性。狮子随后进入了民间,并成为了今天国人引以为傲的民间艺术“舞狮”[8]。
2.植物类
粟特商人也同时将各式各样的植物带到了中原。在玄奘的著作《大唐西域记》中,他提到了中原的飒秣建国(今称康国)“土地沃壤,稼穑备植,林树蓊郁,花果滋茂”[9]。今天家喻户晓的黄桃就是当时康国常向中原进贡的一种水果[10]。
3.矿物类
波斯是古时盛产“金,银,鍮石”的地方。根据史料记载,米国进贡的鍮石很大可能是来自波斯的。西域的玛瑙也是唐代达官显贵梦寐以求的的宝物,而康国进贡的精致玛瑙物品恰好为他们提供了这一平台[11]。经营奢侈品的好处有很多;由于奢侈品占地空间小,便于大量随身携带。此外,其高昂的利润也是粟特商人首选奢侈品的理由。
4.食物类
粟特商人常向唐朝进贡的物品包括各类珍宝和葡萄酒。自古以来,粟特商人来自的区域就是盛产葡萄的地方。葡萄酒由此传入了中国,先至宫廷后至民间。例如,今天妇孺皆知的《凉州词》中“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饮琵琶马上催”,不仅体现了葡萄酒的家喻户晓,也说明了其贵重的性质[12]。一种叫做“胡饼”的食物也传入了中国,成为了今天的“烧饼”。
(二)贸易
1.粟特人的特殊性
虽然粟特人在商业方面展示的天赋和发挥的沟通连接作用一直备受瞩目,是政治因素迫使粟特人成为了商人。然而,伴随着稳定格局的到来,粟特人也渐渐享受了作为商人的多种益处。
粟特被称之为“为饥饿而奔走”的民族。不管路途多么艰辛、遥远,为了赚取商业贸易所带来的利益,粟特商人甘愿跑到世界尽头。正如《新唐书·康国传》“所记载,粟特人“善商贾,好利,丈夫年二十,去旁国,利所在无不至。”然而,在前言中提到的政治以及文化因素并不能完全解释粟特人在丝绸之路上起到重大作用的原因。
从语言上来说,粟特人操印欧语系伊朗语族中的东伊朗语的一支即粟特语,其文字则使用阿拉美文的一种变体。由于粟特人需要依靠不同的势力,学习语言使得他们有可被利用之处。除了单纯地进行商品交换,粟特人精通多种语言的能力也间接帮助了丝绸之路上和多种多样的人交流[13]。
唐朝时期政府设立了翻译官,当时被称之为“译语人”[14]。设置这个职位的目的是希望把粟特人作为中介来连接唐朝与周边国家,以更好地推动互相之间的交流。这些粟特人除了粟特语外,也同时娴熟地掌握了汉语甚至其他外语。当他们受到足够的信任并获得一定政治地位后,可以更好地进行商业贸易。
然而,在早期时,学习多种语言的最终目的是为了生存。粟特人居住的地区处在古代印度、伊朗、中国和希腊、罗马等中西方文明交汇的十字路口上。在公元前6~4世纪,粟特所在地属于波斯帝国,因此,粟特人会说波斯语。随后,在希腊扩张的时期,粟特人也又被迫学会了希腊语[15]。当西方帝国通知阶段告终,北方游牧民族,西亚/中亚王朝。唐朝开始了对粟特地区的占据,也使得他们学会了汉语。《新唐书·康国传》曾如此记载粟特人:“深目、高鼻、嗜酒、好歌舞于道,生儿以石蜜啖之,置胶于掌,欲长而甘言,持钱如胶之粘物,习善商贾,争分铢之利。”“生儿以石蜜啖之,置胶于掌,欲长而甘言,持钱如胶之粘物”是指当粟特人的孩子刚出生时,父母会在孩子嘴上放一块石蜜,希望他长大后能说会道;父母又同时会给他拿一块胶,希望他长大后能像胶一样紧紧地黏住钱财。这都反映了粟特人的重商传统及其在家庭教育中的体现。
2.贸易物品
提到重要的交易物品,就不得不提到骆驼在运输货物中起到的作用。在唐代以前,骆驼基本都在中亚范围之内活动。然而在唐代时期,粟特人将骆驼带入了中原。在陕西唐昭陵陪葬墓地出土的唐三彩胡人骑驼俑是粟特商人引入骆驼的有力证据。骆驼在沙漠中顽强的生存能力也能让中国更主動地向西方引入独有中国文化的物品,包括丝绸,茶叶,瓷器等物件[16]。另一样贸易物品则是马。中亚作为马匹的产地,一直是唐帝国重点关注的军事战略资源之一。其中,西安碑林中的昭陵六骏为六块骏马的青石浮雕石刻,这六匹骏马都是唐太宗在战场时骑过的,这证实了马在唐朝的大量需求及马匹的重要性。
3.粟特商人与汉族商人
其实,除了粟特商人之外,我们也不能忘记汉族商人在这一文化交流过程中发挥的重要作用。商业贸易是一个彼此交易的过程;缺失了任何一方都不可能成功。除了之前所提到的粟特人在经商方面的能力,汉族商人所保持的良好心态也是不可缺失的。丝绸之路文明之所以能达到如此繁荣的高度是两方彼此交流的积极结果。
4.唐帝国的制度规划及因应措施
如果说,汉魏时期是粟特胡人进入中国的发轫期,那么隋唐时代则是他们入华和在华发展的黄金期。粟特人之所以能发挥如此重要的作用也离不开唐王朝的包容精神。众所周知,丝绸之路在唐朝进入了了繁荣鼎盛时期,其原因在于唐朝对粟特商人实施了大量开放政策。隋唐时期,宫廷中出现了不少担任宿卫、仪仗之职的胡人。在一些墓志、正史材料中,我们还可以发现有些胡人在唐朝担起了中央禁卫军一职。唐朝宫廷中大量胡人的存在,是唐朝政权与粟特胡人积极互动的结果,既反映了大唐统一帝国的包容性和开放性,也反映了粟特胡人同时期不同于其他外来入华民族的特殊性。
沿着丝绸之路进入中国的粟特胡人,在丝路沿线诸多重要城镇停留、定居,建立起一些胡人聚落。其中,作为大唐都城的长安,是入华胡人最为集中的地方,这里不仅有入仕宫廷的胡兵胡将、歌舞乐人,还有传教布道的胡僧以及诸多兴贩贸易的商胡。生活在长安的粟特胡人,主要聚居在长安的东、西二市周边诸坊,形成了不同于敦煌、吐鲁番等地粟特聚落的长安胡人聚居区,其具体标志就是位于聚居区中的粟特胡人的信仰中心——祆祠。考察长安的粟特胡人聚居区的发展和变迁,也是在考察粟特胡人逐渐融入中国社会的历程。
唐朝对于交通和贸易管理有着系统的制度规定,外国商人的随意往来是不被允许的,需要获得一种通关凭证,当时官方名称为“过所”或“公验”。这个类似于护照的证件不仅没有成为粟特商人在中原进行商业活动的阻碍,反而为他们提供了方便。在唐之前,政府主要还是依靠萨保来统治源源不断进入中国的粟特人。当到了唐朝,粟特人的聚落已经被编入州县乡里的体制,他们已经被纳入“编户齐民”的体制,被视为帝国的百姓了。
四、结语
粟特商人对丝绸之路的发展作出了不可替代的突出贡献。他们给唐代中原带来的文化、宗教、物质以及其他方面的贡献很大程度上影响了今天中国的面貌。同时,通过粟特商人,我们也能了解到丝绸之路在唐朝到达巅峰的主要原因。除了粟特商人发挥的具体作用,唐代政府极为开阔的眼界和大局观念也推动了丝绸之路上的物质与文化交流。古代丝绸之路之所以是一项惠泽欧亚大陆的重要工程,最重要的因素来源于在这条路上各国的人互通有无,也借着这样的交流相互影响。近年来,中国政府延续历史上曾辉煌灿烂的丝绸之路,以大国的身份开启了“一带一路”的政策。“一带一路”的终极目的在于正是在于连接沿线国家,打造政治互信、经济融合、文化包容的利益、命运与责任共同体。虽然今天的我们有着更为发达的技术条件来推动新丝绸之路经济带,但回顾历史,我们也要主动思考和继承祖先在千年前经营这一人类文明史上的伟大创举时所展现的智慧和包容心态,惟有如此,“一带一路”的顺利发展才能从愿景成为现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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