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空信差
2018-05-14南风
南风
我不知道这送信的差事什么时候是个头。
彼尔德端着一杯现磨咖啡,瞪着铜铃一样的褐色眼睛嘲讽我:“里恩,像你这样龟速,恐怕这辈子也很难送满一万封信吧?”
“这周我已经送了98封。顺利的话,今年结束,我能送将近五千封信。那只要再等两年,就会完成你的指标。”我恶狠狠地把那些装着信件的玻璃瓶塞进邮差包中。
“里恩,如果我是你,我就会懂得什么是感恩。是谁在你父母被护卫队抓到监狱以后,好心收留了你?又是谁抚养你长大,并给你提供了这样一个人人羡慕的工作?你可知道,要不是我,你现在还在天桥下面挨饿受冻!”
彼尔德朝咖啡杯吹了口气,唾沫星子四溅。这个臃肿的暴发户根本不知道该怎么喝咖啡。每天,他都要装模作样地喝上一杯他并不喜欢喝的黑咖啡,用上他从贵族老爷们那里得到的镶金边骨瓷杯子,以此来彰显他已经是贵族的一员。他甚至不知道,那是个茶杯。
“是的,彼尔德先生,我该感谢您,为了您努力工作。”自从爸爸妈妈被关到监狱中,我也不再是从前那个坦诚的我,也开始学着大人的样子,嬉笑着鬼话连篇。
“你知道——我不会亏待你。按照约定,当你送满一万封信后,我就会把这个给你。”彼尔德狡黠地一笑,放下茶杯,从胸前的口袋中掏出一个装信件的玻璃瓶。
它和其他装着信件的玻璃瓶没有任何不同。可在我的眼中,却是一直指引我前进的星辰。
“按照律法來说,我是不能把反叛者在入狱之后悄悄投递的信件给你的。但里恩你和别人不一样,你是我最亲爱、最勤奋的学徒。自从你来了之后,我们邮局的业绩一直稳居全国第一。怀着对我学徒的怜惜,我冒着生命危险,不去向当局举报,一直把这封反叛者的信留在身边,需要多大的勇气啊!”
“是的,彼尔德先生。您的心肠如同天上的太阳一样温暖。”我的眼睛直直地盯着那个闪闪发光的玻璃瓶。那里装着父亲在监狱中写给我的信。它也是我唯一知道他消息的方式。
彼尔德收起笑容,又将那玻璃瓶装回到胸前的口袋里,换上一张迥然不同的严肃面容:“我们说好的,你要送满一万封信,才能得到这一封信。努力吧,我亲爱的学徒,让我看看你父亲在诗歌里描写的那所谓“爱的力量”,是多么无坚不摧。在涨潮之前,赶紧把信送到异国去吧,否则那冰冷的潮水又要腐蚀我们的宝贝邮差车……”
愤怒让我握住拳头,指甲都要嵌到手心里。外面天色渐晚,我只能转身离开,继续我的工作。
“里恩,别多领了工钱。记得,这一封信,也是你这些年作为学徒的唯一报酬。”身后的彼尔德提醒我。
从我很小的时候开始,生活就像被上了发条,催促着我不停地加快脚步,逃亡、再逃亡。
我的父亲是诗人,母亲是钢琴家。这本是一件美好的事,我出生在吟诵声和音乐环绕的摇篮中。关于童年的记忆,最多的是那个温暖的壁炉,我们一家人都围着它,仿佛壁炉就是这个客厅的太阳,我们就是那些围着它不停旋转的小小星球。妈妈会用她喜欢的粉玫瑰、绣球、尤加利和洋牡丹装点屋子,然后坐在她的专属位置上,弹着舒缓灵动的钢琴曲,爸爸则念着新写的诗集,我坐在他们中间。虽然我并不能听懂每一个音符与每一行的韵脚,但我感受到的快乐,却是这世上所有的乐章和诗集所不能描述的。
可惜那名为战争的怪兽像是潜伏在客厅壁炉中的炸弹,忽然之间,“轰隆”一声巨响,战火让我们的家四分五裂。
家被炸毁以后,我们就搬到了郊区的收容所。有一天醒来,我发现自己居然在地窖中,只能透过地板的缝隙,隐约看见那些从头到脚全副武装的士兵走进来,驱赶牲畜一样对待屋里的人。
爸爸妈妈很快被他们踢倒跪下。我看见妈妈埋着头,眼里噙满泪水,对着地下的我轻轻摇摇头。我想离开那阴冷的地下,恐惧却让我动不了脚步。爸爸妈妈用生命保护着我,他们被带走了,而我,只能懦弱地留在原地发抖。
士兵们离开木屋,最后一个士兵走到门口时,回过头来,朝那墙角的地下缝隙望了一眼。他给银色的手枪上了膛,再往屋里走了两步。
终于,他看见了藏在缝隙中那个懦弱的我。我这辈子都不会忘记他的眼睛,一道鱼鳞一样的伤疤贯穿他的右眼,让他看起来像个不怕死的怪物。他的眼睛望向我,好像要把我的身体穿一个洞,好去寻找逃离的路径。
我闭上眼睛,等待他解决我的生命。但我并未听到枪响声,只听见渐行渐远的脚步声。
后来,我才知道这些士兵就是新政权派出的护卫队。我爸爸的诗歌和我妈妈的曲谱,被他们视为反叛的存在,而我的父母,被他们审判为反动者。
母亲在那个我还没醒来的黎明,就闻到了审判的气息,她把她的曲谱和父亲的诗歌用针线缝起来,让它们更加结实,塞到我袄子的夹层中。母亲在书本的扉页写了三个字:活下去。
战争结束以后,我们的国家被一分为二,不止是地域上的分割,更是时空上。战败的一方被分割到时间之海另一头的死亡之地,那里气候恶劣,文明倒退,病菌肆虐。关押我父母的监狱,也在海水的那一头。
侥幸生存下来的我隐姓埋名,流落到彼尔德的邮局,成为他的学徒。
那本装订在一起的诗歌和曲谱,成为了我与父母之间唯一的联系。
当局不再允许任何一种艺术出现,诗歌、音乐、小说、绘画都被禁止,社会上的所有人都变成了彼尔德一样的商人或者被彼尔德雇佣来赚钱的机器。
我只能在夜深人静时,悄悄拿出那本诗歌和曲谱,借着窗口照进来的灯光,端详它们原始的模样。
彼尔德之所以没有向当局举报我,并不是出于他的同情心,而是因为我为他带来了可观的财富。
我的送信任务,不是普通的走街串巷就能完成的。我送的信,横跨了时间之海所分割的好几个时空。
每天,我必须赶在日落涨潮之前,以光速越过海水的屏障,忍受彻骨的寒意,穿过无数的鱼群和风浪,去到不同时空的海域。我将装满信件的漂流瓶投递到对方的海域之后,就必须在最后一丝日光消失之前,全速回到海岸这边来,否则我就会被卷入死亡之地。
我明明知道我的父母就在时间之海对岸死亡之地的监牢中,却无法去救他们。
“他们这些反叛者,都被巫师下了咒,穷尽一生都只能待在那个狭小的空间中,消磨生命。除非海水倒灌,太阳东沉,落叶悉数退回枝桠,坠落的流星再回到天空,他们的诅咒才能被消除,放逐才能彻底结束。
“死亡之地是这世上最寒冷的地方,死亡在那里是一种宝贵的奖赏。你只能慢慢等待自己的血一点点冷掉,头发和牙齿都落光。最后,你的灵魂会先离开你的身体,在一旁静静观看它的腐朽。死亡之地是个密不透风的魔方,任何进到里面的人,都不再有出路。”彼尔德曾这样告诉我。
我没有回答彼尔德的恐吓。他的眼里只有不断增加的金钱和数字,并不知道对我来说,可怕的不是死亡,而是分离。
又过了一年零十个月,在我快要完成一万封信的任务时,那天出海,我遭遇了这么长时间以来最大的一次风浪。
彼尔德给我的时光穿越车在那风浪面前根本不堪一击。
倒灌的鱼群“啪啪”打在我的脸上,一个猛烈的浪花将我打下车子。我在冰冷的海水里挣扎,用力抓住一块浮木,却仍被卷入了时空缝隙中……
当我醒来,我发现自己躺在一张白色的床上,不仅床,周圍的一切都是白色的,除了一个穿黑色衣服的男人,他正在门口努力捶打什么。当他转过头,我万分惊讶道:“是你?!”
男人眼睛上的鱼鳞伤疤还是那样显眼。为什么最能代表帝国权力的士兵,也会被流放到这里?
“好久不见,你长高了。”士兵抬头看了看我,一脸平静,继续低头锤炼着一件黑色兵器。
“为什么你会在这里?你知道我的爸爸妈妈被关在哪里吗?”
男人苦笑了一声:“你的爸爸妈妈,还有我的哥哥,都被关在死亡之地的地牢里……”
“怎么会连你的家人也……?”
“我的哥哥是画家。在入伍之前,他们向我们保证,只要我们平息战争,我们的家人就不会被送入死亡之地。可一切都是骗局,我试着反抗,他们就将我也流放到这里。”
我从他那悲伤的眼睛中忽然明白了些什么,在最开始,我们就不该相信这些人的谎言。他们总是利用我们的善良和软肋,骗取我们的信任。
“原来彼尔德是永远不会给我那封信的。就算我送了一万封再一万封,也不会得到那封信……”我喃喃自语。
“你在说什么?”刀疤男不解地望着我。
我立刻爬下床,拉起刀疤男,对他说:“我们要去地牢,救出他们。”
“那地方是被诅咒的,我们去的话都得死。除非海水倒灌,太阳东沉,落叶悉数退回枝桠,坠落的流星再回到天空,诅咒才能被消除,放逐才能彻底结束。”
“这些话又是谁说的?”
“什么谁说的。当然是他们!那些高高在上的当权者!”
“你仔细想想,从你入伍的那一刻开始,他们的话有一句是真的吗?地牢只是地牢!诅咒是个幌子!他们认定了我们都不会反抗,只会逆来顺受地接受命运的安排,认定了我们会被奴役、被驱赶,才会编出那些魔法和诅咒!如果不去尝试打破大牢的锁链,我们就会被囚禁一辈子……”
刀疤男望着我,泛出一丝冷笑:“所以呢?就算你说的是真的又怎样?就凭我们两个人,就想打败他们?”
“我们从来不会是独自战斗。”
我从口袋中掏出一个随身携带的玻璃瓶,那里面装着一张名单。名单上是我送信两年来,记录的那些被彼尔德扣下来的寄信人地址。由于律法要求,所有被寄往死亡之地的信件都被扣留,可每天,还是不断有人给那边的亲人与朋友写信。我们还有许多的同盟者,他们一直在等待着团聚的一天。这两年来,我忍耐着彼尔德的剥削,就是为了这一天。
“不是海浪淹没你,让你流落到这里。你是故意来到这死亡之地。”刀疤男意味深长地凝望着我。
“我要去送最后一次信。不为彼尔德,为我自己。”
刀疤男和我一起,将死亡之地的地图放到玻璃瓶中。我带着这些信件,和他回到海岸那一头。
日出以前,我骑着那辆叮咚响的单车,挨家挨户敲门,将信件投递。
他们认为我们愚昧、逆来顺受,而我们迟早会被激怒,会反抗,会重新夺回本应该属于我们的生活。
送完这些信件之后,月光下,在彼尔德醒来以前,我踢破邮局的那扇大门,刀疤男从床上拽起还在打呼酣睡的彼尔德。
“里恩,你不想活了吗?”彼尔德依旧拿铜铃一样的眼睛瞪着我。
“正因为想活,才要反抗。”我打开他卧室一旁的小隔间。在那里,堆满了他扣留下来的信件。利用这些信件,他不知道奴役、要挟了多少人。
“护卫队是不会放过你们的!”
“我们也不会放过那些蠢货!”刀疤男给了彼尔德一拳。
清晨,我和那些反抗的人们一起坐上开往死亡之地的船。在船上,我阅读了爸爸给我写的信。亲爱的里恩:
我们将分开很长、很长时间,长到再见面,我恐怕都要认不出你的模样。
所以我要告诉你最重要的一件事——去尝试任何一种形式的艺术吧!音乐、唱歌、跳舞、表演、素描、绘画、雕塑、诗歌、小说、散文,哪怕是在纸上乱涂一幅毫无主旨的抽象画。
无论做得好或坏,也请去尝试它!文学与艺术会让你寻找到内心深处的那个自己。
即使在监狱中,我也不会放弃诗歌,你的母亲,也不会放弃音乐。
去创作属于你的艺术吧,我们亲爱的儿子!它会像烛火一样,点亮你的灵魂,让它绽放出一个星系的花朵。
永远爱你的父亲
我收起信,望向远方的死亡之地,努力不让眼泪掉下来——
爸爸、妈妈,请你们等等我。真正的日出,就要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