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型期下农村社会的人情变化
2018-05-14朱古月
朱古月
[摘要]以黄光国人情与面子的理论模型(Hwang, 1987: 948)为架构探讨了社会转型过程中人情在农村社会的新呈现及其原因。总体而言,以体制的巨变为影响源,虽然农村村民“做人情”的对象范围和空间范围均有所扩大,但某一特定人情交往的运作却趋向了理性化的重物质性往来,人情关系变得日益复杂而不稳定。
[关键词]人情;社会转型;农村;社会关系
[中图分类号]C911 [文献标识码]A
改革开放近四十年,中国正进行着深刻的社会转型。在转型期的农村社会里,随着村民个体之间社会关系的变化,其人情的内容和运作也在悄然改变。以往学者针对农村人情及其相关概念如面子、礼、报等定义和运作方式等方面做了丰富的研究,但较多地关注传统社会,缺乏一种社会变迁的历史视角。纵然具备了这种动态视角,也倾向于把人情的物质成分抽离出来,如研究随礼金的时代变化及其正负影响。
黄光国指出,人情在中国文化中包含了人的情感情绪、互动交往时用以交换的社会资源以及如何交往相处的规范法则这三类含义,这一定义在其他学者关于人情的实质是一种社会理念的论述中达成了共识。
本文旨在从包含着情感、社会资源、互动规范的整个人情入手,探讨其在转型期下村庄共同体里的新变化。人情作为社会关系和不成文社会规范的产物,这种应时性的探讨对理解转型村落中人际关系与社会规范相互带动的机制具有一定的参考价值。
1 人情与面子的理论模型(Hwang,1987:
948)中的三种关系及其法则
黄光国在人情与面子的理论模型(Hwang, 1987: 948)中将个体的社会关系分为情感性关系、工具性关系和混合性关系三种。其中情感性关系是诸如家庭、亲友这样可以满足个人情感需要的亲密关系,遵循各尽所能、各取所需的需求法则;工具性关系是为达成某种目的而与他人建立的缺少情感成分的短暂关系,遵循理性计较的公平法则;混合性关系则介于二者之间,交往者相互认识且有一定的感情投入但程度不如情感性关系深厚,遵循人情面子的法则。
2 社会转型期农村人情变化方面
2.1 人情适用范围的扩展
费孝通先生曾提出著名的“差序格局”的概念,其认为传统社会的人际关系是以“己”为中心,像石子丢在水面上所推出去的一圈圈波纹,愈推愈远且愈推愈薄的富有伸缩性的网络。这一概念正是阐述了构成中国传统农村社会人际关系基础的血缘和地缘因素。
在计划经济时代,由于农业生产经营活动对农民的捆绑和城乡二元体制对村城的隔离,这种基于血缘、地缘之上的社会关系在农村并没有实质性改变,业缘、趣缘在很大程度上与血缘、地缘相重合。人情往来的对象范围相对狭窄,并仅在有限地域范围内适用,通常作用于同村、同乡的熟人。
剧烈的社会转型开始后,虽然大量的农村劳动力脱离农业生产活动流入城市的各底层行业,但原有的血缘、地缘联系不会因时段性的空间流动而断绝。与此同时,由于人们“是以‘泛家族主义的观念和准则与他人交往的,即以同祖同宗的血缘联系为基准进一步推广和演化出异宗异姓的联系”的,农民工群体通过人情的方式将外人内化成自己人的范围以血缘为核心扩展到地缘以外的业缘、趣缘如工友、牌友等关系,人情的适用范围在对象和空间上都相对延伸了。
2.2 人情成分的物质化
黄光国曾借用了“社会交易的资源说”二向度坐标图来衡量人情的成分,他认为人情约等于原图中的爱情——特殊性高而具体性居中,即人情相比于其它社会交易资源较高针对特殊对象且兼具物质与情感两类大致均等的成分。在上文探讨中认为农村人情的运用范围较原来扩展了,因而当下农村人情的特殊性会降低。
就人情的具体性而言,在计划经济时代,熟人社会下村民间的互帮互助本就不过分計较彼此的利益得失,政策也是倾向于宣扬这种集体主义观念,所以在婚丧大事送人情、返人情的人情往来中,虽然有形资源的交换量远不如现下,但是乡亲们都来帮忙或捧场,其中的情感成分无疑是要重于物质利益成分的。
随着社会转型期市场经济体制的逐渐确立,原子化的个体重商主义、唯物质至上的观念日益盛行,一切甚至是人的身体都可以用“身价”之类的价值符号来衡量。加之人情运作范围的扩大,农民个体对某一单个人情关系的情感投入就会相对减少,具体物质成分的比重增加,故二向度坐标图中人情的具体性呈现出升高的趋势。近些年来农户常说的“人情变淡”正是反映了人情双成分的比重由物质与感情大致均等偏向物质的趋势。例如随礼金总体上在不断攀升,但人情里承载的抽象感情却消减了。
2.3 人情关系的不稳定化
可以说,人情成分的上述变化在很大程度上助推了人情法则所对应的混合性关系向工具性关系靠拢,而工具性关系恰是可以“合则来,不合则去”的不预期进一步交往的非持续性关系。
以往农村社会的人际关系更紧密,农户都有各自相对稳定的关系网,但凡关系网络中有成员办红白事,往往是一定地缘上的熟人都有来有往地来捧场,这是一种有求必有应的稳定机制。拒不捧场的行为不仅会使双方面子上都过不去,而且还会受到共同关系网中其他人的评价。地域限制、熟人间的面子观和他人的舆论监督共同维持了混合性关系的稳定。
而当今农村社会,农户对混合性关系的红白事往往持功利化态度。由于混合性关系的红白事一般不像情感性关系的红白事那样非去不可,农户会预期自家下一场较确定性的喜事大概在多长时间之后将举行,如果时日不长,为了使自家在举办时不冷场,他们会尽量选择去随礼并适当提高礼金;而如果时日尚远,他们多半不会着急去“赶送人情”。更有甚者,若一个家庭内常规的喜事基本结束,如夫妇寿宴已办、儿女已成家生子,其下一个预期的喜事遥遥无期,家庭成员为了规避半熟人社会中的人情困扰选择一走了之,去新的生活环境建立工具性关系,目前这在农村最常见的表现形式之一便是中老年父母随儿女离开农村到城镇生活。
这种迥异于传统社会的不重视平时人情积累而只讲求救急性的人情机制使人情关系更加不可推测和不稳定。
2.4 人情运作方式的理性化与复杂化
人情的运作方式实质是无形互动规范、交往法则的外显。曹锦清认为,人情相当于礼,人情往来一般是“非等价交换”。在传统农村社会,由于人情偏向情感成分,人情交往的规范法则在很大程度上以情谊为核心。但是对应该投入多少感情是带有主观性的,没有客观标准便会因人而异,因此传统人情交往很难做到等价。
然而随着转型期市场经济的发展,农村人情中的情感弱化、物质突显,规范法则很容易重新以追求利益均衡的理性原则为导向,人情运作更像是对情境作出诸多评估后以求最大可能趋向等价交换的理性决策过程。然而事实上,由于送情者和返还人情者往往面对的情境不同以及主观评估的注重点不同,人情法则虽然渐趋理性但始终达不到工具性关系中的公平法则标准。
除了考虑对方返还人情的能力外,转型期下为力求人情往来的等价,农村送情者还会重视如下因素:
(1)上一次与当前即将进行的人情交往之间的时间差。由于人情的偿还很忌讳交往性质过于自露的“即时”,而物质资源尤其是金钱又会随着时间的推移贬值或升值,因此为使一次送情与返情的完整交换过程有合理的等价程度,欠情者会考虑到因时间差引起的生活水平、纸币购买力、物价水平等变化因素。有个案调查发现,当下农村人情状况相比以前呈现人情单次消费金额不断上升的变化。追求“懂人情世故”的面子心理背后正是由于时间差引起的物价上涨、货币贬值等现象使农户觉得再按对方送来的人情价值返还人情于面子上过不去。
(2)过去人情交往中积累的经验。在一次完整的人情往来后,送情者倾向于将自己做人情给他人时所尽的能力程度(如家况)和他人返人情时其付出的能力程度作对比,然后形成对方人情味淡薄、有无的主观判断,它会影响到日后双方进一步的人情交往,以平衡双方的人情收支差距。另外,在多次人情往来后,个体还会将自己和对方分别送返人情的方向和频次作比较,以便为下一次的人情往来达成均衡作指导。假如在一段时期内双方存在多次的单向人情资源流动,那么一旦下一次人情的方向发生转换,多次充当“受情者”的一方倾向于一次性“偿清”人情债给多次充当送情者的另一方以恢复原有的相对平衡状态。
3 影响农村人情变化的因素
3.1 农业生产关系约束力的削弱和市场经济体制的建立
随着上世纪80年代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在农村的推行,农业生产关系发生了显著变化:其一是生产者之间的关系,由在诸如合作社、生产大队中的集体劳作变为分田到户的个体经营;其二是分配方式,分配制度虽然仍是以按劳分配为主体但分配形式已由集体统一分配变为个体多劳多得,这两方面无疑削弱了农民对熟人及村庄建制的依附程度;其三,虽然生产资料所有制中土地的所有权仍归集体所有,但农户在承包期内可依法、自愿、有偿流转土地承包经营权,这为进一步削弱农民出于生计对土地的依附创造了条件。
市场化浪潮到来后,城市市场经济发展和城镇化产生的劳动力缺口为直接削弱农民对土地的依附提供了拉力,大量农村青壮年劳动力外出进城务工、搬迁移民等社会流动加剧。村民的人际交往圈相应扩大,采用人情的范围在对象和空间上扩展;农村由熟人社会变为半熟人社会,有关人情稳定运作的面子和监督机制的作用减弱;流动还冲击了地缘联系并带来各种文化的碰撞,使原来人情交往中应遵循的单一规范法则的认可度降低。因此,经济因素促发的社会流动是人情突转的重要成因。此外,市场经济下的逐利思想和多基于工具性关系上的等价交换活动也对人情变化产生了一定影响。
3.2 政治体制改革和有关政策出台的影响
首先,在改革以前的计划经济时代,于上世纪50年代逐步建立起城乡分割的二元体制,村城作为所有制不同的两部分被割裂开来,加上户籍制度、人事编制制度等身份制度的影响,形成“城乡分治,一国两策”的局面。改革开放以后,城乡二元结构在日渐破除以求城乡发展的一体化、户籍制度改革进一步深化已全面放开了对小城镇户籍的严格管控,大中型城市的落户限制也有所松动,农业和非农户口的区分被取消,统一登记为居民户口、单位制的解体使组织人变为真正的社会人,这些制度改变意味着限制社会流动的因素变少。
其次,真正在1979年才开始实行的计划生育独子政策使家庭结构发生了家庭人口减少、家庭规模缩小、代际层次减少等变化,核心家庭的占比日益增大。血缘亲情有所淡化,部分情感性关系(如远亲)降格为混合性关系,基于“泛家族主义”观念从血缘推广到地缘、业缘、趣缘等之上的关系较转型前淡化也就在所难免了。
另外,村民自治制度的实施强化了村民的权利意识,农村社会分层中“权力”维度的权重增大,由此带来基层选举收买选票、权力寻租等不良现象,强化了人情往来的利益化练习,对村庄原有的良好人情氛围和规范造成冲击。
3.3 贫富分化下的心理差距
改革以前村民虽普遍贫穷,但因拥有大致相似的身份境况、同样的劳动目标即解决温饱问题,相互之间的“同情”比较多,人情交往中可以不重利益得失。随着改革后因村民个体之间的能力差异,农民阶层内部的贫富分化加剧,从前那种惺惺相惜的认同感被物质财富不均引起的心理失衡所取代,人际隔阂加深,最后人情中的感情联系被逐步挤压到很少而只剩下社会资源的交换了。
4 结语
在韦伯社会学理论中,理性化或合理化是其思想核心,而它也正是现代化或现代性的标志。农村人情新呈现出的理性化趋势和政治民主法制化、经济市场化等一样,都是转型期中国社会现代化的一个侧面。笔者认为,人情互动作为一种社会行为,其在转型过程中体现出的理性化行为特征,是具有价值合理性的。然而,人们往往过度追求理性的人情互动而采取了工具非理性行動。那么,如何规范和引导人情互动使行为由工具非理性转变为工具理性似乎就比阻止人情向不可避免的理性化改变或建言使人情重回原态更符合时代趋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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