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言两语话承信
2018-05-14梁中骥
梁中骥
黎承信君,圈内人有称“番哥”“黎大哥”“黎大师”的,我则更喜欢附在他的窗口大吼一声:“黄花黎(黄花梨)!”,随着 “来了”的应喏,门吱呀开了,只见承信君的拖鞋只趿了一半,脚跟还踏在地上,那副笑呵呵模样着实令人倍觉亲切。进得厅堂,映入眼帘的是一圈儿摆满昂贵的红木家具,很是气派,博古架上陈列着各式瓷器,虽不算古董,也还养眼,墙上挂着字画、刺绣……绕过里屋顿时让人眼前一亮:喧嚣尘世里居然掩隐着一方花木葱茏、假山飞瀑,鱼儿浅游,充满田园情调的“世外桃源”——黎氏庭院。一头名叫“嘟嘟”的黄毛老犬卷缩在地上享受暖阳,看着这美景,坐在雕花红木椅上,沏上一壶普洱或铁观音,天南地北心无旁骛地或论道或说戏,着实是件赏心乐事……这便是承信君的家及他闲暇时的光景。由此可见承信君乃是一位颇有生活品质的人家了。
承信君广结善缘,待人真诚热情,身边不少朋友都喜欢到他那里聚会聚餐,谈天说地,享受美食。他好玩好耍,玩红木、瓷器……都十分痴迷到位,据说“番哥”之称就因其麻将数番精准快捷而得名。记得那时,他后院设有台球桌,惹得一班小兄弟,包括我,再忙也不忘一下班第一时间便到他那里敲上一两盘方才甘休,碰上好运气,热情大方的嫂夫人还管饭……
我与承信兄是戏校同学,从小滚在一起,他比我年长为师兄,而后在广西桂剧团又同事三十余年,同在戏里涉水摸索,苦苦打拼。常年的“厮混”,令我们成为可以推盏无忌也可以击桌相怼,扯不开分不散的同窗、同事和朋友。
其实,承信君并非闲散好逸之人,生活之外,他实实是个有才气、有造诣、有成就的戏曲音乐作曲家。承信君从事戏曲作曲50余年,移植了《红灯记》《沙家浜》《杜鹃山》《龙江颂》《盘石湾》等样板戏,创作了《大儒还乡》《泥马泪》《烈火南关》《人面桃花》等八十多个桂剧剧目的音乐,还创作过大型音乐剧、歌舞剧、歌舞杂技剧、仫佬剧等其它戏剧形式的音乐。同时也尝试过文场、渔鼓、彩调、京剧、戏歌等创作,指挥过大型交响乐队。
大抵自20世纪80年代始,在全国、全区有影响的桂剧剧目音乐均出自他手,如《泥马泪》《大儒还乡》《烈火南关》《风采壮妹》等。他所创作音乐的剧目中,囊括了国家级、省部(区)级主要艺术奖项:《大儒還乡》入选国家十大精品剧目,其余多个剧目获文化部“文华剧目奖”、 中宣部“五个一工程奖”、广西文艺创作铜鼓奖、广西区党委宣传部“桂花工程”奖、广西剧展“桂花奖金奖”。令人惊羡的是承信君一届不落地连续摘取了第一至九届广西剧展“优秀音乐创作奖”。入选广西区党委宣传部、区文联举办的“广西十三年文学艺术成果”文艺家名录,获广西文化厅“特殊贡献奖”。恕我孤陋寡闻,如是说八桂戏曲音乐创作谁是独占鳌头的佼佼者,当非承信君莫属。
承信君在戏曲音乐创作上能有如此成就,得益于他的才气和努力:一曰厚积薄发, 二曰勤勉多才,三曰融会贯通。他自少年进入广西戏曲学校学习桂剧音乐,主修京胡,得秦少梅、陈树田等桂剧音乐名师亲传,又接受了系统的现代音乐课程教育,具备了较好的音乐理论素养和知识技能。加之他天性聪颖,勤勉钻研,很快成为班里的高材生,每天为同学们“吊嗓”练声。因此,他通晓桂剧传统音乐唱腔、曲牌及各种音乐素材,这使他后来的桂剧音乐创作显得驾轻就熟,运用自如。他的戏曲音乐创作构思完整,严谨精细,既保留传统戏曲的韵味特色,又善于吸收借鉴其它兄弟剧种的音乐成分,乃至将现代作曲技法带入戏曲音乐创作之中,使得他的戏曲音乐作品有了自身独特的清新圆厚的风格特色。他的戏曲音乐创作总能把握戏剧的主题、情节的节奏和人物的性格, 淋漓尽致地发挥了戏曲音乐的叙事性、抒情性、歌唱性,生动地塑造了众多性格迥异的艺术形象。他作曲的唱腔和配乐,唱起来舒服,听起来悦耳,给人以美的享受。俗话说“文如其人”,我却说“曲不似君”,何故?承信君的戏曲音乐作品或雄壮恢弘透着灵动,细腻委婉透着机敏,尤其擅长设计女性旦角抒情唱段,曲曲旋律优美,赏心悦耳,不少经典名段在桂剧圈内流行传唱。很难想象这些唱腔音乐竟出自这位腰圆体宽,年过古稀仍能信手拎起百十来斤重物,一口气拾阶直上七楼而不喘气的承信君之手。
作为导演,我与承信君有过不少合作。他对戏曲音乐在戏剧中的布局和统筹,对舞台二度创作的烘托配合把握拿捏得十分准确到位,给人留下深刻印象。每每接到创作剧目,我们都会伏案切磋,统一构思,有时也会吵得面红耳赤,拍桌理论,自然,最后无论孰赢孰输,总得跨马提枪,同赴“戏难”。非常感谢承信君,他往往给我不少导演创作的启迪与灵感,完善开拓了演绎方案和演出样式,毕竟戏曲音乐是统领全剧风格样式和节奏跌宕的主要戏剧手段,也是剧种风格特色的主要表现。面对师兄,常常无奈地拱手戏谑道:“有劳大师兄牵着我的鼻子往前走哦”,话未落音承信君憨憨一笑:“废话,走!”不言自明又是要到他的庭院喝茶神侃的节奏了。
戏曲以音乐展示剧情,推动戏剧矛盾冲突的发生发展,与戏剧表演紧密结合,为塑造剧中的人物形象并为戏剧表演服务。一部好的戏曲作品,除了好的剧本、表导演及其它部门的通力合作外,音乐是关键。如新编历史桂剧《烈火南关》的成功便与音乐的贡献密不可分。承信君在《烈火南关》音乐创作上倾注了大量的心血,他研究剧本、洞悉剧情、了解演员、下笔有神。该剧音乐大气磅礴、激荡人心、跌宕顿挫、徐疾分明。不少唱段声情并茂、脍炙人口。他根据剧本 “曾许白头赴忧患,何惜热血染青山”的主题词,敏锐地抽象出全剧音乐的灵魂,确立了主题音乐的创意,设计出 贯串全剧的主题音乐旋律,体现了该剧震撼大气、恢弘悲壮,感人肺腑、催人泪下的艺术效果。该主题音乐采用前后呼应对比的手法,深含寓意:前半部 采取半音过渡,旋律向下体现中华民族落后孱弱,遭受列强奴役的压抑和悲痛,后半部的 旋律昂扬,向上递阶推进直至最高潮,一气呵成,痛快淋漓,体现了不屈不挠的民族精神和冯子材大无畏的英雄气概。主题音乐的设置贯串和在不同场景中的反复变化变奏,充分的揭示了剧本主题、烘托了剧情、渲染了气氛和塑造了冯子材等一批丰满的艺术群象,为全剧音乐增添了一抹浓彩。这个题材从《冯子材》《风雨镇南关》到《烈火南关》,历时十多年,作了三次重大修改,唯一不变的就是这主题音乐,可见戏剧主题音乐之重要。在戏曲音乐中,确立剧目的主题音乐并非承信君的首创,但他在《烈火南关》里提炼主题音乐的做法充分体现了一个有艺术造诣的戏曲音乐家的艺术智慧。在统一的艺术构思中,用7个音符钩织出具有象征意义和审美魅力的音乐形象并赋予其音乐生命,是需要有功力的,承信君做到了,成功了。
戏曲发展到今天,总要跟上时代步伐,彰显时代精神,满足人们的审美需求。桂剧《人面桃花》是著名戏剧家欧阳予倩在上世纪40年代排演的经典剧目,由著名桂剧表演艺术家尹羲先生主演,在国内戏曲界久负盛名。上世纪80年代初,广西桂剧团决定重排该剧。作为导演,如何演绎传统经典剧目是需要认真思考的,是原封不动的照搬还是根据时代的发展有所改革创新?我们与主创之一的承信君反复研究推敲,最后决定《人面桃花》的重排应有别于“老戏老唱”“旧瓶装新酒”的做法,来个“美人如斯,姿容更艳”的实验和尝试。根据王国维先生提出的戏曲最主要的特征“以歌舞演故事”原则,在保留原文学剧本的精华和继承原剧优秀的舞台表演前提下,结构上作了审慎的调整修订,侧重在艺术形式上创新:以戏曲歌舞剧的形式展现一个唐风古韵,写意唯美的凄美爱情故事,使千年传唱的故事一展新容。勿庸置疑,新的戏曲歌舞剧剧本修订后,实验首先得从音乐创作入手,用音乐作为故事情节和人物情感的贯串统领,承信君选用了桂剧南北二路板式及昆腔作为创作基础,同时吸收江南丝竹音乐的吴侬韵味加以杂交创作,乐队设置以弦乐、弹拨乐、吹奏乐为主,尽量少用铿锵击乐,与之相适应的舞台表演则在优美的音乐唱腔和舞蹈音乐里展开。承信君设计的全剧音乐清新明快、优美抒情,舞台表演载歌载舞、诗情画意、清新脱俗,把这个传诵千年的爱情悲喜剧演绎的如梦如幻,色彩斑斓。实验是成功的,大家是认可的,直至今日还不断为剧团翻演传唱。这种演出样式既有传统韵味,又满是创新精神,类似当今时令的音乐剧演出,30多年前便作了这种大胆的尝试和实践,无疑是十分超前和有胆魄的,给八桂梨园带来一股清新之风,给人以启迪:原来戏曲也是可以这样做的。它对戏曲的继承和发展具有很好的研究实践价值,有这点收获足矣。同时也体现了承信君改革戏曲音乐的自觉和担当。
2003年广西桂剧团为庆祝建团50周年,拟荟萃桂剧经典剧目片段,用桂剧音乐和唱腔连缀,创作一台大型的桂剧交响乐,案头已完成,奈何财力不支,只好偃旗作罢。尽管如此,我们还是定下了选取桂剧最具代表意义,在全国最有影响力的经典剧目《拾玉镯》作为团庆晚会开场主打节目的方案。白居易“古歌旧曲君休听,听取新翻杨柳枝”之名句给我们以启发,团庆晚会定名为“桂韵新风”,意在继承传统,锐意求新。决意将这个开场曲目打造成有浓郁纯正的桂剧味道,有完整的音乐结构和能够承载剧目情节的“新翻杨柳枝”,或谓之曰老腔新曲的“戏歌”。承信君凭借着他深厚的传统桂剧音乐积累和丰富的戏曲音乐创作经验,采用现代作曲技法思维进入了“戏歌”的音乐创作。用孙玉娇剧中四句北路慢皮“孙玉娇坐草堂双眉愁锁,思一思想一想奴好命薄。二八女坐门首有何不可,料此地不会有什么风波”为音乐素材,以典型的桂剧北路慢皮旋律为重点展开,以桂剧曲牌《懒梳妆》为补充添色,对该剧音乐重新进行布局编排。为提升该曲的表现力,承信君巧妙的运用独唱、伴唱、重唱穿插全曲,用和声卡农、独唱与伴唱对答的手法,使得全曲优美流畅,富于变化。曲目并不浅薄直白地表现古代女子的哀怨惆怅,而是直逼人物内心,描摹出少女情窦初开,渴望爱情和自由的阳光气息。饶有情趣地描绘了《拾玉镯》剧中有情人一见钟情的经典段落——“送镯”“拾镯”“藏镯”等生动场景。此曲特邀广西歌舞团著名声乐演员邓佩珍领衔主唱,她那清脆甜美的音色和细腻精致的演唱使曲目锦上添花,妙曼的乐声和着银铃般的嗓音犹似一股清新的桂韵新风飘荡而来,直教观众神清气爽,心旷神怡。
值得一提的是,该曲的开头一改原传统北路慢皮过门冗长平缓的节奏,用钢琴行云流水般的琶音导入,将曲目引入规定情景,并将原本用器乐演奏的北路慢皮过门 改用女声合唱(用人声演唱戏曲声腔过门可谓独创),进而逐步递进扩展为一个八度的男女声重唱
可谓妙笔生花。一段平淡无奇的传统叙事唱段,一个简单的板式过门,经承信君之手便化腐朽为神奇,成为有完整音乐构思,既叙事又抒情,既有变化又有对比,内里处处渗透着“交响乐”的要素——“所谓‘交响性就是音乐形象的塑造与发展最富于矛盾和对比冲突的特性,即音乐的戏剧性。”他是否企图创作一个微型交响乐不得而知,但此次创作实质也自觉不自觉地圆了承信君一个小小的交响梦吧。演出中,优美的音乐伴随着舞台上演员惟妙惟肖的情景表演,凸显了戏剧冲突,活灵活现的还原了《拾玉镯》的剧情故事。尤其精彩的是最后在剧情的演进和乐曲的飞扬中,舞台蓦地拥上一大群清纯可爱的小孙玉娇,她们跟着曾经在《拾玉镯》中饰演孙玉娇的中国戏剧梅花奖获得者、桂剧表演艺术家苏国璋和沈启英老师学习《拾玉镯》孙玉娇的表演,她们踏着节律吟唱着 ,身段轻盈,眉目传神,充满青春活力,把演出推上了高潮。此时,观众禁不住随节击掌,尽情享受。这个清新优美、构思巧妙,音乐、表演珠联璧合的曲目,把桂剧“装扮”得如此美轮美奂、生趣盎然,实是让人欣慰。它不仅传递了旧日桂剧的神韵、今天桂剧的新声,更昭示着未来桂剧的勃勃生机。
我想,桂剧《拾玉镯》老腔新唱的成功其意义并不完全在于一首曲,一支歌,它给我们对戏曲改革创新提供了有益的启示和经验,承信君对桂剧音乐的贡献令我翘指点赞。时至今日,每每听到这段精彩的桂剧老腔新唱都不由得充满了对桂剧真真的挚爱和殷殷的祈盼。一时突发奇想:这个曲目岂不是可以成为一个时代的桂剧符号?一个桂剧音乐形象的品牌?转瞬一想,又觉愚钝而自哂:老叟陋见,不足为训矣!唯愿桂劇新人披肝沥胆,超越前人,让桂花满园芬芳,传唱久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