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鲁迅的《汉文学史纲要》撰写理念及影响

2018-05-14刘克敌

关东学刊 2018年4期
关键词:文学史鲁迅

刘克敌

[摘要]鲁迅终其一生,一直有撰写《中国文学史》的计划,尽管最终未能实现其愿望,但从他的《中国小说史略》《汉文学史纲要》等论著中,依然可以发见其独特的文学史撰写理念和文学史基本框架、所独创的一些文学范畴和对重大文学现象的概括性论断。这些都对后世的文学史撰写产生深远影响。不过,在运用文字发生学和传统的“小学”考据等阐释文学史发生与演变方面,今人并未在鲁迅奠定的基础上继续深入研究,反而受意识形态等方面的干扰,过多从文学与政治关系方面阐释文学的发展,致使很长一段时间的文学史研究陷入简单化和图解政治的困境。新时期以来的文学史研究和学术史对此有所匡正,但如何沿着鲁迅开创的道路前进,仍然任重道远。

[关键词]鲁迅;学术理念;文学史

鲁迅的学术著作除却《中国小说史略》外,较为完整的就是《汉文学史纲要》了,这本来是鲁迅一直想撰写的《中国文学史》的一部分,对此1981年版和2005年版的《鲁迅全集》均对此名称的由来和改变有较为详尽的说明:

本书系鲁迅一九二六年在厦门大学担任中国文学史课程时编写的讲义,题为《中国文学史略》;次年在广州中山大学讲授同一课程时又曾使用,改题《古代汉文学史纲要》。在作者生前未正式出版,一九三八年编入《鲁迅全集》时改用此名。

本书系鲁迅1926年在厦门大学担任中国文学史课程时编写的讲义,分篇陆续刻印,书名刻于每页中缝,前三篇为“中国文学史略,,(或简称“文学史”),第四至第十篇均为“汉文学史纲要”。

1938年编入《鲁迅全集》首次正式出版时,取用后者为书名,此后各版均同。本版仍沿用。

相比较而言,2005年版的说明更为详尽,不过它们都证明一个事实——这部没有写完的《汉文学史纲要》,就是鲁迅一直念念不忘的,也是后世很多学者为鲁迅感到遗憾的那部《中国文学史》的一部分或者说是初稿。鲁迅到厦门后在写给许广平的信中说:“我的功课,大约每周当有六小时,因为语堂希望我多讲,情不可却。其中两点是小说史,无须预备;两点是专书研究,须预备;两点是中国文学史,须编讲义。看看这里旧存的讲义,则我随便讲讲就很够了,但我还想认真一点,编成一本较好的文学史。”数年后在给曹聚仁的信中,鲁迅依然对此事念念不忘:“我数年前,曾拟编中国字体变迁史及文学史稿各一部,先从作长编入手,但即此长编,已成难事,剪取欤?无此许多书,赴图书馆抄录欤,上海就没有图书馆,即有之,一人无此精力与时光,请书记又有欠薪之惧,所以直到现在,还是空谈。”

尽管有遗憾,尽管鲁迅没有为后人留下一部完整的《中国文学史》,但他对中国文学发展变迁的深刻理解和精彩分析以及其独特的文学史撰写理念和思路,还是对20世纪的中国古代文学史以及中国现代文学和当代文学史的编写等产生了深远影响。而且,鲁迅关于文学史的研究,不仅有《中国小说史略》,还有《魏晋风度及文章与药及酒之关系》以及为《中国新文学大系》小说二集所写的序言等,至于在其杂文中,鲁迅更是多有对文学发展与文体演变所谓精彩见解,只是哪些属于其深思熟虑的观点,哪些不过是较为随意的议论,需要认真细致的辨析。

自然,对于鲁迅的这些文学史论著,学术界已经给予足够的关注,特别是对于《中国小说史略》的评价一直很高。相形之下,对于《汉文学史纲要》《门外文谈》等的研究,则似乎不够全面深入,尤其缺少从整体上对鲁迅所有文学史论著(也自然应包括其在雜文甚至日记书信中的相关论述)进行综合性研究,并且缺少与20世纪中国文学研究的现代化进程以及现代中国学术的建构过程放在一起考察。以下不妨看一些学者对鲁迅除了《中国小说史略》之外其他学术著作或重要论文的评价,首先是任访秋对《汉文学史纲要》有如下概括评价:

一、对于史料的采用是审慎的,不可信的作品,不可信的说法,都要给以考证与辫析,而不轻易相信与盲从。

二、根据中国文学的发展,有重点的把能以反映时代精神、而在艺术上有卓越成就的作家与作品,予以分析评论。而对次要的作家与作品,也有所涉及。从而显示出中国文学在发展中各个时期的特色。

三、对作品的体裁,思想内容以及艺术成就和艺术手法上,阐明其渊源流变,指出前人在继承与发展上的巨大成就,从而给读者指出如何向古人学习的正确道路。

四、在内容与形式、思想与艺术上,书中凡认为二者统一的作品无不给以肯定,但并未表明二者之间的主次关系。由于鲁迅当时还不是一个马克思主义者,所以书中只论到政治、社会,以及各个民族、

各个地区的风俗、民情、语言……等等,对作家与作品的影响。但对经济与文学的关系,则从未提及,至于阶级关系,则更不会谈到了。

任访秋的评价,除了受意识形态影响在最后一段苛求鲁迅没有用阶级关系分析作品外,其他都可谓十分到位。而陈平原则更注意从学术史角度看鲁迅的文学史研究工作:

虽说中国字体变迁史没有完成,《门外文谈》毕竟留下部分鲁迅关于中国语言文学历史及命运思考的札记,而《汉文学史纲要》更显示出鲁迅的小学功力。

“知人论世”是中国的老传统,以鲁迅的史学兴趣和修养,撰文学史时注重时代背景(思潮)是题中应有之义。}}} }}}30年代有些左翼学者受唯物史观影响,突出经济关系和阶级矛盾(如阿英的《晚清小说史》和谭丕谟的《中国文学史纲》),这总比眉毛胡子一把抓好些,总算懂得抓“主要矛盾”。鲁迅的思路不一样,文学史著作中极少涉及生产力和生产关系。关注的是一个时代的思想文化氛围和士人心态。文学作为一种精神产品,并不直接反映社会的经济关系和政治斗争;抓住“士人心态”这个中介,上便于把握思想文化潮流,下可以理解社会生活状态。……这一文学史研究思路,到撰写《魏晋风度及文章与药及酒之关系》,得到了更充分的体现。

陈平原的评价,重点抓住鲁迅的小学功底和鲁迅写文学史注意“士人心态”两个要点。事实上,前者可以看做是鲁迅活用传统治学方法,后者则与鲁迅受丹纳和勃兰兑斯的文学史理念影响有关。

另一位鲁迅研究学者顾农则更多从编写体例和“知人论世”的文学史撰写理念等方面评价鲁迅的相关研究:

《汉文学史纲要》凡十篇,内容丰富,有许多闪光的东西,至今读去仍然可以得到很深的启示。

从撰写的体例看,本书叙述史料多于评论,征引甚博,作者议论无多,他的意见大抵即窝于材料的取舍安排之中。凡有断语,都简明精当,无可移易。例如本书指出,诗歌产生于文字形成之先,源于劳动,而文字的起源则“所当绵历岁时,且由众手,全群共喻,乃得流行,谁为作者,殊难确指,功归一圣,亦凭臆之说也。”又如关于秦代文学,可讲的内容本来不多,鲁迅则列举具体材料,介绍当时的情况是:一方面群臣相与歌颂始皇之功德,刻于金石;一方面是东郡的老百姓刻陨石以诅始皇,而石旁居人为此付出了生命。这里鲁迅没有直接发表什么议论,但已经把当时的形势和气氛都说清楚了。

鲁迅写文学史特别重视知人论世,决不孤立地分析文本。周室衰微,诸侯并争的局面必然促使思想和文学的活跃,其中既有从不同场出发来挽救时弊的志士,也有为一己之利禄奔走呼号的游士,于是“著作云起”,蔚为大观;而屈原的诗歌创作则与当时楚国内部两派的纷争有着密切的联系,他崇高的人格和卓绝的才华交相为用,一起构成了他作为伟大诗人的基础;其后学宋玉等人,则“虽学屈原之文辞,终莫敢直谏,盖掇其哀怨,猎其华艳,而九死未悔之概失矣”,于是只能成为主要以文采著称的二流人物。

鲁迅对文学史的观察是全面的,他既注意叙述文学发展的主流,同时也不忽略支流,例如《诗经》中的大、小二雅,古代学者多强调其怨诽而不乱、温柔敦厚的一面,近代学者则看重其激切杭争的一面。鲁迅在《纲要》中对这两个方面都有所论述,他当然更重视那些“激楚之言,奔放之词”,但在文学史里他并不只论述自己所看重的作品。鲁迅后来说得好:“中国古人,常欲得其全,就是制妇女用的乌鸡白凤丸,也将全鸡连毛带血全都放在丸药内,方法固然可笑,主意却是不错的。删夷枝叶的人,决得不到花果。”(《且介亭杂文末编·这也是生活》)片面的考察将无从得到全面正确的结论。

此外,鲍国华的有关研究也值得注意,除有些论断与陈平原相近外,还指出鲁迅对古代作家作品研究深刻到位,多有经典之论:

《汉文学史纲要》(以下简称《纲要》)未成完壁,自先秦起,迄于汉代,仅得十篇。尽管是一部未竟之作,但《纲要》还是体现出鲁迅独特的文学史研究思路。首先,该书第一篇名为《自文字至文章》,文学史从文字讲起,这与同时代及后世绝大多数文学史著作不同。阐述“文”的起源及其本义,还原文学诞生的历史语境和物质形态,这一思路既有章太炎和刘师培等人的影响,也源于鲁迅个人的治学理念。鲁迅晚年,屡有撰写中国字体变迁史和文学史的想法,虽未能实现,但兼治文字与文学的学术选择,可见一斑。其次,该书以作家的创作环境、经历及其著作为最基本的研究依据,既是对刘勰“时序”说的继承,又体现出鲁迅本人对文学史独特的观察和把握方式。鲁迅的文学史研究,最突出的特点就是对世态人心的透彻把握,据此透视一个时代的文学精神,其发现常出人意表,道他人所不能道,而又准确贴切,令人折服。即使是对艺术风格的分析,也多从社会思想和文人心态入手,颇多知心之论。再次,对作家作品的点评深刻而妥帖,如称《庄子》“其文则汪洋辟阖,仪态万方,晚周诸子之作,莫能先也”,赞司马迁《史记》为“史家之绝唱,无韵之《离骚》”等,均成为文学史研究的经典论断。

不过,上述几位学者除了陈平原外,可能出于某些主客观因素,对鲁迅全部学术著作其学术思想与特点以及与20世纪中国学术发展的关系论述不够。因此考察鲁迅的文学史类著作必须注意这样几个方面:

首先是看鲁迅对于文学起源的看法,尽管在过去很长一段时间,鲁迅的那个“哼吁哼吁”说流行甚广,以致常常作为鲁迅赞同“劳动”说的证明,但这个“哼吁哼吁”说见于鲁迅的一篇杂文,鲁迅对此说法是否真正认同值得辨析,而且鲁迅也有关于文学起源于巫术等学说,以及文学艺术的发生与情感关系的阐述,所以鲁迅有关文学起源的论断究竟为何以及具体辨析依然有深入探讨的必要。

其次,受章太炎“小学”影响,鲁迅在论述文学发展时不仅特别注意从文字变迁和文体演变角度阐述,而且对魏晋文学情有独钟。不过,鲁迅的这种从“小学”讲到文学的治学思路,不仅与其受到当时风行一时的进化论影响有关,而且他对魏晋文学的重视也和受章太炎影响有关,对此已有研究还是稍显表面化。

再次,在一系列的文学论著中,鲁迅逐渐建构了自己特有的文学发展理念和文学史写作框架,例如以“酒、药和佛”为纲来阐述魏晋文学,以“廊庙与山林”阐述唐代文学等。从文学史发展进程看,魏晋文人其创作活动显然受到来自当时统治者方面的强大干扰甚至个体受到迫害,但鲁迅并未简单论述当时的文学与政治关系,而是借对魏晋文人风度与“酒”、“药”和“佛”等关系的论述,巧妙解决了对文学与宗教以及与统治者复杂关系的论述,这个独特视角的选择值得特别关注。这背后的学术思考以及对后世文学史撰写的影响,值得注意。对此陈平原在这方面用力甚多,体会也最深刻,且有具体的文学史撰写实践,因笔者已有专文论述,不赘。

最后由于鲁迅本人就是伟大的小说家和品味极高的艺术鉴赏家,所以他对于文学作品的鉴赏和分析之细致敏锐,是一般学者难以达到的,这方面有很多精彩例证,例如他对于“乡土小说”的论述、对于《红楼梦》的艺术分析等,至今仍有巨大影响,这些无疑都会影响到他的文学史研究。

对于鲁迅在撰写学术著作中体现出的独特见解和文学史观念,以陈平原的研究较有代表性。在其《作为学科的文学史》等论著中,除却前引之文外,陈平原对鲁迅之文学史类论著特色还有这样的评价:

作为一个文学史家,鲁迅的最大长处其实不在史料的掌握,甚至也不在敏锐的艺术感觉,而在于其跨学科的知识结构以及对历史和人生真谛的深入领悟。

在同时代的文学史家中,鲁迅是最注重作品的“文采与思想”的。……对“语诫连篇,喧而夺主”,或者“徒作谯呵之文,转无感人之力”的作品,鲁迅深恶痛绝。在鲁迅看来,借小说“庋学问”与借小说“窝惩劝”者,二者“同意而异用”,都是对小說性质及功能的误解。……文学史家的鲁迅与杂文家的鲁迅,在文学性质上的理解与阐释上大有差异。早期鲁迅多强调文学艺术“发扬真美,以娱人情”,“实利离尽,究理弗存”。后期鲁迅则主张“遵命文学”,认定“文学是战斗的”。故不能不讲功利。除了前后期思想变迁。更因杂文家直接面对风沙扑面豺狼当道的现实,本就无法“为艺术而艺术”;而史家思考千年古国“文以载道”的缺陷,不免突出“纯文学”之“兴感怡悦”。

陈平原不仅对鲁迅的文学史撰写工作及成果做了较为深刻全面的阐释,对鲁迅的文学史著作给出很有见地的分析概括,他本人也在其一系列文学史著作的撰写中,尽力沿着鲁迅的方向前行,并试图在框架和撰写理念上有所突破。这方面的代表性作品就是他的《中国现代小说的起点——清末民初小说研究》(原为《二十世纪中国小说史》第一卷,后因其他各卷撰写者未能完成,故改为现名)。对于自己文学史方面的著作如何在鲁迅著作基础上有所突破,陈平原曾经有过这样颇为自负的陈述:“鲁迅拟想中的抓住主要文学现象来展开论述的文学史(比如用“药酒、女、佛”来概括六朝文学),对我很有启发。在整个的研究过程中,我始终着利于考察这一时期小说演变的主要特征以及影响这一演变的主要文化因素。抓住主要文学现象,也就抓住这一时期文学的“魂”;“魂”抓住了,事情就好办,即使有所遗漏,也都问题不大。如果说跟鲁迅的设想有点不同的话,那便是强调主要文学现象时,我努力深入到形式层面。首先是这一时期小说的最主要的形式特征,其次是影响这些主要形式特征的最主要的文化因素,其他一概撇开不谈。抓的准不准是一回事,路子我认为是可行的。”

陈平原这里所说与鲁迅的不同,即只谈影响文学发展最重要的一些因素,而绝不因追求所谓的全面论述而耗费心力。这类似于陈寅恪在其治学过程中常常使用的“存而不论”。陈寅恪认为,中国文化源远流长,学派众多,魏晋以来,又受佛教等外来文化影响,若要一一梳理清晰,非一人一时能做到。那么,该怎样将溯源与正流区分开而又不影响学术研究的正确与深刻,陈寅恪据此提出了“存而不论”说:“诸家谱碟所记,虚妄纷歧,若取史乘校之,伪谬矛盾可笑之处,不一而足。吾国自中古五胡人侵,种族乱矣,类此可存而不论也。缘历世甚久,已同化至无何纤微迹象可寻,则远祖为胡为华,可勿论也。”显然,在学术研究中既要做到能正本溯源,为立论打下坚实基础,又要善于区别有用与无用之资料线索,大胆删除与研究课题无关或价值不大的线索,对于不影响研究但尚不清晰者,对于那些不影响某一事物发展根本趋势的次要因素,可以根据研究的需要“存而不论”,而将研究重点放在最关键之处,以求一举突破。陈平原的大胆设想,与陈寅恪的治学方法不谋而合,堪称“英雄所见略同”。

为了更客观的评判鲁迅撰写的文学史及其相关理念,不妨把20世纪中一些比较有代表性的中国文学史著作,与鲁迅的文学史论著作一简单比较,不仅可以发见鲁迅论著的独特价值,也可窥见其对后世相似论著的影响,尽管某些影响是以隐性方式呈现。

20世纪中国学术界出现的第一部文学史,即林传甲的《中国文学史》。林著最早的版本是1904年,如今较常见的是1910年翻印本。按照陈平原的说法,“作为第一部借鉴和运用西方文学史著述体例的《中国文学史》,林传甲此书历来备受关注”。陈平原并列举了郑振铎、容肇祖、夏晓红等人对该书的评述为证。林传甲此书,盖为京师大学堂讲义,很多编著内容即依据《奏定大学堂章程》,所以陈平原评价为“堪称遵守章程的模范”,也因此,林著的很多缺点例如排斥小说戏曲,在今天自是不可想象。由于该书只是作为教材,且编著时间极短,致使该书的学术价值较低,今天我们对其关注,也只是因为它是所谓的“第一部”。借用陈平原的评价就是:“说到底,这是一部普及知识的“讲义”,不是立一家之言的‘著述——时人正是从这一角度接受此作的。”

林传甲的这部讲义,名为《中国文学史》,实为中国文学发展和语言变迁以及字体变迁史的混合体,因为其中不仅有大量篇幅论述汉语字体和语音的变迁,还有大量关于文体变迁的内容以及文章写作技巧之类的内容,这些在今天肯定不会被写人文学史,而会被分别归入古代汉语和写作等教材中。且看其第一、二、三篇的题目:

古文籀文小篆八分草书隶书北朝书唐以后正书变迁

古今音韵之变迁

古今名义训诂之变迁

对于当代读者来说,无论如何不会想到会在一部冠以《中国文学史》的书中看到这样的内容。当然,在林传甲那个时代,这样撰写也无可厚非。例如之后也是章太炎弟子的朱希祖所撰写的《中国文学史》,从其部分目录(仅节选其第一篇)看,也是把文学发展史与语言变迁及文体演变史杂揉起来的著作:

第一篇 古文籀文小篆八分草书隶书北朝书唐以后正书之变迁

一 论未有书契以前之世界

二 论书契创造之艰难

三 论书契开物成务之益

四 论五帝三王之世古文之变迁

五 古文藉许书而存

六 六书之名义区别

七 六书之次第

八 古文籀文之变迁

九 籀文以后之变迁

十 大篆小篆之变迁

十一 传说文之统系

十二 篆隶之变迁

所以问题不在于体例,在于当林传甲等分析古代作家作品以及文学思潮时,是否会有独到的见解以及独创的论述形式。该书的第十四篇,是论述“唐宋至今文体”,其中的“十六”之标题为“元人文体为词曲说部所紊”,算是该书中极为罕见的提及小说和戏曲的文字:

元之文格日卑,不足比隆唐宋者,更有故焉。讲学者即通用语录文体,而民间无学不识者,更演为说部文体。变乱陈寿三国志,几欲、与正史相涃;依托元稹会真记,遂成淫亵之词。日本石川氏撰中国文学史,以中国曾经禁毁之淫书,悉数录之,不知杂剧院本传奇之作,不足比于古之虞初。若载于风俗史扰可。石川载于中国文学史,彼亦自乱其例耳。况其胪列小说戏曲,滥及明之汤若士近世之金圣叹,可见其识见污下,与中国下等社会无异。而近日无识文人乃译新小说以诲淫盗,有王者起必將戮其人而火其书乎。不究科学而究科学小说,果能裨益名智乎?是扰买椟而还珠耳,吾不敢以风气所趋随声附和矣。

作者对小说戏曲以及翻译文学的偏见以及见识浅薄,由上文及其小标题可见一斑,也可清楚作者为何不把小说戏曲列入撰写范围了。此外作者对翻译小说尤为反感,当主要是针对林纤,但不知是否也包括鲁迅、周作人、苏曼殊以及马相伯等人的翻译。

相比之下,鲁迅的《汉文学史纲要》,在其开头部分,也有对文字起源与变迁的考察,但却始终与文学的发生与演变结合在一起论述,也就是其着眼点是在文学而非其他。例如其第一篇“自文字至文章”中这一段:

在昔原始之民,其居群中,盖帷以姿态声音,自达其情意而已。声音繁变,濅成言辞,言辞谐美,乃兆歌咏。时属草昧,庶民朴淳,心志郁于内,则任情而歌呼,天地变于外,则抵畏以颂祝,踊跃吟叹,时越侪辈,为众所赏,默识不忘,口耳相传,或逮后世。复有巫觋,职在通神,盛为歌舞,以祈灵贶,而赞颂之在人群,其用乃愈益广大。试察今之蛮民,虽状极狂獉,未有衣服宫室文字,而颂神抒情之什,降灵召鬼之人,大抵有焉。吕不韦云,“昔葛天氏之乐,三人操牛尾,投足以歌八阕。”(《吕氏春秋》《仲夏纪》《古乐》)郑玄则谓“诗之兴也,谅不于上皇之世。”(《诗谱序》)虽荒古无文,并难征信,而证以今日之野人,揆之人间之心理,固当以吕氏所言,为较近于事理者矣。

然而言者,扰风波也,激荡既已,余踪杳然,独恃口耳之传,殊不足以行远或垂后。诗人感物,发为歌吟,吟已感漓,其事随讫。倘将记言行,存事功,则专凭言语,大惧遗忘,故古者尝结绳而治,而后之圣人易之以书契。

从文字诞生和字体变迁入手,来探讨文学的起源与发展,鲁迅显然是受到章太炎影响,且显示出其深厚的小学功底。不过,这实际也显示了鲁迅治文学史的独特思路,即追根溯源,从问题最初发生处开始用力,这也是学术研究的最高要求。对此不妨看看钱穆对治学态度及方法的有关论述:

为学须从源头处循流而下,则事半功倍,此次读弟文时时感到弟之功夫,尚在源头处未能有立脚基础,故下语时时有病。只要说到儒家道家云云,所讨论者虽是东汉魏晋,但若对先秦本源处留有未见到处,则不知不觉间,下语自然见病,陈援庵、王静庵长处,只是可以不牵扯,没有所谓源头,故少病也。弟今有意治学术思想史,则当从源头处用力,自不宜截取一节为之。当较静庵援庵更艰苦始得耳。陈寅恪亦可截断源头不问,胡适之则无从将源头截去,此胡之所以多病,陈之所以少病,以两人论学立场不同之故。

钱穆认为治学必须从源头做起,用今天的话就是首先要对构成某一学术体系的那些元典了解清楚,包括它的来源、形成、流变和基本思想体系以及与其他学术流派的异同等,然后才可以循流而下,对其后来的发展演变以及对现代的影响有准确的把握和解释。自然,在受到某些限制的情形下(例如材料的不易获得或者研究者个人的能力限制),也可以退而求其次,即“截断源头不论”。或者套用陈寅恪的说法“存而不论”,其实就是尽量减少来自源头的思想对后来的影响而已。不过,说来容易做起来很难。同样是截断源头不论,陈垣和王国维做得较好,所以钱穆给予肯定;而胡适却受到钱穆批评。笔者以为胡适所受到批评之原因,应该是和其在讲授和撰写《中国哲学史大纲》时丢开传说中的唐、虞、夏和商不谈,直接从周代开始有关。在该书第一章名为“中国哲学结胎的时代”中,胡适仅仅用《诗经》作为时代背景,然后就从周宣王开始论述。这一做法在当时引起很大震动,顾颉刚就曾有这样的回忆:“这一改把我们这一班人充满着三皇、五帝的脑筋骤然作一个重大的打击,骇得一堂中舌桥而不能下。……我听了几堂,听出一个道理来了……胡先生讲得的确不差,他有眼光,有胆量,有断制,确是一个有能力的历史家。他的议论处处合于我的理性,都是我想说而不知道怎样说才好的。”

中国上古史因资料缺乏以及后世研究者观念上的原因,现有典籍的内容一直被怀疑有杜撰和编造的内容,真伪难辨。不过长期以来,人们对三皇五帝的古史体系还是大多深信不疑。胡适的《中国哲学史大纲》首次对没有第一手材料依据的中国古史采取拒绝的态度。《中国哲学史大纲》在叙述古代哲学史的时候撇开三皇五帝尧舜汤禹的传说,直接从春秋时的孔子、老子讲起。这不仅前人没有过,就是同时代的谢无量、陈汉章等人撰写哲学史,也没有摆脱旧有的思想框架。所以,胡适的著作在当时引起震动是必然的,也因此导致中国现代学术研究朝着利用西方近代治学思想和方法(如胡适大力提倡的杜威学说以及他的“大胆的假设,小心的求证”等)迈出一大步。胡适自称赫胥黎和杜威是对他影响最大的两个人,其中赫胥黎教给他怎样怀疑,教给他不信任一切没有证据的东西。胡适认为赫胥黎的存疑主义是一种思想方法,要点在于重证据。对于一切传统,只有一个作战的武器,就是“拿证据”来。存疑的方法与胡适“大胆的假设,小心的求证”,与其“重新评估一切价值”都有着密切联系。在当时的史学研究上,这种大胆怀疑的方法既促进了历史考证学的发展,又为打破充满着神话与杜撰的古史体系提供了理论依据。在这方面顾颉刚显然是受益最大的一个,他的“疑古”思想和学派之建立,差不多就是在胡适直接影响下才得以问世的。

不过,显然钱穆对此不以为然。也许在钱穆看来,哲学史与其他社会科学不同,它所表现的是一个民族的精神发生和演变的历史,在周代以前的历史虽然根据现有材料无法给出精确的断代,但毫无疑问中华民族的文化以及哲学的萌芽在此之前已经发生,对此采取抹殺态度,必然会导致对春秋时代诸子百家思想来源的论证缺失,所以所谓的“截断源头不问”并不适合所有的研究领域,尤其不适合哲学史的研究。此外,如果从当时已经找到的材料而言,罗振玉、王国维等对出土之甲骨文的研究已经有力证明《史记》中所记载之商代历史的可信性,那么胡适至少就应该对商代的哲学思想进行梳理性的论述,因为出土的甲骨文中已有这方面的材料,对此无论是罗振玉抑或王国维都有认真的考证。汉字的起源问题与汉民族的哲学思想的发生应该是大致同步的,或者说在最早的汉字中就蕴藏有先民质朴的哲学思想,例如罗振玉和王国维对甲骨文中“西”字和“王”字的解释。所以胡适的中国哲学史研究忽视了对出土材料的利用,必然导致对源头问题无法解决,而只能简单地“截断源头不问”。

而鲁迅在其文学史的撰写中并未采取“截断源头不问”的态度,不仅在《汉文学史纲要》中开篇就讨论了文字的起源问题,对传统的文字起源观点进行梳理并进而提出自己的观点:“意者文字初作,首必象形,触目会心,不待授受,渐而演进,则会意指事之类兴焉。今之文字,形声转多,而察其缔构,什九以形象为本抵,诵习一字,当识形音义三:口诵耳闻其音,目察其形,心通其义,三识并用,一字之功乃全。”然后鲁迅指出文字的单纯记录功能逐渐发展到情感表达和描述功能,这就为文学的发生奠定了基础:“其在文章,则写山曰峻嶒嵯峨,状水曰汪洋澎湃,蔽芾葱笼,恍逢丰木,鳟鲂鳗鲤,如见多鱼。故其所函,遂具三美:意美以感心,一也;音美以感耳,二也;形美以感目,三也。”

在《中国小说史略》中,鲁迅把小说的起源直接与神话传说联系起来,认为后者其实就是小说的源头,而神话传说正是所有文学样式的源头:“昔者初民,见天地万物,变异不常,其诸现象,又出于人力所能以上,则自造众说以解释之;凡所解释,今谓之神话。昔者初民,见天地万物,变异不常,其諸现象,又出于人力所能以上,则自造众说以解释之:凡所解释,今谓之神话。神话大抵以一“神格”为中枢,又推演为叙说,而于所叙说之神,之事,又从而信仰敬畏之,于是歌颂其威灵,致美于坛庙,久而愈进,文物遂繁。故神话不特为宗教之萌芽,美术所由起,且实为文章之渊源。

鲁迅先是从汉字的起源论述文学的起源,又从神话的产生转到论述小说产生与神话的关系,这正是从源头处开始的研究,也是真正科学的研究。而胡适之研究虽然可以在当时震动一时,也极大促进了当时学术研究方法的进步,但却违背了治学的根本,仅就其写作《中国哲学史大纲》时而言,所谓“大胆的假设,小心的求证”,胡适是大胆有余而考证不够的。也许正是基于这一点,胡适对鲁迅的文学史著作倒是给予高度评价,不过其出发点有些微妙。根据新发现的鲁迅写给胡适的信(1923年12月28日)可以发现胡适对当时出版的《中国小说史略》上卷给予“论断太少”的批评,因为胡适原信未见,但既然说“论断太少”,肯定的就应是“考证详尽”之类。对此鲁迅的回答是:“论断太少,诚如所言;玄同说亦如此。我自省太易流于感情之论,所以力避此事,其实正是一个缺点;但于明清小说。则论断似较上卷稍多,此稿已成,极想于阳历二月末印成之。其实无论是考证还是论断,对一个学术问题的研究最好还是从源头开始,这应是题中应有之义。只是限于研究者所处之客观环境、材料限制以及主观能力束缚等因素,有时不得不采取剪短枝节只论主干的方法而已。

此外,鲁迅与早期那些文学史著作如前面所提及林传甲等人著作的最大不同在于,虽然鲁迅和他们一样也是由汉字的产生及变迁谈起,但鲁迅的着眼点始终是在关注语言产生与文学发生的关系,以及它们如何共同受到时代社会生活发展的影响问题,关注语言由最早作为记录人类社会生活的载体,如何逐渐转化为记录和表达人类的思想情感并产生美感的过程,这才是真正的文学发生史的考察,而不是一部汉语产生历史的考察。所以,鲁迅的从源头开始,是文学发生的源头,至于其他一切因素,都不过是为了说明这个源头何以产生而已。而林传甲他们的文学史写作,似乎在这方面本末有些倒置了。也许他们的本意也是在用汉字的变迁说明文学的发生,但眼光和小学功底方面的差异,使得他们的主观愿望和实际效果没有达到一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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