浙江地区从东汉到宋代的明器演变
2018-05-13江文雯
江文雯
(景德镇陶瓷大学,景德镇市, 333000)
我国自汉代起即重视丧葬之礼,“以为死人有知,与生人无以异”,认为要将死人当做活人对待,迷信人死之后有另一个世界,为此厚葬之风盛行。“世之厚葬为荣,薄终为耻辱”。于是在东汉时期,越窑、瓯窑、婺州窑等浙江青瓷窑便开始生产出一种特殊的瓷器,即五联罐作为陪葬用品。东汉王充的《论衡》:“谓如生死,闵死独葬,魂孤无副,丘墓闭藏,古物乏匮,故作偶人一侍尸柩,多藏食物以歆精魂。”三国王肃《丧服要记》:“五谷囊者,起自伯夷叔齐不食周粟而饿死,恐其魂之饥也,故设五谷囊,吾父食味含脯而死,何用此为?”都表明五联罐不仅是一件寄托古人宗教迷信思想的陪葬用具,还是一件装盛粮食的谷仓,是古代迷信中为了不让死去的祖先魂魄挨饿而储蓄粮食的明器。东汉时期五联罐的明显特征是上腹部由一个大罐和五个小罐组成,各罐之间堆塑了人物和动物,下部为罐体。自五联罐等新兴制品的出现后,早期青瓷简单、宁静的器物上开始展示了一种欣欣向荣、富有生气的场面。在装饰艺术上出现了人物、走兽、飞鸟等动物形象。
三国、西晋时期,继承汉厚葬之风,“送终之制,竞为奢靡,生者无担石之储,而财力尽于坟土”。为了适应社会需求,越窑生产了大量随葬用的明器。三国的东吴时期,五联罐开始逐渐向堆塑罐演变。这一时期的五联罐的特点是五个罐的位置在人们的视觉中比较明显,而所堆塑的人物、动物都围绕这几罐展开。明器代表着一个地区的丧葬习俗,从明器中可以反映出古人对死后世界的期望和幻想。在这一时期的五联罐中,我们可以感受到三种思想:一是人死后魂魄仍然是存在的,并且可以进食;二是道教思想,即人死后的理想境界是升天成仙;三是外来宗教思想萌芽,佛教开始传入。故宫博物院收藏的一件三国五联罐上有:“永安三年时,富且洋(祥),宜公卿,多子孙,寿命长,千意(亿)万岁未见英(殃)”铭文,寓意着主人期望生活在阳间的子孙后代开枝散叶,福寿绵长,家族兴旺。因此陶瓷工匠们在堆塑各种附件时首先考虑的是如何让死者在阴间过上好日子,超越生时的地位、权力和生活享受,以及如何让死者魂魄尽早升天成仙。
东汉五联罐
三国五联罐
三国五联罐
唐元和十四年蟠龙罂
浙江地区在春秋时期属于吴越国范围内,早期越人深受楚汉文化影响,信奉蛇鸟图腾和祖先崇拜。秦汉以来,巫术盛行,祭祀频繁,厚葬成风。东汉末道教盛行,《陈楚文化》描述道教“杂糅入流传下来的巫术禁忌、鬼神祭祀、民间信仰、神话传说、各类方法术数,……杂取儒家、墨家、阴阳家、养生家等诸家学派中的自我修养思想、宗教信仰成分和伦理观念,在度世救人、长生成仙而追求与道合一的总目标下神学化、方术化为多层次的宗教体系”。道教对越地南迁贵族阶层影响很深,越窑所在地的名人文学、艺术作品都深深带有魏晋玄学精神和神仙道家思想。六朝时期,由于战争频发,为了躲避动乱北方士族纷纷越淮渡江,浙江地区以其优越的地理环境成为南迁中原的士族理想定居之地。南北文化融汇交流,为浙江地区带来了丰富的儒家文化和先进的社会生产力。此时佛教从海陆两路传到中原地区,传教士们为了更快地让人们接收新的外来宗教,让佛教教义渗透入民间,必须首先实现佛教教义的中国化,也就是说要借助当地文化根基加以扩散传播。由于外来宗教没有独立于本地原始宗教和中国早期道教、儒家思想之外,而是借助当地文化扩散传播,于是当时人们对于佛教的理解不深,无法区别道教教义与佛教教义,把道教神仙与佛像混淆起来。对于知识层极其低下的窑工们来说,佛教、道教、原始宗教之间并不那么界限分明,他们用自己的理解去制作的五联罐,因此在堆塑装饰中时常能看到道教神仙和佛像一同出现。战乱频繁的六朝时期,百姓迫切的需要精神寄托,将佛像用来辟邪,这也是当时宗教大融合的一种体现。
当五联罐上出现堆塑平台,并且平台上有比较明显的堆贴内容之后就演变成为堆塑罐了。西晋初期,五联罐装饰中仍是大罐明显,小罐退化。从西晋早期开始,大罐渐渐被建筑所遮盖,小罐演变成小盂,最后大罐全为建筑所覆盖,小罐四周为动物、建筑和动物的活动场面所替代。也因此这一时期的五联罐彻底演变成了堆塑罐。堆塑罐特别明显的是在顶部堆塑许多具有江南特色的建筑群和高层建筑,这类建筑是典型的地主庄园建筑,气势宏大,场面庄重。堆塑罐下部也出现了堆塑人物、动物,飞鸟与胡人活动的画面结合,十分生动。由于佛教的传入,堆塑罐中佛像的出现也相当频繁。
从堆塑罐的装饰中我们能了解到当地宗教文化的发展,道教思想、阴阳五行、儒家礼仪和佛教文化杂糅在一起,表现为明器上造型各异的陶瓷附件。堆塑罐上最为丰富的就是动植物附件,龙、虎、鹿、狮子、莲蓬、飞鸟等等。其中龙、虎象征着道教神仙的坐骑,鸟装饰于堆塑罐的顶部,或栖息于对称分布的四小罐的罐口,或立于楼阁建筑的屋顶,起到引领死者魂魄升仙的作用。鹿谐音“禄”,是祈愿死者在阴间的生活也能拥有福禄。而狮子、莲蓬代表了佛教文化,狮子在佛教中引喻为佛,而莲蓬则是佛的座椅。堆塑的猪、马、犬、羊、鼠、蛙、鱼等动物,则是儒家思想中给死者的供奉之物。此外还有青龙、白虎、朱雀、麒麟、神仙等则是阴阳五行观念和神仙方术的主要内容。与堆塑罐组合陪葬的还有其他种类的青瓷器:碗、耳杯、盘、香薰、灶、灯等生活用品,鸡笼、猪圈、狗圈等农业、畜牧业生产工具,体现以道教文化为主体的儒家忠孝礼仪规范。从出土的纪年堆塑罐来看,西晋时期佛像、高鼻光头人、胡人等代表外来宗教佛教的主要装饰,位置从建筑下层排列成圈,逐渐上移到位于堆塑罐中间位置或上方。根据这种变化可以看出,佛教在浙江地区的传播过程中,逐渐摆脱对道教、阴阳家、儒家思想的依附,人们对于佛教的理解也更清晰起来。但是随着佛教的进一步兴盛,这类堆塑罐不仅佛教题材的装饰逐渐减少,而且在东晋就不再成为墓葬的随葬物品之一了。西晋晚期也是堆塑罐将要停止生产时。晚期的堆塑罐装饰越来越简洁朴素,仅剩高层建筑、门阙,胡人及很少的印贴人物。那种群鸟拥簇,动物活动与胡人庆丰收等生动画面逐渐消失,不复以往那种堆塑罐上繁荣兴旺的场面。
到了唐代,一种称为多角瓶(或称多角坛)的明器出现了。多角瓶顾名思义,是在一个上小下大的弧形台阶的多重塔形瓶身上分层安置了多角形器来作装饰,由堆塑罐演变而来。因为古时“角”谐音“谷”,寄托了人们对五谷丰收的希望,在唐至五代时期作为江浙地区的典型明器使用。这种多角瓶在湖南、江西、福建等地也多有出土。
还有一种蟠龙罂,在唐元和朝时期出现,与盘口壶造型十分相似,多为盘口,喇叭形颈,腹上鼓下弧收,环绕瓶颈、肩部贴塑有蟠曲龙形,故名蟠龙罂。元和十四年(819)年墓出土的蟠龙罂,盘龙为堆贴而成,上写“元和拾肆年四月一日造此罂”。越窑制作的蟠龙罂直到北宋早期仍有少量生产。
五代时期,越窑在结合了五联罐和多角瓶特色的基础上,生产出了新的明器五管瓶,这种在瓶身肩部上装饰五管或多管的明器一直沿用至南宋早期。并常与盘口壶成套作为陪葬品在宋墓中出土。宋代高承《事物纪原》:“今丧家棺敛,柩中必置粮罂者”。五管瓶装谷物,盘口壶装酒,这是当时浙江地区社会葬俗的一大特点。早在三国时期堆塑罐中出现的佛像造型由于佛教传播的逐渐深入,佛像不再轻易出现在陶瓷装饰中。于是明器中的佛教文化也改变形态,取而代之的是五管瓶中简化的各种莲瓣纹装饰。这一时期,位于越窑、瓯窑、婺州窑邻近地区的龙泉窑大量吸收并接受浙江地区青瓷窑系的影响,逐渐壮大发展,在北宋中晚期取代了越窑的地位。
唐大中二年多角瓶
南宋晚期五管瓶
五代五管瓶
南宋龙泉窑龙瓶
到了北宋中期,龙泉窑多管瓶的肩部和中上腹分成几级,多数是四级,也有三级或五级的。级的外形有弧形和“7”字形两种,自上而下一级级的扩大。在肩腹间黏装筒形小管,多数装五管,也有装四管、六管、七管和多至十管、十五管的,数量不一。其中四至七管的都是按等距离的圆装一圈,十管、十五管的则分成上下两排、三排,每排五管,上下排管交错排列。管的式样不一,有的管口雕成花口,外壁削成多道直棱;有的口大管小,管身矮胖,该类管常装在器形矮胖丰满的瓶上,管与瓶三式样和谐协调;有的是圆筒形,上下大小一致,或口部略小下部较大,这类管常常装在器身修长的瓶上,器形优美。北宋晚期龙泉窑五管瓶制作渐渐简化,还变形出了用圆形泥条代管,瓶的肩腹部有黏贴狭长的柳叶形印花泥片的变异五管瓶,这里就不多作介绍了。北宋晚期龙泉窑五管瓶管小而矮,瓶盖上的纽常常捏塑成鸟或狗,也有做成花苞的。南宋时期,随着宋朝政权转移,朝廷南下。临安,即现在的杭州,成为了南宋的政治经济文化中心,浙江地区人口大增。同时,为了维持南宋政权的运行,大力推动手工业的发展和海上贸易以收取商税,成为了政府所供养的数量庞大的官吏和军队的主要经济来源。朝廷鼓励瓷器外销,高宗说:“市舶之利,颇助国用,宜循旧法,以招徕远人阜通货贿。”瓷器的需要量大增,而其时越窑、婺州窑、瓯窑相继衰落,龙泉窑的生产得以迅速发展,窑场数量急剧增加,分布地域空前扩大。但这时期多管瓶等随葬品的产量却在减少,器形与装饰也为了方便生产而比北宋时期简化。南宋晚期龙泉窑新创烧的五管瓶器形发生了较大变化,器身不再分级,每只五管瓶的器形形成了一定的规范。工艺装饰上多依赖于青瓷莹润的釉色,只在腹部装饰一圈莲瓣纹,造型稳重而俏丽。
宋代由于政局动荡,内忧外患,朝廷对于道教的依赖更甚前朝。为了宣传道教、打压佛教,宋徽宗置道阶、设道职,仿照官僚体制之例,炮制道官阶职体系。政和四年正月,御笔云:“置道阶,自六字先生至额外鉴义,品秩比视中大夫至将仕郎,凡二十六等,并无请给人从,及不许申乞恩例。”甚至有将佛教道教化的政策。因此,明器中的道教文化渐渐增多并开始摸索生产新的产品。
南宋中期,在龙泉、庆元一带道教流行。光绪《龙泉县志》:“琉华山,在南一郡,距县七十里,亦名仙山。山顶有仙人遗迹铁香炉。在焉山下即琉田,居民业陶。”南京博物院藏有一只龙泉窑青瓷五管瓶,瓶身上刻有“右白虎太阴星君之所属”字样,说明此瓶是供奉四方之神——白虎太阴星的。《性命圭旨》篇称:“龙从火里出,虎向水中生,龙虎相亲,坎离交济”,龙与虎得到道家的推崇。于是受到道教影响的龙泉窑开始试着在五管瓶的五管中间加上蟠龙、奔虎装饰。龙泉窑龙虎瓶分两种形式:一种是直口,上腹与肩部作成弧形二级,上面堆塑蟠龙或奔虎,器形丰满优美;另一种是盂形口、圆筒形颈,颈部堆塑龙或虎。瓶体有筒式、多级塔式。龙虎瓶大多有盖,盖顶上堆塑有凤、虎、狗、鸡、鸟等纽式,以虎形居多,故俗称“龙虎瓶”。用龙虎瓶随葬,祈祷冥福灵魂安宁升天,护佑子孙风调雨顺,长命富贵。直至南宋中晚期,龙泉窑龙虎瓶已不加五管装饰,并且取代五管瓶,成为真正具有龙泉窑特色的典型明器了。江西地区许多宋墓中也有出土贴塑龙虎的青白瓷魂瓶,比龙泉窑的装饰更加复杂,多为长颈、溜肩、鼓腹和高帽状盖纽的细长型。在颈部堆塑蟠龙纹,上下贴塑神兽、动物、鸟、太阳、祥云等,瓶体下部贴塑一圈人佣。造型与浙江地区有很大差别。
从五联罐到龙虎瓶,从原始宗教、图腾信仰到儒释道的转变,浙江地区典型明器的演变无一不受当地的政治、文化、宗教信仰的影响。这些历史悠久的文化结晶最具魅力的一点便是独一五二,没有特定的纹饰、附件、造型,每一件都是新颖别致的,不仅有历史价值,还有艺术价值。陶瓷研究者通过深入观察这些器物的装烧技法和装饰工艺,勾画出当时的丧葬文化,社会环境,南北交流,通过其寓意体会古代中国百姓对生活的美好憧憬和艺术内涵。对于当时的陶瓷产业发展研究具有一定的意义和价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