货郎玻璃花(外一篇)
2018-05-12宫佳
宫佳
货郎玻璃花长得粗犷,货郎担重压下历练得男人味十足,美中不足的是左眼上有块花花,人们送了个外号给他,叫玻璃花。
玻璃花隔三差五地就进一次王村。进村前,不见人影,只听拨浪鼓有节奏地摇,鼓点是“出动,出动,出出动!”
在村子里各个角落忙活的村民听到鼓点,心里就活泛了,玻璃花来了,稀罕物来了!大大小小的脑袋瓜子都朝着鼓点奔。
玻璃花在一块麦场放下担子,把担上的玻璃罩子掀开,看到村民手里拿着破铜烂铁过来,拨浪鼓就换了欢快的调子“哩格隆咚,哩格隆咚!”
大姑娘小媳妇黄毛丫头拢上来,紧盯着担子里的雪花膏、红头绳、篦子、西洋镜等等,或是掏出几毛钱,或是用手里的破牙膏皮等换来心爱之物,
村里有个姑娘叫芳,扎着油亮亮的大麻花辫子,辫子梢在屁股上蛇一样的扭动,玻璃花的心就花了,慌得不行。
芳总是第一个到场,最后一个离开。她的手软软地在“百宝箱”里游弋,玻璃花的心就痒痒的,说话就磕磕巴巴的,别人都不在他眼里,唯有一个她!
这个牡丹牌雪花膏多少钱?
这个嘛……一块钱……五毛钱……哦,不!不要钱……
瞧你!说句话都费劲!哈哈!到底多少钱呀?
不要钱!
那不行,我刚才看你卖给他们是一块钱,我就给你一块钱!
辫子梢一晃,芳就飘出去老远,玻璃花的心总也扯不回来。
慌慌中,却扯出了闲言碎语。
真看不出来,芳儿这丫头还能勾搭上玻璃花了!
女大不中留呀!
芳儿多标致呀!怎么也得相中一个差不多的,相中一个“一只眼”,这不是鲜花插牛粪上吗?咱村里牛粪这玩意多的是,又不缺!
去你的!你的嘴就是粪坑!说什么都臭烘烘的!
那也比“一只眼”香!
芳的爹熬不住了,驴一样的火爆脾气上来,再出去找玻璃花试试,我打斷你的腿!女娃家家的,不知道羞耻,那“一只眼”是啥玩意呀?倒插门也不稀罕!想和他好,趁早死了这条心!就是嫁个矬子,也比他强!
除了他,我谁也不嫁!
反了,反了!除了他,嫁谁都成!我的眼但凡是能睁开一天,你就甭做梦!
趁早找户人家,远远地打发出去,眼不见,心不烦!这丫头是白养了!
这一老一小,杠上了。
拨浪鼓又响起来了,有气无力地。抻断了脖子,玻璃花也没见到芳儿。
这天,玻璃花正要收摊,一个小丫头慌忙跑过来,手里捧着油亮亮的麻花辫子,我姐姐的,她被我爹关起来了,后天就嫁人了。
小丫头说了这几句话,就没了人影。
可这几句话如惊雷把玻璃花震蒙了……
货郎担的生意越来越不好做,玻璃花看着商店五花八门的名字,心里就打了鼓,把担子彻底放下了,在镇上盘了一个百货店。
货郎担是放下了,可心里的人放不下,
这几年,俊姑娘瞧不上他,丑姑娘他还尥蹶子,心里的那个人也总来搅局,高不成,低不就,这婚事就耽搁下来。
百货店取名叫“小芳百货店”,开张前一晚,他把那麻花辫子从一只精美的盒子里取出来,就如同芳儿在眼前,他想给她梳理一次头发,解开发辫,一张小纸条从浓密的黑发里露了出来,“今晚八点,你在后窗口接我,我们一起逃出去!”
玻璃花心里又一次被雷击中,哆哆嗦嗦地摩挲着头发,他也真是眼瞎了,两只眼都瞎得不轻哩!
他把麻花辫子系着红头绳,放在百货店门口,伴上了。
一日,店里进来一个女人,一个劲儿盯着那麻花辫子看。
玻璃花就盯着看女人,看着看着,眼就直了。
你是?……
你是?……
两个人同时一愣!
你的嘴怎么啦?
女人一笑,嘴就歪了一点,嫁了一个花心大萝卜,整天勾三搭四的,偏偏我的眼尖,心也不瞎,他跑风,我的嘴就受风了,针灸了,还是留了后遗症,后来,干脆扒拉开了。
玻璃花的眼一黑,又一亮。
嫂子呢?
哪来的嫂子哟!天可怜见的,让我再见到你!玻璃花掐掐大腿,疼!又把手擦了又擦,一把拽住女人的手。
哥,你不嫌弃俺嫁过人?
嫌弃啥哟!你还是我心里的小芳!我再也不会傻乎乎地放下你的手了。
芳,你不嫌弃我是一只眼?
一只眼咋啦?一只眼里只有麻花辫,另一只眼是藏在我心里的玻璃花,甭管是什么花,是花就美呀!
豆腐西施
豆腐西施不是二八少女,也不是半老徐娘,她只是一个老婆婆,一个卖豆腐的。没有人知道她姓甚名谁?反正都叫她豆腐西施,一说买豆腐,大伙都想起豆腐西施,这名号倒成了她的一个金字招牌。
鲁镇有一个繁华的富山路,这是镇里的商业区,人来人往,人流量很大,是做生意的好地界。
极喧闹!
豆腐西施就在中段支个摊位,天天傍晚来卖豆腐。
夕阳吊在一杆子高的地方,豆腐西施就踩着这块黄金地段,身着棕红色套装,围着浅蓝色围裙,把满头白发梳成一个光溜溜的发髻,兜在黑色的网兜里,精神抖擞地弓着腰,推着一个长柄的小推车。车上放着用薄木板做成的一个长方形架子,架子里包着乳白色的蚊帐布,蚊帐布四角重叠地遮掩着嫩白的豆腐。
豆腐西施把小推车放在摊位上,不大一会儿,就有老顾客围拢过来。豆腐西施不慌不忙地右手拿起一把铝铲,左手戴着一次性塑料手套,铝铲在豆腐上划拉几下,一块方正的、鲜嫩的豆腐就上了电子秤,紧接着就听到推车上破旧的搪瓷缸子“叮当”几声,几枚硬币就安了家。买豆腐的自己吆喝着,两块钱给你了哈!豆腐西施并不抬头看搪瓷缸子,一味专注于手里的活计,只是眉梢微微一扬,嘴角轻轻一扯,也不言语。“我要一块钱的!”“我要三块钱的!”……豆腐西施就一铲一铲地忙着,掉了瓷的白色搪瓷缸子奏乐似的一路响下去。
豆腐西施从年轻就做豆腐,她做豆腐一丝不苟,浸泡豆子之前,要把所有的豆子挑拣一下,歪瓜裂枣的,被虫子舔的,细碎的草芥,一个不留。所有的豆子必是颗粒饱满的,才满意地浸泡成胖娃娃。从浸豆子、磨豆腐、烧浆……一道道工序下来,每一道都透着实诚,所以,她做的豆腐温润,又散发着醇香:色泽似凝脂,又如少女的肌肤吹弹可破:颤巍巍地,如临风的小白乳鸽,她如此精细劳作,曾被同行讥讽为缺心眼儿,可就是她這缺心眼,才笑到了最后。
是的,她的确有点缺心眼儿,从年轻到古稀,她一直穿红色的衣服,大红、玫红、粉红、西瓜红……到现在,她常穿着深浅不一的棕红色衣服。
她的一生就守着豆腐过日子。有人说,她年轻时有一个相好的,她在家里磨豆腐,供相好的念书,就像所有的老掉牙的桥段一样,相好的功成名就,连一纸婚约没给,就把她甩了,她就与豆腐长相伴,再没有嫁人,大概是心灰了吧!豆腐西施从不说自己的事,揣测却从未停止。
有一位资深的商铺老人说,有一年,豆腐西施喜好穿玫瑰红套装,那时的豆腐西施美得如一朵花,几个小伙子天天惦记着,围着她的豆腐摊位转,有一个用情很深,时常帮她推推小车,收收钱,可豆腐西施仿佛对此视而不见。小伙子说,我就不信捂不热你的铁石心肠!自古有三苦——撑船,打铁,卖豆腐。嫁了我,就不用辛苦卖豆腐了,做豆腐多遭罪呀?豆腐西施丝毫不为其所动,每天依然卖豆腐,小伙子也不知去向。
有关豆腐西施的情感有多个版本,究竟哪个是真的版本,众说纷纭。豆腐西施的人生就这样在人们的唾沫星子中,从鲜红一路走到今天的棕红。
镇上有一个傻子叫海子,从小吃百家饭长大。每次经过豆腐西施的摊位,淌着哈喇子,盯着豆腐,不走。豆腐西施一声不吭,拿起铝铲,剜下一大块豆腐,包好,塞进海子的手里,再从搪瓷缸子里随意地抓一把硬币,放进海子的口袋里,海子的脸上就有了“嘿嘿”的傻笑。这一老一小之间,仿佛有一种默契,海子在豆腐西施面前非常的温顺,偶尔,还会在路上看到海子在前面帮豆腐西施拉拉小推车,唱着谁也听不懂的歌儿,或是翻几个跟斗,豆腐西施脸上纵横驰骋的皱纹,就有了暖意。
豆腐西施的身世始终是一个谜,她始终沉默寡言着,她做的豆腐却几十年如一日地受到鲁镇人们的喜爱。
鲁镇的富山路仍然人来人往,川流不息中,只见豆腐西施突然换了行头,一身猩红的套装,稍稍有点驼着背,白发在阳光下闪着银光,在人群中很是扎眼。
几个小女孩子手里捧着一大捧玫瑰花在兜售,豆腐西施在卖豆腐的闲暇时刻,痴痴地看着那娇艳欲滴的玫瑰花,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那天是传统的七夕节。
富山路上喧闹至极。
(编辑·李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