巫娜:古琴家的摇滚梦
2018-05-12张琦
张琦
将所有欢喜苦厄。都投于古琴之中
古琴适宜修身养性,但巫娜选择古琴,却仅仅是为了逃离。年幼时,父母日日吵架,家中永无宁日,巫娜厌倦了这样的生活,强烈渴望着逃离家庭。刚好她的姨丈在中央音乐学院任教,问她要不要到北京学艺,巫娜忙不迭点头,就这样跟随姨妈姨丈离开了重庆,赴北京学习古琴。
巫娜之所以选择古琴,也是源自于姨丈的建议,他认为冷门专业更容易出成绩,巫娜只是顺势接受了这个选择,然后日日与古琴为伍,最初只是被动的练习,手指不停舞动,心却浮躁不已,她不知道为何抚琴,更不知为谁抚琴。
离家的时候,巫娜本以为离开重庆便万事大吉,却不知自己刚逃离一种痛苦,又陷入了另一种痛苦:姨妈和母亲是亲姐妹,性情也极为相似,两人心地都很善良,脾气却极为暴躁。巫娜到来后,很快成为了二姨的出气筒,动辄就被训斥责备,内心说不出的难受。这时候,她只能躲进古琴里寻求安慰,渐渐的开始有了知己之感,在琴音里寻得了片刻安宁。
一年后,巫娜的母亲因病去世,她还乡奔丧,忽觉生命如此脆弱。那时候,她脑中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追随母亲而去,离开这个令人痛苦的世界。
但挣扎了很久,她还是决定活下来,因为脑中浮起了一个念头:如若妈妈在天有灵,她应当不愿看到爱女以死相随,而是更希望她努力活下去,直面残酷世界。
办完丧事,巫娜又回到了北京,回到了熟悉的古琴旁边。重抚古琴时,当指尖碰触到琴弦的那一刻,她忽然明白了无常滋味。生死难猜,悲喜无常,能把控的,大约只有眼前的这张古琴了,从此古琴成了巫娜最贴心的一件容器,开始承载她所有的悲喜。
因为姐妹情深,姨妈久久走不出姐妹离世的伤痛,这份痛也转而变成了悲悯,从此她开始温柔地对待巫娜,再也没向她发过脾气,巫娜从此安静地与古琴相对,日日练琴不辍,经常磨掉了半个指甲也感觉不到痛。几年后,她考入了中央音乐学院附中,师从古琴家赵家珍先生,从此一追随便是十载。十年后,她考入了中央音乐学院,后来又读了硕士。十几年中,她一直生活在古琴的世界里,先后斩获了国内各类民乐比赛古琴类别的最高奖项。还多次在国家音乐厅和央视重大直播现场现场演奏。
“其琴音,或纵横捭阖,或流水涓涓,或风云突变,或闲情悠悠,时而凝噎至悲怆,时而进裂撼心魄。”这是听众对其音乐的评论。而对巫娜来说,生命所有的意义,就是将所有欢喜苦厄,都投注于琴上。用生命的能量来滋养手底的琴音。
离经叛道,只为古琴不古
不知不觉间,巫娜已经攀登完了一个又一个技艺上的高峰,在清苦而专业的训练中破茧成蝶。“弹琴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有很多层级,第一个层级必须克服身体惰性。不断做枯燥的重复,不断调动身体的积极性。这本身就是一种修行。”诚然,她爱古琴,但却依然没有找到最让自己心动的琴音。
直到有一天,她偶然在宿舍里听到一张复刻的CD,里面居然有古琴的即兴演奏,混杂着电子乐、长笛、西洋乐风格。在此之前,巫娜所受的教育告诉她“古琴是最古老的乐器,在春秋时期就已经开始盛行,是人类非物质遗产的代表,演奏古琴应遵循古法”,可是她明明听到,不那么遵循古法的古琴曲也非常好听,里面甚至流淌着全新的活力。在那一刻,巫娜确信这才是自己想要的音乐。
从那时起,巫娜开始尝试着用古琴的形式玩先锋音乐,进行实验性音乐创作。本科毕业后,她又读了古琴演奏专业的硕士,师从著名古琴演奏家李祥霆先生,那时的她技艺高超,心气也非常高,一心想开一场音乐会,来一场颠覆性的古琴演出,但因为缺乏经费,这个想法一直没有被付诸实践。
硕士毕业后,周围的同学都加入了专业的演奏团体,开始了自己的音乐生涯,但巫娜还是一心惦念着自己的演奏会,进行古琴“即兴创作”。并表示“我不想去任何一个公家的机构,不加入任何团体。”
要开演奏会,必须先赚钱,于是巫娜凑钱在SOHO现代城开了一家“离骚琴馆”。来学琴的大都是白领,为的是舒缓情绪放松压力,但巫娜却对他们要求极为严格,气急了还会痛骂学生,这样撑了不到两个月,琴馆就因经营不善倒闭了。
后来巫娜不死心,又相继开了“清风馆”、“丝桐馆”、“来今雨轩”,但几乎每一次都会亏损,她也逐渐接受了自己不擅长做生意的事实。
那些年里,巫娜过得很随性,她每日饮酒放歌,彻夜弹琴,生活得像个摇滚女青年。而主流音乐界和古琴界则将她视为一个负面的案例:年少成名、天资卓著却不守章法误入歧途,不能不令人扼腕嘆息。
彷徨犹疑间,巫娜接到了一个电话,对方开口就问:“你就是那个弹古琴的吗?”
没等巫娜作答,对方就开口了:“我们有一个乐队,每周二有个演出,想把古琴融到里边,你要加入吗?”
巫娜这才想到要问:“乐队有哪些成员?”
对方答:“有窦唯。”
“窦唯”这个名字,曾在巫娜的青春时期闪闪发光,对她来说,那意味着一种理想,一种乌托邦生活。于是,她毫不犹疑地加入了这个听上去很酷的“不一定乐队”。
养了古琴30年后,吉琴开始养我
跟着乐队的年轻人排练了三个多月,巫娜终于见到了窦唯。他很沉默,也很随和,对乐队成员没有任何要求,只是鼓励他们自由创作。此前巫娜进行的一直是刻板而规范的练习,永远框在前人的构架里,她曾试图打破,却一直力不从心。但“不一定乐队”里有一种神奇的氛围,在那里成员们都充满了自由表达的冲动。每个人在自己的天分里驰骋,表达各自想表达的世间万物。巫娜发现,无论自己弹出的是什么样的怪音,都会有人随性随兴唱和,就这样,她敲碎了内心的框架,从容掌握了即兴创作。
而在巫娜看来,窦唯就像一个天生的“禅者”,“他只要愿意开口,就是一个富翁。但他就是不唱,有那种清高。”没有演出的时候,窦唯和乐队成员经常待在巫娜的琴馆里,写字、画画,或是一言不发地呆坐。窦唯还跟着巫娜学起了古琴,两人还一起合作了《暮良文王》等专辑。
后来因为机缘巧合,巫娜认识了一对台湾夫妇,因为对方的资助,她放弃琴馆玩起了跨界音乐,并因此而结识了很多音乐人、文化人,获得了同刘索拉、崔健等音乐前辈合作的机会。后来在刘索拉的帮助下,巫娜申请到了艺术界炙手可热的洛克菲勒奖学金,赴纽约体验全新的音乐。
在纽约,巫娜遇见了最顶级的艺术家,也听过许多素人艺术家的演奏,她曾听过某位艺术家同竖琴家、鼓手一起即兴创作,全程90分钟的旋律“怪死了”、“毫无逻辑”。但就是听上去每一个毛孔都舒服熨帖:还有一位印度女艺术家,靠着一只鼓、一把琴就可以唱上几天几夜,整个人都沉醉在自己的音乐当中。巫娜经常听着听着就泪流满面:“怎么有人能做出这样的音乐来!”
看了无数演出,巫娜忽然看清了自己的局限,也知道自己无论如何努力都无法达到某些高度,这让她患上了抑郁症。那段日子里,她只能靠画唐卡来打发时光,在专注描画的过程中得到暂时的休憩。经历过一段难熬的时光后,她决定提前回国:“这是我同自己讲和的方式,不再为难自己折磨自己,有什么样的才华就做什么样的事,”
在国内休整了一年,巫娜在北京方家胡同办了两个古琴剧场,请来了国外艺术家一起跨界演出。演出连续开办了10场,每一场都由巫娜自编自导自演,连灯光怎么布,舞台怎么设计、都由巫娜层层把控。因为不赚钱,项目最终被赞助商喊停了,但巫娜却圆了自己曾经的梦想,从此不再有憾。
不久前巫娜搬到了郊区,租下了一个小院,每日抚琴、写字、喝茶、会友,依然教琴,却对学生不再严苛。“人家本来就是来求开心的,结果却被我臭骂一顿,何必如此?”
而对巫娜本人来说,古琴之于她的意义也变得跟从前大不一样了。每次面对那张焦桐凤尾施施然而坐,手指在七弦上疾走如风时,她会感觉到内心无比敞亮,对自己的琴再无所求,只觉得无限舒畅。
“我养了这张琴30年,此前一直在消耗自己,而现在,它终于开始养我。”
而为了等到这一刻,巫娜用了30年时间。
(编辑·李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