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房间

安宁

1

莉安搬进新租的曦和山庄603室的时候，对面601室的门恰好开着，她的一大堆东西搬运工只负责送到了门口，便找了理由离开。莉安想打电话给程雨，却是对方线路正忙，她束手无策地站了十几分钟后，便决定自己一件一件地搬进去。

但一个盛放书的硕大的箱子还是让她发了愁，无论如何推拉，那箱子都岿然不动。正愁眉苦脸之时，601房间走出一个看上去扛两个箱子都没有问题的高大男人，他大概是要关门走人的，看到莉安堆在门口的大大小小的箱子，即刻笑笑，道，你一个人么，用不用我帮忙，将箱子搬进去？

莉安即刻欣喜地点点头，又忙忙地加一句谢谢。男人很轻松地便将十几个箱子全都搬进了客厅。莉安心内过意不去，执意说去楼下饭馆吃顿便饭吧，以后我们是对门邻居了，少不了还要麻烦您。男人却是摇头，说还有事，改天吧。男人的表情里带着一点刻意的距离感，这让莉安没有坚持，便点头说那真的是谢谢您呢。

男人要下楼的时候，突然又轉身，犹豫了片刻，才说，这个房间我不常来住的，如果有什么事情，比如水管漏水或者暖气管坏了，还请麻烦你转告一下，哦，这个是我办公室的电话，如果我不在，可以告诉我的秘书;对了，我姓陈。

莉安笑着接过来，说，陈先生您尽管放心，有事我一定会打电话给您。等他的脚步声渐渐消失掉的时候，莉安转身进了房间，看一眼那个并不会透露多少个人隐私的座机号码，笑笑，随手丢在了前任房客留在书橱抽屉里的一个小废纸盒里。

等到莉安收拾完了所有的东西，累到几乎直不起腰来。她拉开可以看得到远方青山的窗帘，躺在柔软的床上，打电话给程雨，这次终于是通了，可是铃声响了不过是两声，便被程雨挂断了。莉安生气地将手机扔到双人床的另一头，一阵大风吹过来，窗帘扑啦啦地飞起来，莉安的心，也在那漂浮不定的一抹锦灰里，断了线的风筝一样，摇摇晃晃冲那无边的大海跌落下去。

2

莉安将房间布置得像是一个即将举行结婚仪式的新房，这个两室一厅的小房子，尽管被房东堆放杂物锁住了一间，但剩余的一室一厅，经过莉安合理的安排，依然显得清爽而又明亮开阔。

莉安是网站的编辑，可以在家上班，这是她花费心思在房子装饰上的原因，不仅仅是为了让程雨来的时候喜欢，还想让自己在工作的时候，能够过得开心一点。程雨因此常常抱怨她生活太过讲究，讲究到连他的穿着喜好，都要干涉。他是个一心想要在城市里打拼出一片天下的男人，所以在生活细节上，便不怎么在意。除了在一家外企上班，他还在职读着京城一家名校的MBA，本来这个MBA是要到国外大学读的，但当时莉安百般恳求，他才最终妥协，就近读了大学。

莉安工作累了的时候，喜欢走出门去，到楼下花园里逛逛。开门的时候，她总会看到有发小广告的人，朝对面塞着报纸，或者宣传单。有一次她还看到对面门上贴了防治性病的野广告，那广告粘性很强，莉安费了很大的劲，才将门上的纸揩干净。

莉安看着干干净净的门，便觉得舒服，此后她不知是迷上了这样跟野广告作对的感觉，还是为了回报601室男人曾经给她帮忙搬过箱子的恩泽，竟是每有广告，便要上去揩下。有一次她正细心地用小刀刮着，门突然就开了，一个30岁左右的束发少妇站在防盗门里面，狐疑地看着拿一把小刀的莉安。

莉安的脸立刻涨得通红，结结巴巴地解释说，是陈先生让我关照一下的，我，我看总有人贴广告，所以……

少妇并没有表现出怎样的感激，只是淡淡“哦”一声，又说一个轻飘飘的“谢”字，便哐当一声关了门。莉安站在门口，发了好一阵呆，这才转身回了自己的房间，又自嘲自己一句“吃饱了撑的”，便继续做事。

3

莉安想让程雨将这里当成他们的家，尽管小了点，但在莉安的手中，它已经足够地温馨和舒适。莉安将从淘宝网上购来的挂毯、壁画、风铃等一些精致的东西，断断续续地全装饰到房间里，有时候傍晚风起，风铃叮叮当当地响起来，房间里没有开灯，昏暗中像有无数个精灵在飞，这样的感觉，总是会让莉安生出无限的想象，觉得如果可以在这里天长地久地住下去，哪怕是一个人，也会觉得幸福吧。

程雨每个周末，都会来莉安这里住上一天。莉安在这一天里，感觉像是过节。她会买好了吃的喝的，一整天与程雨黏在房间里不出门。偶尔听到门外有脚步声，她也懒得再从猫眼里去看。自从与601室的女人有过那次交往之后，莉安便觉得将恩情还清了似的轻松。所以她想即便是对门被野广告给贴满了，她也不会再好心地去揩了。

莉安将所有好玩的事情全放到了程雨来的这一天，她想和程雨下五子棋，或者玩扑克猜谜游戏，再或躺在床上，像以前那样嬉笑打闹。但是程雨却总是来到她这里，便疲惫地想要睡觉。似乎，他将这里当成了一个睡觉的地方。而睡觉的时候，他看到莉安穿的性感的睡衣，也懒得和她亲热。不仅如此，他还不知为何，开始侧身睡觉，而且一定是背对着莉安的侧卧。

莉安起初以为他是累了，便克制了自己的脾气，尽量关上卧室的门，为他创造一个安静的睡觉的环境。当莉安一个人在客厅里上网的时候，听见风铃寂寞的响声，还有程雨传过来的打呼声，她总会觉得心里很空，好像，有什么东西，从那里一点点地抽离出来，一直抽到那里无声无息地流出了鲜红刺眼的血。

有时候她觉得无聊，会打开门，在楼道里站一会，倾听一下那些远远近近的脚步声。有一次，她听见一个有些熟悉的脚步声，哐哐哐地上了楼，伴随着这个有力的足音，还有一个尖细的高跟鞋的声音。莉安还没有想出这足音究竟是谁，601室的那个姓陈的男人便出现在楼梯口，而他的旁边，还站着一个女子，只是，并不是她曾经在房间里看到的那个女人，她看上去比莉安还要年轻许多，顶多有二十二三岁吧，还有些大学生清纯的底色在。

男人朝莉安笑笑，没有说话，便掏出钥匙径直和女孩进了门。门关上的那一刻，莉安听见里面立刻便传来粗重的喘息声，还有女子娇媚性感的呻吟声。莉安站着听了片刻，觉得脸红，随即转身进了门。

4

莉安已經有三个星期没有见到程雨了，打电话给他，他说正忙着MBA的毕业论文，实在是抽不出空来坐一个多小时的地铁看她。莉安撒娇，说，那么我去看你好不好，反正没有老板督察我。程雨听了即刻口气软了，说，乖，别闹了好不好，等忙完这阵，我一定天天去陪着你。莉安知道程雨这是哄她，但还是失望地叮嘱他，那你不要让我等太长时间哦。

几天后，莉安听见对门总有陌生人的声音响起，男人，女人，也有小孩子在叫嚷。莉安被搅得无心工作，便写张“请保持楼道安静”的纸条，起身想贴到走廊上去。打开门，刚想要朝墙上贴，便看到601室的门开了，那个少妇正将一对貌似夫妻的男女送出来。

少妇说，这房子装修完其实并没有怎么住，我和老公便买了另一套更大的房子，于是便一直空闲下来，如果不是我想要出国，这房子总也没人打理，是不会以这样便宜的价格出售的。

那对夫妻不住地点头，说，我们回去再考虑一下给你回复好吗，现在实在是决定不下来呢。

少妇淡淡一笑，那就这样吧，不送了。

莉安手里的纸，还没有等藏起来，便被少妇窥了去。她并没有多少的歉疚，只说，这几天或许是看房的人多了点，不过这房子很快就要卖出去了，以后就少有人来了。

莉安点头说没关系的，我只是出来转转而已。

莉安其实没地可转了，她尴尬地转身开门，在少妇的注视下，老鼠一样嗖地进了房间。

刚刚进了房间，莉安便听到少妇的手机响起，然后便是少妇大声地发着脾气，莉安隐隐约约听到女人负气地喊，我就是要将房子卖掉，你若不让卖，我一把火烧了它！

莉安心里被搅得烦乱不安，百无聊赖地打开电脑，准备胡乱看点小说。在搜索记录一栏里，莉安看到自己常去的小说网站的下面，多出一个陌生的网址。莉安好奇，便打开来看，是一个网名叫京城野鹿的女人的博客，博文没有什么新奇，不过是些美容化妆和日常生活点滴，但莉安却在溜达的时候，看到一个署名“雨在飞”的人的留言。只有一条，说，晚11点，洋子。

莉安的心，被割了一样的疼。雨在飞是程雨最初上网用过的一个名字，她记得清晰，而洋子，则是程雨公司不远处的一个宾馆的名字，这一点，她同样记得清晰。

5

程雨打电话说他可能又要去出差的那天，601室不断地有人去敲门。莉安透过猫眼，看到是5楼的一个女人，还有4楼的一个男人。他们一连敲了一天，莉安有些烦，便开门告诉他们，601室无人居住，他们还是别再敲了。

5楼女人扯着嗓门说，那怎么办，他们家估计是水管坏了，里面哗哗地水声，我们楼下人全跟着遭殃，去厕所都得打伞呢。

4楼男人跟着抱怨了几句，突然扭头问莉安，你是他们对门，有没有他们联系方式，再不来人，他们家房子就给淹了，到时候怕是左邻右舍的都跟着他们倒霉。

莉安侧耳听见601室的确有哗哗的水声，而且门缝里也不断地有水渗出，莉安先是摇摇头，等他们快要失望下楼的时候，她突然大叫，哎呀，我曾经有过他们男主人的办公室电话，不过要去好好找找，找到了我一定给他们打电话联系。

莉安翻箱倒柜，总算在书橱抽屉一个废旧的纸盒里发现了那个被揉皱了的电话号码。

莉安打电话过去，是一个声音甜美得有些发腻的小姐接的，莉安说找陈先生，小姐有些吃醋似的说，您找他有什么事情？我是他私人秘书，有事您告诉我就可以的。莉安说，哦，他在曦和山庄的房子大概是水管忘了关，或者是坏了，水漫了地板了。

电话打了一个小时后，莉安便听到对门有年轻女人惊呼的声音，然后便是男人，还有哗哗的水声，又过了一段时间，便是一个少妇的撕扯喊叫声，莉安听见一句：你这个小妖精，你给我滚出去！

莉安透过猫眼，看到那个先前见过的年轻女子冲出601室，噔噔噔地下了楼。对面的房间里，有许多东西在飘，盆子，鞋子，塑料杯子，牙刷，女人的粉色内裤，还有隐约看上去像是安全套的东西。

莉安懒得搭理这些烦躁的事情，她回到电脑前，坐了片刻，突然想起一串数字，她很快地输入程雨的QQ号码，又将这串数字写在密码的位置上，而后轻轻一点，登陆上去。

莉安在不断闪动的头像里，寻到一个叫京城野鹿的女人，打开，她看到一句话，说，阿雨，今晚老地方见，我要疯狂地吻你到窒息……

莉安啪地关了电脑，开始在对门的嘈杂声里，收拾自己的东西。

外面不知何时起了大风，将莉安新换的绿色的窗帘扑啦啦地吹起。莉安看看那片高远的天空，想，这么大的北京，一定有很多这样的空房间等待着出售或者出租，所以她慢慢地找，应该可以找到一个可心的房子，那里没有对门的嘈杂混乱，也没有一个让她混乱不安的男人。

这样想着，莉安便将那一滴眼泪咽下，笑了。

（编辑·李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