探究中国钢琴音乐之源—赵元任的《八板湘江浪合调》与《和平进行曲》

文/ 姬 乐

中国钢琴音乐从起始到现在已逾百年，其源头可追溯至1915年由赵元任创作并发表于《科学》杂志的钢琴曲《和平进行曲》。然而，在《中国钢琴独奏作品百年经典（1913—2013）》一书中，则提出了一个新的观点：中国钢琴音乐是以赵元任于1913年创作的《花八板与湘江浪》为起点。此外，赵元任的女儿赵如兰也曾在她编撰的《赵元任音乐作品全集》中提到《花八板与湘江浪》大概创作于1913年左右，1914年5月22日于美国康奈尔大学进行了演出。①那么1913年、1914年、1915年，到底哪一年才是“货真价实”的中国钢琴音乐的起始年呢？针对这一问题，笔者在中央音乐学院图书馆和国家图书馆进行了相关资料的收集与整理，有幸看到了这两首乐曲的原貌，同时也搜集到了这两首乐曲的再版：1987年的《赵元任音乐作品全集》和2005年的《赵元任全集》（第11卷）②。本文就赵元任的两首音乐作品《八板湘江浪合调》与《和平进行曲》，展开对中国钢琴音乐之源的探究。

赵元任（1892—1982），著名的语言学家、哲学家、作曲家，亦是中国语言科学的创始人，被称为汉语言学之父，中国科学社创始人之一。先后任教于美国康奈尔大学、哈佛大学，中国清华大学，美国夏威夷大学、耶鲁大学及哈佛大学等名校，并先后获得美国普林斯顿大学、加州大学、俄亥俄州立大学颁发的荣誉博士学位。《和平进行曲》与《花八板与湘江浪》都是赵元任的作品，且皆发表于赵元任参与编辑的杂志《科学》上。《科学》（见图1）是赵元任留学于美国康奈尔大学期间，与同学一起创办的一本以介绍各学科知识为目的的学术刊物。该期刊第一期出版于1915年1月，于1950年与《自然科学》杂志合并。期间每年共一卷，每卷共12期，文章涉及多个学科，如物理学、化学、天文学及数学等。音乐部分集中于该刊物创立的早期，大多为赵元任创作，包括一首风琴曲、两首钢琴曲、一首歌曲，以及两篇音乐文论等。

图1 《科学》杂志1915年第一卷第1期封面

一、《科学》杂志出现音乐内容的缘由

《科学》杂志是民国时期极有影响力的科学期刊，办刊之初就受到了世界科学界的关注，如美国科学家爱迪生在寄给时任科学社书记赵元任的信中，称《科学》的创办为“当代最惊人的奇迹之一—伟大中华民族在觉醒”。③

在这样一本广受关注的杂志中出现了一些音乐作品，创始人赵元任与任鸿隽都曾说明了原因。在《科学》杂志的第1期，赵元任在附录部分刊登了《和平进行曲》并附一段文字进行说明：他在美留学期间学习了音乐创作的技能，也认识到五线谱的先进性—它不仅能跨越时间与空间的距离，非常准确、理智、完好地记录音乐的原貌，还具有简易、清晰的特点。因此，将其作为一门新科学介绍给国内的读者。

此外，同是《科学》杂志创刊人的任鸿隽也明确提到了刊登音乐部分的原因：“其余美术、音乐之伦，虽不在科学范围以内，然以其关系国民性格至重，又为吾国人所最缺乏，便未割爱，附于篇末。”④

由此看来，当时《科学》杂志社的编辑们认识到了艺术并不算“科学”，但是他们认为这是中国人缺乏的，又具有一定的美育作用，因此将其刊登。虽然只有寥寥几字，但是可说明的问题不少：首先，说明了《科学》杂志创办的目的并不仅限于介绍科学知识，他们想做的是将“科学”一词作为一个整体概念介绍给国人。这说明在《科学》杂志创办初期，其宗旨并不仅限于介绍自然科学，而是包括广义上的自然科学以及人文科学的知识，因此编辑们所做的事情，不求深度，但求广度：“吾国科学程度方在萌芽，亦不敢过求高深，致解人难索。每一题目皆源本俾近，详细解释，使读者由浅入深，渐得科学上智识。”⑤

因此，音乐也算是一门中国人所缺乏的学科，可以使人明智，有美育的作用，将音乐作品编入其中也并不难理解。

二、中国钢琴音乐起源之争

赵元任的两首音乐作品《八板湘江浪合调》与《和平进行曲》最早都出现在《科学》这本杂志。《和平进行曲》刊登于1915年第一卷第1期，第121页；《花八板与湘江浪》在当时并非是这个题目，而是《八板湘江浪合调》，刊登于1915年第一卷第7期，第835页。如果以《科学》杂志的刊登时间为基准的话，《和平进行曲》无疑是早于《八板湘江浪合调》的。

将1915年作为中国钢琴音乐开始的标志这一看法，始于1984年李滨扬的《中国的第一首钢琴曲》⑥一文，而后音乐界的学者们多认可该观点。而将1913年看作中国钢琴音乐起始年的这一说法，来自于《中国钢琴独奏作品百年经典（1913—2013）》一书，该书明确提出《花八板与湘江浪》是中国最早的钢琴作品，它创作于1913年。这大概与赵如兰编撰的《赵元任音乐作品全集》中的注释部分有所关联，她在书中《花八板与湘江浪》的注释部分对其创作年代进行了说明（见图2），并且在《和平进行曲》的注释部分说明该曲创作于1915年。如果以创作年代为基准的话，《花八板与湘江浪》是早于《和平进行曲》的。⑦

图2 赵如兰，《赵元任音乐作品全集》，第243页

还有一小部分学者，在阅览赵如兰《赵元任音乐作品全集》中的叙述后，认为“大概作于1913年左右”⑧这一说法比较模糊， 1914年5月22日这一时间更为精确无误，因此认为1914年是中国钢琴音乐的萌芽之年。总而言之，他们也认可《花八板与湘江浪》早于《和平进行曲》这一说法。

然而通过对比与研究，笔者认为，1915年创作并发表的《和平进行曲》才是中国钢琴音乐百年的源头。首先，中国钢琴音乐百年—关键词为“钢琴”，而《花八板与湘江浪》一曲根本不应该被算作钢琴曲。无论是一百年前的《科学》杂志，还是整理后出版的《赵元任音乐作品全集》或《赵元任全集》，它们对《花八板与湘江浪》的定义都是风琴曲。并且赵元任在其自传中也曾写道：“惟括尔斯则是一位好教师。我跟他学弹钢琴与和声。我将中国一首老调‘老八板’谱了和声，他于1914年5月18日风琴演奏会上予以演奏，那是我的‘作品’第一次公开表演。我在日记中说‘听起来非常美好’。”⑨

图3 赵如兰《赵元任音乐作品全集》中的《花八板与湘江浪》的标题部分，第241页

这里所说的风琴，笔者认为应该是脚踏风琴，从当时的时间来看，20世纪初，风琴是非常风靡的—“风琴一物,在西乐中,势力最为普及, 中国内地应用之风琴, 来源可分两种:一、由日本运来者。二、中国自造者”⑩“其时, 清廷颇知崇拜西洋文化”。⑪

由此可见，当时国内以弹风琴为风气，因此《八板湘江浪合调》中的风琴应当不是在教堂中用来伴奏的大风琴，而是这种小型的脚踏风琴，流行于贵族家庭。其发音原理是靠空气振动簧片发声的自由簧类气鸣乐器⑫，这与钢琴的发音原理显然不同，因此演奏的效果也是不一样的，因此不能将《八板湘江浪合调》这首作品作为一首钢琴曲去理解与演奏，更别提将其作为中国钢琴音乐的“鼻祖”了。

其次，笔者认为，对中国钢琴音乐最早创作的认定应当慎之又慎，在《科学》杂志中, 《和平进行曲》的刊登是早于《八板湘江浪合调》的，《科学》杂志作为刊登这两首乐曲的原始资料，其参考价值是毋庸置疑的，且出版时间比创作或演出时间更具参考价值，因为这是经过作曲家本人认可后，以确凿的书面形式呈现给大众的、更加正式与严谨的作品形式，后人对它们的研究评价应尊重作者赵元任先生的意愿。

同时，《中国钢琴独奏作品百年经典（1913—2013）》中使用的标题是《花八板与湘江浪》，而非《八板湘江浪合调》（见图4）。赵元任发表于1915年《科学》杂志上的作品题目是《八板湘江浪合调》，全曲共53小节，曲式为再现单三部曲式：“八板”—“湘江浪”—“八板”。而在1989年赵如兰编撰并出版的《赵元任音乐作品全集》中，《八板湘江浪合调》变成了《花八板与湘江浪》，全曲由53小节增至86小节，此曲在赵元任《八板湘江浪合调》的基础上，进行了改编、加工以及扩充，进行了二次创作，增加了和原来部分形成对比的新元素，即在原曲的基础上，增加了变奏的部分。并且音高、速度记号、力度记号也都有了非常明显的改变（见图5）。因此，《中国钢琴独奏作品百年经典》一书中收集的作品《花八板与湘江浪》，是1989年已经改动过的版本，已经不是赵元任创作的原汁原味的《八板湘江浪合调》了。

图4 《科学》杂志1915年第一卷第7期，《八板湘江浪合调》

综上所述，中国钢琴音乐的源头，当该是1915年由赵元任创作并发表于《科学》杂志的钢琴曲《和平进行曲》。赵元任作为我国的一代先知，认为五线谱是一种可以明确记录音高的科学手段，音乐则是一门可以通过科学量化记录抽象的声音概念的学科，作为一名学者，他将传播音乐学科视为己任。而随着他20世纪20年代回国后，作为一名语言学学者，为了表示对国内白话诗词运动的支持，开始投入到了艺术歌曲的创作，因为在当时的中国，钢琴的普及还非常有限，而声乐歌曲的传播则要比钢琴作品更为广泛。在赵元任创作理念的转变中，其创作手法也愈加成熟，不只把音乐作为一门科学来学习，而是将其作为一门艺术进行了深入研究，并在其大量的艺术歌曲的创作中，对中国钢琴音乐的和声民族化进行了前瞻性的探索，对我国早期钢琴音乐的发展产生了积极的影响。赵元任先生作为中国钢琴音乐创作的先行者已经名垂青史，谨以拙文向赵元任前辈致敬。

注 释：

①赵如兰著，《赵元任音乐作品全集》，上海音乐出版社， 1989年出版，第243页注释部分。

②《赵元任全集》涵盖了现在所能搜索到的赵元任的所有作品，并且全集以类别成卷，共20卷。

③爱迪生文，赵元任译，《美国大发明家爱迪生君来书》，《科学》，1916年第一卷第1期，第1页。

④任鸿隽文，《中国科学社社史简述》，《中国科技史料》，1983年第3期，第7页。

⑤刘敏著，《民国时期科学杂志研究》，内蒙古师范大学，2013年博士毕业论文，第25页。

⑥李滨扬文，《中国的第一首钢琴曲》，《人民音乐》，1984年第3期，第33页。

⑦赵如兰的《赵元任音乐作品全集》，是赵元任生前由他本人确认并修订完成的，这本书最早形成于1962年，为了庆祝赵元任70岁的生日，他的四位女儿将其作品进行收录完成，并得到了赵元任的勘误。因此，赵如兰的说法是可以被确认无误的。

⑧赵如兰著，《赵元任音乐作品全集》，上海音乐出版社， 1989年出版，第243页注释部分。

⑨赵元任著，《从家乡到美国：赵元任早年回忆》，学林出版社，1997年出版，第116页。

⑩柱宇云文，《众和风琴厂访问记(一)》, 《世界日报》，1934 年12 月13 日，第13 版。

⑪同注释⑩。

⑫李岩文，《中国风琴制造之驶》，《音乐研究》，2001年第3期，第24页。

参考文献：

1.赵元任著，《赵元任音乐论文集》，中国文联出版公司， 1994年出版。

2. 《科学》，中国科学社， 1915至1940年。

3.章元善文，《回忆科学的创刊》，《科学》，1959年第1期。

4.赵如兰文，《我父亲的音乐生活》，《音乐艺术》，1980年3期。

5.卞萌著，《中国钢琴文化之形成与发展》，华乐出版社，1996年出版。

6.蒲方文，《中国钢琴音乐的先行者》，《钢琴艺术》，2004年第6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