闽中傩俗“打黑狮”的社会功能与价值分析
2018-05-10林荣珍
林荣珍
(三明学院 教育与音乐学院,福建 三明 365000)
华夏大地的舞狮活动异彩纷呈,各有千秋,北狮讲究形似,刚强勇猛,南狮追求神似、生动灵活,而地处福建腹地的闽中“打黑狮”则兼具了南北狮之特点,既有南狮的神似与生动又有北狮的威严与勇猛,成为独具南方地域特色的民俗艺术活动。闽中“打黑狮”主要流传于三明地区的永安市与大田县。永安、大田地处福建省中部,是福建的地理中心,与七个县市接壤,是闽西北与闽东南相连接的重要枢纽,五方之俗在此沉积,因此闽中地区是研究地域民俗文化的重要区域之一,民俗活动丰富多彩且保留完整,“打黑狮”就是其中典型代表。
一、打黑狮的表演流程
打黑狮属于武戏,傩舞范畴,黑狮由三人扮演,一人手持狮状傩面,后面两人身披麻布扮演狮身,表演内容主要有引狮、逗狮、打狮、伏狮等。具体表现狮子进村、探桥、享祭、进庙、打斗、降服等内容。首先由头戴弥勒面具,头后坠红布,腰扎红腰带,右手持细竹枝、左手持蒲扇的傩公(狮鬼)走在前面,狮子在众人吆喝下并伴随锣鼓点摇头晃脑的出场,只见傩公面朝狮子,时而往左右大弓步手拿竹枝和蒲扇左右用力扫;时而上下跳跃步左右抡臂挥舞;时而身体大幅度前后倾双手往狮头方向扫去。傩公这些动作意为逗引或驱赶狮子。狮子被引到桥边,表演探水(没桥的用长凳代替),又来到了祠堂里的祭桌前探食祭品。傩公与众武士围着黑狮大声吆喝,一会儿把狮子引到东,一会儿引到西,黑狮左冲右突、上蹿下跳出了祠堂,来到祠堂门口空地,接下来就是最精彩的打狮了,只见一个个武士磨拳擦掌、跃跃欲试,他们其中有持大刀的、持叉的、持双刀的、持钩的、持棒的……先上来一个性急的赤手空拳就与黑狮打起来,不一会儿败下阵来,接着上来一个拿长棍的,一番打斗后也渐渐体力不支,武士们轮番上阵,无奈黑狮力大无穷,一时难以降服,这时哪吒手持乾坤圈出场了,经过激烈打斗,狮子被降服,哪吒骑着黑狮进行巡游,一时间锣鼓声吆喝声呐喊声……紧张刺激、热闹非凡。
二、打黑狮的社会功能浅析
民俗艺术不是可有可无的游戏,也不是无谓的随意的装饰,作为意义明确的传承性文化符号,它满足着社会群体的共同需要,满足着人们对审美与生活的追求,并在时空相贯、天人抱合、人我相亲、生活相转的感悟中,发挥热爱生活、美化生活、延续传统、聚合族类的作用。[1]
(一)具有歌颂祖德、纳吉除凶功能
打黑狮是祭奠祖先、颂扬先祖功德的一种纪念型游艺活动。在永安市青水乡畲族村有一个关于打黑狮的起源传说:早先畲民们喜居高山林涧,竹楼栖身,他们以开荒种果、打猎为生。原始森林中有一只青面獠牙的怪狮精,名叫“黑狮”,它先是猎取林中过往行人充饥,后竟于夜间奔闯村落骚扰,一口能吃掉12个村民,尤其对村里童男童女、美丽村姑,残害尤甚。于是畲民祖先率子孙携十八般兵器与“黑狮”在森林中搏斗,一时飞沙走石,天昏地暗,日月无光,怎奈那“黑狮”法力无边,畲民祖先们无法取胜。后来畲民祖先们商定,派法师请来哪吒,哪吒杀死了狮精,狮身留在洞中,狮头落于山涧为村民拾取,置烈日暴晒以解恨。从此,每逢年节乡民们便将狮头取出狂舞,久而久之,代代相传至今。这虽是一个传说,但传说明确打黑狮活动包含两个目的:一是为纪念先祖的神勇,就是歌颂祖德;二是为驱邪除凶,为乡民纳吉祈福。打黑狮活动开始前都要去家族祠堂祭拜,活动队伍每经过祖祠、宗庙狮头也都要朝其方向拜三拜,告慰先祖,以祈求祖先庇佑。有的则直接在宗祠里面表演,如大田县广平镇郭家打黑狮,每年都到万全祠进行表演,万全祠就是为了纪念郭家祖先郭居敬所建。另外打黑狮延续了古傩的原生功能即入室进行驱邪纳吉除凶。每到打黑狮活动期间,乡民们都要在自家门口摆上香案、案上摆满五色祭品,点上火烛,鸣放鞭炮,恭敬立旁迎接黑狮入室驱邪以庇佑家人安康,此景颇有 《论语·乡党》中“乡人傩,朝服而立于阼阶”之古风。
在传统农业社会,乡民在村落文化视野下形成的这种精神功利性,表现乡民最切实的生存需求,进而实现社会需要与精神需要。
(二)具有加强宗族凝聚力功能
任何一种民俗艺术都不是个人的行为和个性的创造,这就决定了民俗艺术具有群体性特征,在村落视野下,这种群体性表现为参与民俗活动的主体是以家庭或宗族构成。宗族也称“家族”,是形成农业社会的重要单位,是按照血亲关系组成的居住聚落。闽中各地打黑狮基本都是宗族狮,一姓一狮,如永安槐南乡的池、罗、朱三姓都有自己的狮子,甚至一姓多狮,如大田县广平镇广平村“郭家狮”就有六头。有的是以自然村为单位组建狮队,如青水畲族乡的三房村、乌坑村等。无论以姓为基础还是以自然村为基础组建的狮队都具有宗族性质。乡民们通过舞宗族狮可以加强宗族的凝聚力。首先,通过舞狮团结族亲内成员,打黑狮是运用真刀真枪的一项活动,具有一定的危险性,因此打狮的和扮狮的之间要配合默契,并且要充分信任对方,才不至于误打误伤,通过不断的训练磨合,族员们的关系更加密切。其次,通过各宗族之间的舞狮竞技,促进团队协作精神,族员们也可以深切体验到作为宗族成员的荣誉感和使命感。再次,打黑狮需要孔武有力的青壮年来担当,通过练武能强身健体,完善个人素质,也是保护宗族、繁衍子嗣的有力保障,因为人丁兴旺与团结聚力都是核定一个宗族在当地的声名与威望的主要标准。
此外,在观看打黑狮表演时,宗族男女老幼都会以一种饱满而期待的情绪进行围观并且呐喊助威,在这样一个集体活动的氛围中,舞狮作为一个载体,引起群体的情感共鸣和族群认同,能够把宗亲们的心紧紧联系在一起,使得宗族更加具有凝聚力。
(三)具有健身娱乐功能
打黑狮是一项集舞蹈、武术、音乐等艺术门类的综合性表演艺术,同时也是一项需要投入巨大体力与精力的一项运动。要在变化多端的音乐中完成各种惟妙惟肖活灵活现的狮子造型,要运用多种兵器完成十八般武艺的展示,要在狮子和武士之间完成默契配合的打斗,这些都需要经过长期的演练与磨合,需要有较好的力量、柔韧性与耐力,这对练习者来说是身体与精神的双重锻炼,对于观赏者来说,这些能给他们带了更好的视觉感受。闽中地处大山深处,自古备受土匪流寇、蛇虫野兽滋扰,因此民众就有尚武风气,通过舞狮不仅可以达到训练武艺、对抗外侵的作用还可以达到强身健体的功效。同时通过不同舞狮队之间进行竞技比赛,不断提高舞狮技巧与花样,还可以吸引更多年轻人加入到舞狮队伍中,这对于提高乡民整体身体素质大有裨益。
民俗艺术的娱乐性特征是其具有广泛群众基础和稳定传承性的一个重要原因。[1]从古至今,打黑狮一直都是闽中人民节令年岁以及各类庆典中不可缺少的民俗活动,它的精彩激烈、浓郁独特、古朴热闹,传达出积极乐观、战胜苦难的民族精神,也满足了乡民们追求人性的张扬、情感的释放从而达到精神充盈的需求。
(四)具有促进融合交流功能
从五代至宋元期间,由于天灾和战乱,中原汉人蜂拥南迁,其中一部分进入闽粤赣边,与当地原住民相结合,形成客家民系。而闽中地处闽粤赣三省交界区域,现今闽中域内还生活着大量的客家人,客家人与当地原住民(主要是畲族)杂居,闽粤赣边汉、畲融合,从生存、生活、经贸的接触交往开始[2],生活习惯渐渐相近,习俗也互相混化,畲族乡民向南迁汉人学习筑屋造田技术,结束了刀耕火种的生活,同时也学会了南迁汉人带来的狮子舞,在舞狮活动中又与当地民众狩猎传统、尚武习俗相结合,并且“舞狮”名称也在地化形成了现在具有地域性特色的“打黑狮”的叫法,如永安青水畲族的打黑狮远近闻名。可见闽中打黑狮具有在共时性上表现出融合性,在历时性上表现出累积性的特点。中原汉人与畲族群众通过舞狮这一物化的桥梁实现了文化的认同与交流,为促进客畲融合做出了应有的贡献。现在闽中地区打黑狮活动已经不分客家人还是畲族人,常常两族民众同舞一狮。清朝中期,部分客家人远涉重洋,落地台湾,据台湾史料记载,光绪二十年间的《安平县杂记》中就有“杀狮阵”的有关记载,这和闽中打黑狮的形态很接近,在时间上也能能够对应,从理论上可推断台湾的舞狮应当从福建传入。因此传统舞狮活动也是海峡两岸文化交流的见证,它能够唤起两岸的情感认同,也进一步证实海峡两岸文化同源同流。民族文化本身所具有的认同性与归属性,使得民俗活动在民族团结中能够起到纽带的作用,也是促进民族交融的活态见证。
陶思炎先生把民俗艺术的功能演进分为三个阶段:“始生功能”“衍生功能”“泛化功能”,如前文所述,歌颂祖德、纳吉除凶应为打黑狮的始生功能;加强宗族凝聚力、健身娱乐为其衍生功能;而促进融合交流则为泛化功能。民俗艺术的功能是潜隐的心理机制的反映,作为一个历史的活态的文化变量,它始终处于运动发展之中,因此其功能也会随着时代的变迁而不断进行演变。
三、打黑狮的价值浅析
艺术学研究表明,一般艺术的价值结构无非包含认知价值、审美价值、教化价值、娱乐价值等内容。[1]民俗艺术是民众自我教育、自我欣赏、自我娱乐的艺术手段,其本身具备着这些被抽象出来的价值范畴的共性,但同时因其民族性、地域性、风俗性等而具有个性,其价值具体体现在社会、文化、经济、自我审美等诸多方面。对打黑狮的价值分析无疑让我们对闽中区域的民俗文化有更多的了解与认知。
(一)具有文化传承价值
文化是人类相互之间进行交流的普遍认可的一种能够传承的意识形态。民俗艺术是民众集体创造并世代承袭的一种文化形态,也是本民族最宝贵的文化资源,最能体现民族文化的认同与归属,其具有深厚的文化背景和坚实的社会基础,传统性和传承性是其重要特征。客家有句谚语“宁卖祖宗田,不忘祖宗言”,“祖宗田”指祖宗留下的物质产业,而“祖宗言”不仅包括祖宗传下的语言、教诲,还包括祖宗留下的方方面面的文化传统等。这说明文化的传承价值与意义远胜于物质,客家人用一句简单质朴的话向后辈传达着深刻的人生哲理,这本身也是文化传承的价值所在。
自汉代随佛教由西域传入中国的狮子,被国人奉为瑞兽和百兽之王,后脱离释家教义,被吸收进华夏古老年祭之中成为巫傩狮灯舞蹈,用以避邪免灾、求吉纳福。[3]狮其原产地虽不是中国,但与其有渊源关系的狮子舞却在中原形成并成为中华民族的共同文化象征。狮子因其凶猛威严而成为能驱除邪恶、守护太平,为人们带来吉祥和平安的瑞兽,并作为权力、威严和祥瑞的象征,融入到中国人的传统文化习俗中。舞狮这一民俗活动在几千年的形成过程中,负载了深邃厚重的传统文化,是民族精神的物化体现。通过舞狮寄寓着人们对美好生活的向往,是客居他乡者对故土文化的追思,同时使表演者、参与者、观赏者都置身于传统文化的厚重氛围中,增进对传统文化的再认识,通过身体力行、耳濡目染的方式把传统文化代代相传。这种文化传承具有自我教育、自我娱乐、自我欣赏的自律性。可见民俗艺术的传承不只是艺术形式的传承,更是观念和文化心理的认同与传承。
(二)具有艺术审美价值
艺术来源于生活,民俗活动作为人类社会生活的重要组成部分,本身就与艺术息息相关。就民俗活动而言,艺术价值不是民众首要的关注的,但正是这种不以艺术为目的的民俗活动它寄寓着广大民众天然的审美意识、审美情感,是民俗审美中最纯粹的美的体现。打黑狮作为一项能够经久流传的民俗活动,是民众集体智慧的结晶,是符合整个群体共同的审美趣味和审美理想。
第一,打黑狮是具有传统审美的造型艺术。傩面狮头造型夸张威猛(如图1),狮面由木头雕刻而成,直径在70-80公分左右,色调以黑色为主间以红色黄色做花纹装饰,主要纹饰为云纹、龙纹、饕餮纹等,表现为凸目、巨口、獠牙、额头中刻“王”字,狮面下还有一条大红舌头。狮身由整条麻布制成,简洁明了与狮头形成鲜明对比,整个狮子造型夸张古拙而又淳厚生动,带着远古的神秘气息扑面而来,具有非常高的艺术价值与欣赏价值。
图1 傩面狮头造型(拍摄于永安槐南安贞堡)Figure 1 Kamen first lion head shape(shot in Yongan HuaiNan Anzhen Fort)
第二,打黑狮是具有独特审美即舞武相结合的动态艺术。武术作为中华民族炎黄子孙的生存技能,伴随中国历史与文明发展,走过了几千年的风雨历程,修习武术,能够让我们精壮神足,从身到心、由魂而魄得到提升,并具有安然自胜的实力。而舞蹈是人类最古老的艺术形式之一,是人们表达、交流思想和感情的重要媒介。跳舞可以陶冶心灵、塑造一种超越的人生境界、赋予人们一种旷达的人生态度。舞武结合由来已久,《山海经.海外西经》中记载:“刑天与帝至此争神,帝断其头,葬之常羊之山。乃以乳为目、以脐为口,操干戚为舞。”[4]“干”是盾,“戚”是一种长把斧,操“干戚”为舞就是最早的舞武结合。表现帝战胜刑天后表达喜悦心情的一种方式。这说明舞武结合渊源深厚,是我国传统的艺术形式之一,也是民众所喜闻乐见的。当武术的刚烈勇猛与舞蹈的灵动多姿结合在一起产生更为奇妙的观感(如图2),能够给观者以强烈的视觉冲击,并引发深刻的艺术审美体验。
图2 打黑狮场景(图片来自网络)Figure 2 Playing black lion scene(picture from the network)
(三)具有旅游经济价值
传统民俗都是群众自发组织的自娱自乐活动,是一种活态的精神层面的形态,其产生本与经济价值无关,旅游作为一种现代性的生活方式,其重要的意义在于能够让人们短暂超越和脱离当下飞速发展的不真实的、缺乏安全感和信任感的生活状态,满足现代人寻求“真实”的愿望[5],而民俗活动作为农耕文化的一个载体往往成为旅游者探寻异地人文的一个重要窗口,为人们通过真实的文化体验、情境体验、心灵体验提供一种可能性。因而民俗艺术就具备了旅游经济价值。
打黑狮因其古拙的造型、独特的形态、喧腾的氛围成为当地最能吸引游客目光的活动。永安青水畲族乡每年的传统“三月三”乌饭节、大田县正月里的各式民俗庙会等都可见打黑狮的身影,大田县还举办了全县范围的“狮王争霸”赛,观者人山人海,可谓万人空巷。这些活动为打黑狮带来了人气与知名度,带动了当地旅游,更带来了良好的经济与社会效益。打黑狮的这种艺术独特性因素的“在场”使其具备了经济价值,也为当地的生态旅游增添了厚重的文化内涵与灵动的色彩。地方政府还可对接高校以及文化创意产业推出一系列与“打黑狮”有关的旅游创意产品,比如狮头傩面工艺品,黑狮动漫文创产品等相关产品等,从而增广其文化内涵,扩大传播的有效空间,使其在葆有风俗性的同时,更具有现代性和实用性,进一步提升其旅游文化价值,真正实现传统与现代、艺术与生活、审美与消费和谐对接。
民俗艺术蕴涵着自远古以来社会风俗及其文化信息,保存了人类文明的“古老记忆”,也承载着民众的生存意愿和现实诉求。“一方水土养一方人”,打黑狮作为闽中地区民俗文化的一个活态文化遗产,它是闽中人民在长期的社会生活中共同创造的产物,彰显闽中人民的文化意识、情感气质和生存意愿,体现着闽中人民的民族精神与民族性格。打黑狮以其独特的巫、舞、武合一的艺术形态,丰厚的人文内涵,对研究闽中历史与文化具有较高的应用价值,我们应当进一步的保护它、研究它,使其真正成为地域文化独特性与多样性的活态样本。
参考文献:
[1] 陶思炎.民俗艺术学[M].南京:南京出版社,2013:128,113,210.
[2] 李翔.安化游傩狮小考[J].民族艺术,2014(4):160-163.
[3] 林开钦.论汉族客家民系[M].福州:福建人民出版社,2011:162.
[4] 古诗文网.山海经·海外西经[EB/OL].(2012-10-15)[2017-07-04].http://http://www.gushiwen.org/GuShiWen_8c903e9ad 7.aspx.
[5] 余达忠.原生态文化的资源价值:以全球化进程中的旅游时代为参照[J].三明学院学报,2014(2):96-9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