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岭上一号

2018-05-09/

青年文学 2018年5期
关键词:二厂

⊙ 文 / 强 雯

商梅红是从绿化隔离带的零碎空间里看见他的。

她刚刚从一场朋友的葬礼中脱身而来,满负行囊、气喘吁吁,不过这不妨碍她慧眼识珠。商梅红对自己的判断一向深信不疑。绿化隔离带对面的那个人面相乐观、身板笔挺,没有经年生活造成的衰败、颓废,满头银发只是更增加了一些风采。她下意识地多喝了几口矿泉水,女人需要水的滋润,她想这样看起来自己的状态会好一些。

附近没有多余的人,应该就是他了。绿化隔离带中的龙柏正攥着一股力,盘旋向上,绿化要吞掉天空。密细的枝叶,翠绿泛光,这是它们生命最后的颜色,会持续到严冬。现在尖塔形的树冠很好地隐蔽了商梅红的审视。

是的,审视。某些人这样曾指责商梅红。不过商梅红并不以为然,一辈子都看走了眼,不能再输最后一段跑道。那些抱怨商梅红“审视”的人,经受不住一点盘问,两三个回合下来,就直接把她的电话拉入黑名单。“您拨打的电话正忙,请稍后再拨打。”

“他们害怕我。”刚开始时,商梅红有些自鸣得意,认为他们脆弱,但后来,她开始觉察到他们的无情、冷酷。“真相早认清早好。”痛定思痛后,商梅红认为只需在必要的时候做一点遮掩。

现在,商梅红毫无畏惧,她很快完成了对相亲者的鉴定,大量的经验告诉她眼前人不差。知己知彼百战不殆,她略微琢磨下这个老头的背景。五六分钟后,商梅红才绕过那片绿化隔离带,从容地走到老头身边。他们用眼神确定了彼此。

“你好,请问你是卿大河?”

“你好,我是卿大河。”他略微迟疑。

“我是商梅红。”她伸出手去,与直奔而去的身体一样,她掌控了局势。老头的手掌潮湿敦厚。

赴约之前,一家婚介所给商梅红来电,问是否有相亲的意愿。

“相亲?”

等她问清楚婚介所的名字后,稍感迷惘。她从来没有在这家婚介所登记过。

但是对方很快打消了她的疑惑,说婚介所的资料都是全国联网的,商梅红在别处登记的信息,他们也能共享。

“这是电脑自动配对的。”电话那头解释,“如果你有意愿的话,就来见见吧,对方条件很不错。”

当时,商梅红正在丧葬现场。反复奏响的哀乐,原来暗藏希望、躺在冰棺里的那个人不再让人哀泣、怨艾,她终究是一段过去了的乐章。祸兮福所倚,商梅红心里的沉重有所缓解。唐工是她多年的老领导,突然丧偶让他措手不及,于情于理她都应来安慰。过去,每次商梅红来拜访他,他都会波澜不惊地谈他正在投资的几个项目,每年可有几十万的分红,有的是给老太婆的,有的是给孙女的。商梅红奉承着,极力掩饰自己的妒忌,老领导的那点心思她懂。她至今靠着每年一两万养老金过活,他时常打电话让她过去坐坐,他也只能在过去的下属面前卖富。

而现在,瞬间垮掉的唐工,泣不成声,几次晕厥。商梅红从没见过谈笑风生的唐工这么脆弱,轮流和其他几个亲戚安慰。唐工张口闭口都是老太婆。吃饭、买菜、他们一块去过的地方,事无巨细。听多了,商梅红心里也丝丝地吐冷气,同样是丈夫,别人家的就是情深意长,何时何地,她那个过世老伴曾这样念叨自己?她这一生的婚姻真是失败,磕磕碰碰一辈子,到头来,他解脱了,她还得时常念他!

四十几个平方米的客厅里散落着冥币、香烛,和她一样孤苦无依。面值一百万的冥币,在来来往往的胯腿下翻滚,刚撵到无人的角落,但一阵风又把它们卷进谁的脚下,啪地来上个大脚印,或撕开一角。商梅红弓身捡起,找了个果盘把它们压住。盘子里还有些吃剩的瓜果,依然新鲜,但大家都回避着。像商梅红躲避唐工对先妻的痴情。

“老头子得有一段时间难熬了。”商梅红跟走过去走过来的人念叨,“我那会儿办丧事,也这样,大半年都缓不过劲来。我还比他年轻这么多岁呢。人老了,怕伤怀。”她说着,并不快乐,心里翻滚着自己操持丧事的场景,埋怨、生疏拉长了她的脸。这屋子里的人哪个不是苦相。她又抬头看了看众人,“我老头子年轻时,长得像赵丹。哎,那个电影明星赵丹。”

说完后,商梅红见别人愣愣的,才想起那是黑白电影时期的明星,别人不一定知道,就是知道,也没几个人能想起。唐工家的亲戚、朋友,应付着停下脚步听她念叨。“睹物思人,人之常情。你也节哀。”他们安慰她。

“都好多年了。”商梅红摇摇头,表示自己伤心已过,“我也不再去想死老头。只是唐工这情景,”说着,眼圈又湿了,“最难过的就是这坎上,你说我们又能帮多少呢……”

唐工家一向人多,平时就住着好几个亲戚。宽敞的两层楼洋房里,随时笑声喧哗,就这样,他还常常邀请朋友、曾经的部下去小坐或留宿。每次吃饭时,十余个人就围成一桌。人丁兴旺,是唐工最乐意看到的事情。

可惜最后属于他的只有一个孙女。不怎么聪明,总是沉溺在谈情说爱中。偌大的家业,迟早在她手上败光,唐工偶尔和朋友们闪过忧虑,又无能为力。过去,他耿耿于怀,希望儿子多生养几个孩子,但是儿子都走在了他前面,血脉难继,他只能管好自己。过去,他管着厂里几百号人哪。“老了,都不中用了。”他虚弱地说,像喝了一肚子的风。

屋子里的人,都一副面挂石头的苦样。商梅红不知道说什么好。安慰的话车轱辘来、车轱辘去就那几句。唐工八十九岁,身体还很硬朗,再活个七八年没有问题。但祝福的话,说多了,也就没人信了。重要的是,再说下去,就要生气了。可是商梅红是不能和唐工生气的,她干脆就坐着,那个死去的老太婆的亡灵好像沉沉地贴在她身后,贴在屋子里每个人的身后。他们互相憎恶,却又不便言说。

三四天了,参加这个丧事把一辈子的伤心事都抽泵出来,商梅红觉得心好累。终于,这个乘着哀乐翅膀的福音电话到来,把多日的晦气一扫而光。她看看自己身后,空无一影,老太婆的亡灵回到灵柩。

人世间还了她阳光普照。

“好人有好报。”她挂断电话时,双手合十默念,心结舒缓。

事后,她便背着多日的脏衣,气喘吁吁赶赴滨江路,嘉陵江水轻柔泛波,车来车往卷过的风也让人荡漾。

“你这么好的条件,哪里需要去婚介所?”这是商梅红常规的摸底。

“我老伴去了三年了,现在一个人过,也没找过谁,天天健身,爬山散步,”说话的当儿,卿大河挺了挺胸脯,“现在感觉身体好了很多。”

他的模样确实好,身形也健朗,商梅红想,根本就不像丧偶之人。

“你今年多大年纪?”

“我今年七十三岁。”

“比我大四岁。”商梅红直截了当地说,“不过,你还真看不出来。你这么好的条件,找个年轻的完全没有问题。”

“我不找那些虚的,我只找过日子的。”

实诚,商梅红心里微微一动。于是说:“你说得很好。我们这个年纪,就得找过日子的,踏踏实实生活,都半截入土的人了,把每一天过好,有个人说说话、看电视,一起去菜市场,做饭,就够了。不能像年轻人那样整的惊天动地的。都说老有所为,老有所依。虽然人老了很孤独,但婚恋也要慎重,不能谈婚论嫁就跟抽风了一样,把握不好人生的方向。人说到底还是要有个定数,不要老了老了,落个晚节不保。”她控制着面部表情,既不能太刻板说教,又不能把心和盘托出,“我就是那种精打细算过日子的人。我每个月收入也不高,也就领养一份养老金两千块钱。但是什么都安排得井井有条,每天都要有肉,生活要有质量。”她把语气调整适中,待价而沽。

“我一个月收入有五千多,还有一套三居室,宽宽敞敞的,要是有合适的女方一块生活,我把钱全拿出来用,女方一分钱都不用花。”

“你住哪里?”商梅红控制着自己的表情。

“东方乐园,照母山后坡。”

照母山后坡,那是本城正在开发的森林公园,那里的房子都是洋房,贵。商梅红暗抽了一口气。

“两个人住绰绰有余,主要是空气好,环境优美,人老了,就该回归田园,想不想去看看我的房子?”老头提议,口气明媚。

“这是你孩子给你买的房子吧?”商梅红试探着问。

“我把原来的房子卖了,买了这里的房子,房产证是我的名字。”

“照母山环境倒是挺好,不过上去一趟太远。不是我说啊,老年人住家还是要在市区,离医院近点,大家都是实在人,说点实在话。”商梅红要杀他的威风。

“只要我中意了,一切都好说,绝对不会让女方吃亏。”老头子说起话来斩钉截铁。

老年人谈婚姻,都得实打实,要是一个月还不能确定要不要住到一起,那这关系也就黄了。时间浪费不起。这是婚介所给商梅红的忠告。

嘉陵江浩浩汤汤,礁石上似有人渔钓,守着鱼竿纹丝不动,只有风来来回回掠过,吹得人背心透凉。两人又拉杂一番,彼此子女多大,干什么工作,住一块还是分开住云云。不觉已有几分交情。突然,商梅红插嘴道:“你给婚介所交了多少钱?”

“孩子工作好坏不定。”老头略微迟疑,又坦然地说,“我交了三万。”

“这么多!你被骗了。”商梅红脱口而出,“你被骗了。”

“你呢?”老头轻声问。

“我还没交。”商梅红露出幸灾乐祸的神情,之前跟婚介所谈好了,如果真的如他们介绍的那样,是个优秀的对象,她再去补交。

有车辆倏忽从他们身旁开过,即刻而起的一阵风,让商梅红感到一丝快意,江水在远方缓缓流动,像刚刚滑过她的身体,这短暂的路边交谈,让她有了喘气般的舒坦。

这个有喘气般美好的傍晚过去好几周了。

商梅红并不觉得逝去的时间太长。相反,她总是在咀嚼这次见面,烟波江水,风淡人和,给人生活的动力和满足感。人活到这个岁数,没有年轻时那样急不可耐,非要吃定了这个人,坐实了一桩事,才高枕无忧。吞下整个江湖,披荆斩棘,那是年轻人的事,老太婆不当英雄,有一点小欢乐就能马不停蹄。

这是过去生活教给她的法宝。

搬来女儿的小区快三年了,她也渐渐习惯了这里的生活,虽然夜里、梦里还是在挂念那个叫印制二厂的地方,那地方到底也人去楼空了。过去的国民党中央印钞厂,被新政府接管,成了工人阶级的票证印制厂,火红了三十年,如今老厂衰败,残砖裸露,老伴去世,徒留伤心。只剩几个没什么本事的老同事还住在那边家属楼里,聊度余生。

“人往高处走。”女儿把母亲接过来时,好一番安慰。在新的小区里,也四处都鼓吹着“老年人新生活”的理想。找老伴的想法也渐渐地浮现出来。但上年纪了,万事万物不可求全,几句暖心话,就能支撑人前行,有几次婚介所打来电话,问她是否愿意再见面。她就趁机问卿大河是何态度。

“对方对您很满意,这也是他催促下,我们才来电话的。”婚介所说。

想来也真是疏忽,那天竟然没有留各自的电话。

当然,婚介所是有严格规定的,不能私下留对方的电话。不过这个规定也不必强制执行,只是老头刻板,临走前,商梅红问了他电话号码多少,可他说自己是部队出身,得尊重人家规定。规矩比天还大。

“老古板!”商梅红想着这事,就气,吃枣都咬到核。牙床麻麻地疼,那颗花了三百元安装的烤瓷牙,最近老是疼痛,已经换过两次了,虽然是免费的,但是人受罪啊。她又去找过印制二厂附近鸭纸巷里的牙医要说法。

“人上年纪了,牙齿维护的能力也下降了。这是自然规律,婆婆。”每次牙医都很有耐心,笑眯眯地解释,任何看似不合理的东西,到他嘴里最后变成自然规律。

“大不了,我再给你换一次啊,婆婆。”牙医说,“谁让咱俩是忘年交?再说你也是二厂的人,我这里都是二厂的回头客。生意不好做哦。”他说着给商梅红递了一杯红枣水,“红枣泡水更营养。这是第三次了,不能总免费吧,以市场价格的七折给你,一颗一百八十,不能更低了。”

商梅红没拿定主意。折腾了几次,她不是在乎钱,她觉得什么时候怕是连牙床都毁了,连安假牙的地方都没有了,那她就废了。

人什么都可以没有,不能没有一副牙。得吃饭呀,才谈得上其他。

但时断时续的牙疼让商梅红心烦婚介所的电话,他们急切的口气像胡乱的画笔在涂抹那个喘气般的美好傍晚,缓行的江水形成了湍流,和煦的风不再,明媚乐观的老头急不可耐,像所有遭遇人生不测的老人,显出死乞白赖的不齿模样。

关于与卿大河的见面,她没有跟任何人提起,包括子女。她有一儿一女,对她百般孝顺。唯独相亲的事情他们不约而同地反对。

红枣连吃了三颗,还是觉得气虚,那股子气,从胸口往大脑里蹿,蹿得眼睛都睁不开。商梅红喘着气,心里默念着救救我,救救我,但是没有用,那气体像被抽掉了一样,吃了七八颗,舌头都酸了,她才不得不停下来。

红枣提气。这是商梅红根深蒂固的常识,她等待元神归位。

有些不好的衰老的迹象,比如肝疼、小腿水肿、落发……她没有告诉过任何人。相亲的人都很现实,需要一个身体健康的,不给自己添麻烦,又能在自己危难时刻帮扶一下的。

商梅红抚抚胸口,气顺了。过去以为人老了,娱乐也少了,但事实却是,他们逃到更大的娱乐中去。

有些娱乐不叫娱乐,仅仅是把老年人聚集到一起,随便分给他们几样乐器、零碎布片、线头,让他们自行消磨。“享老会”的人大多恨老,一百多个会员,都是六十岁以上的老年人。商梅红去参加过几次,是女儿给缴费的,据说能提高老年人的生活品质,更懂得享受生命。

为此,享老会每周还有一节心理辅导课。美其名曰“关注老年人心理健康”,主要是让他们讲出自己的人生酸楚。

一开始大家都面面相觑,活了大半辈子,能忍的都忍了,能受的都受,都说风雨过后谈谈彩虹,现在来揭伤疤,谁乐意,谁愿意现在来说,自己的一生都糟糕透顶?

心理老师是个丰润的女人,从手指到脸庞都丰润,她无时无刻不把笑容挂在脸上,仿佛一切抱怨都在她意料之中,只等着她玉口一张,逢凶化吉。她把双手举起了,做了一个抚慰众生的姿态,然后对着空中轻吐一口气:“我有三个孩子,我三十五岁那年突然经历了失败的婚姻,从家庭妇女走上职业妇女之路,我不得不带着孩子独立生活。从没有事业到有事业,从自我困惑,到帮别人解惑,我因此考取了心理咨询师的认证,在全国各地讲课,经过了这么多年,三个孩子都已经考入名牌大学,他们很爱我,也支持我的工作。现在我几乎每年在外面讲学的时间超过半年,但是我觉得很满足,这样的生活状态让我知足。整个过程并不幸运,但我知道怎么去接纳,去改变,然后,”她又把手伸向空中,“我得到了希望拥有的一切。”

人群中有小声的唏嘘,但很快就化为乌有,商梅红也同大家一样,流露出同情的神色。

“生命的原始目标就是进化,进化的方向就是更好、更有爱、更美,所以释放不好的过去,痛苦、心结、苛责,才能让好的能量注入我们心里。”说着,她抬起双手,仿佛在祈求空中无形的力量,虔诚地闭上了双眼。

这个女人真是丰润,哪里像常年苦命奔波的人。商梅红没有闭上眼睛,但是她确实被深深地感动了,她偷偷看了几眼其他会员,他们都闭着眼睛,一刹那,她有一种想和盘托出的欲望。

“你也说说感受吧。”话筒递到商梅红手边,她鼓起了勇气,心理老师温柔地看着她,“三年前,我老伴去世了,然后我就搬到了这个小区来。”众人同情的眼光扑来,一层又一层,像胶布一样,把她的口又封上了。接下来,商梅红不知道说什么好,她感觉诉说伤痛的那件外衣远不如心理老师穿上好看。

幽暗的灯光反射在墙上的水墨画上,掐头去尾,似是而非。“还有很多情况我不熟悉,以后慢慢了解吧。”她非常知心地把话筒递给了下一个老人。

别人的伤痛回忆,她没有再听进去,有几分自责。她怎么会说这么冒失的话,阴影像棉衣,盖住她面若冰霜的脸。

好在两个小时的心理辅导之后,一切又都明亮起来。

会长根据老人们的不同情况,划分了不同的“宫”,老人们依次入“宫”即可。比如书法宫、茶艺宫、舞蹈宫……会长说:“商阿姨,你也入一个吧,费用都是包含在里面的。”

“是啊。”商梅红在每个“宫”前徘徊。所谓的“宫”,其实就是一间相对隔离的房间,装修得古朴、隐蔽,一副让大家修炼内功的样子。

修炼什么呢?商梅红有些徘徊,这不就是找个事情把你给拴住吗?可她一想到除了接孩子,买菜,做饭,看微信,还要给拴在这样的“宫”里,练就十八般武艺,浑身就开始发凉。

“这也是一种集体生活。”会长解释,“可以互相激发,彼此鼓励。都是志同道合的朋友。”

“志同道合?”商梅红对这享老会里的人,都叫不出几个名字来,他们有什么需要志同道合的?仅仅是为了集中在一起吗?这可怜的集体生活,像救命稻草一样,引诱着老人们。

是啊,几十年的工厂工作经验,让她依赖跟人群相处,依赖集体化的消耗、疲劳、争吵,年轻时的那些会议、庆祝会把他们聚集在一起,消磨他们的荷尔蒙、私人时间,渐渐地变了他们的习惯,心反而定了。

印制二厂,在岭街一号,隐藏在五十余棵老黄葛树掩映的背街中,那一爿山岭之上,能看见长江滚滚向前,两岸树木葱茏,盘山路上的大货车,踽踽独行。平时令人讨厌的汽鸣声,再也听不见,不觉还有几分可爱。职工们很少有专门的时间,去眺望长江美景,只是偶尔抱着样品去往办公室时候,会停留几分钟,多看两眼江水的奔腾。

上世纪五六十年代,正是印制二厂的活儿最多的时候。

青砖高楼,总共十二栋,被分出不同功能的二十九个车间以及一个办公区域。烟盒、罐头商标、粮票……噗噗地从彩印机的嘴巴里吐出来,就是在楼外,你都能被轰鸣声包裹,两耳一刻不得清闲。年轻时的商梅红也做印刷工,那时三班倒,她刚把孩子哄睡着,就得爬起来往车间去。有时还顺点厂里的裁边纸,“别浪费了,给孩子拿回去打草稿”。有时还把报废的彩印画报拿回家糊补板房。

从工厂里成长出来的一代,只有在人群中才感到安稳。一个人待着她觉得恐慌,哪怕是在人群里,说着闲话,也是一种有家可归的稳妥。

可是,现在她为什么害怕加入兴趣小组,她自己也说不出来缘由。是享老会里那些幽暗的灯光?她本来就有飞蚊症,在那样的光线里,更是飞蚊密集。又或是她还不想和这些老人保持更亲密的关系?她看不惯他们的生活习惯,也搞不清楚他们的婚姻底细,有几个是离婚了的,有几个是死了老伴的,这很重要,这涉及人品。再或者是会长推荐的这些“宫”,为了是叫他们静下来,安于老年人独有的内心生活,书法、阅读……人群把他们抛弃到深邃的内心世界中去,商梅红不要。她的内心需要不断地迎来送往。

兜兜转转了许久,她选了一个食艺宫,这好坏也是自己天天不离手的一个活儿,她想这个不会占用自己额外的时间,也不需要重新投入精力。他们小组的活动也就是贡献一下各自的手艺,但没多久,商梅红发现这里的烹饪和她的烹饪不是一回事。水果沙拉、牛排、双皮奶……“过一种有品质的生活。”年轻的厨艺老师扎着流行的苹果头,手上操控着锅碗瓢盆井然有序。他一笑,眼睛弯成一条线,脸上仿佛带着欢快的小马达,随时散发热情。这张脸,上了年纪的人都爱看。就像他呈上的那些自喻“有热带风情的菜”,虽然吃起来不甚习惯,但那“鲜花盛开”的架势确实能感染人。

“鲜花盛开是我们追求的视觉效果。”厨艺老师配合着笑容,描述眼前的菜谱,“只有百花园般的卖相,能让我们对食物充满渴望。”

一群老年人目不转睛地看着他。这孩子真俊。

在小组活动的时候,商梅红的愉悦是真心的,有生之年,能够体味截然相反的生活,人生都是新的,只是飞蚊们更密集地扑闪在铁锅中。

“老年人也要学会进餐厅。”厨艺老师教他们如何用刀叉,优雅的中指闪着指环光。

一两个老太太咕哝,用一种农村人惯常的口气说:“我们村里以前杀牛,一刀子捅到肺。”

“嘘——”厨艺老师竖起指头,提醒她们小声点。

“哎,你好,大家都叫我小宝。”一个矮个子老头挨近商梅红身边,“我加了你微信好几天了,你怎么不通过我?对我有意见?”他两颧的肉一抖一抖的。

商梅红想不起他是哪位。“你叫什么?”

“大家都叫我小宝,我的微信号也叫小宝。”

商梅红蹙眉,一个干瘦老头,和我一般高,怎么叫个孙子的名。“怎么叫这个名字?”

“说来话长。”他打住话头。

“下面我教大家学习吃西餐的礼仪。”厨艺老师提高声音。

“你的菜其实做得挺好,我就喜欢这种,很家常,是家里的味道。”小宝说,“这里教的菜,不适合你,学不会也没关系。”

“那不行,既然来了就要好好学。我女儿给交了不少钱。”

“嗨——颠倒了,现在是孩子把老人送进幼儿园。”

“这是国家发展的大形势。”商梅红义正词严地说,“这太正常了。”

小宝受了挫,讪讪地笑。

商梅红不想再搭理他,把身体背对了过去,很不幸她错过了厨艺老师的几句话,不知道此刻要加什么食材,她转过身想对这老头发两句火,一看,人不知溜到哪里去了。

从享老会里走出来,天空光芒万丈,商梅红这才觉得回到了现实生活,眼前的飞蚊也向着太阳飞奔而去,一下子明亮起来。

“你等等。”小宝不知何时蹿到商梅红身边,“今天教的蒜蓉生蚝你学会了吗?”

“大概知道。”商梅红狐疑地看着他。

“学会了也没用。这些都不适合老年人吃,你懂不懂。”

“学了做给孩子吃。”她思忖着他想说什么。

“死贵了。你们这些老太太是舍不得买的。我告诉你,我以前去福建吃生蚝,那才叫便宜,两块钱一个。大路货,撑死你。这是内陆,货少,得空运。你看到没,夜里烧烤摊常常是这些东西。”小宝说着摇摇头,“不新鲜。”他又挤眉弄眼,“得放柠檬汁,洒在上面,有鱼子酱配着更好。”

他啰里啰嗦地跟着商梅红到了十八栋楼门口。

“你住这个单元?”商梅红问。

“哦,不是,我住那边的单元。”他遥手一指,“记得回去加我微信,多交流。”

他走路的样子很见过一些世面,虽然个头有些矮,但这张嘴挺会说。商梅红心里有点高兴。回到家马不停蹄照例给女儿一家做饭。

“我要是再年轻四十岁,厨艺老师讲的这些,我都会。”等大家都坐上了席位,商梅红开始发表演讲。

“哦,今天学了什么,老太太这么大热情。”女婿打趣。

“蒜蓉生蚝!海鲜!”

“好洋气!我们都不用去外面吃了,对吧。”女儿对着孩子挤眉弄眼。

“我做了几十年的家常菜,你们还看不上?你,你,你,”商梅红把一家人指了个遍,“你们不都是吃川菜长大的吗,现在还嫌弃起来了。”

“没谁嫌弃,我的妈。”女儿给她夹了一筷子菜,“你想,厨师那么年轻,他会几个川菜呀,别说中国菜了,天南地北的他会几个?他得藏拙,知道吗,藏拙,就只能讲讲你们都不懂的西餐。”

“那实用吗?”

“实用啊,您做好了,我们以后就不去外面吃西餐了,多省钱。”女儿说完突然冲女婿郑重地说,“你别说,享老会还是很讲策略的,我觉得这个学费没白交。”

“我要是再年轻四十岁,厨艺老师讲的这些,我都会。”商梅红又重复了一遍。

“你现在也不老。正当时。”女儿一家都给她打气。

“西餐不接地气。”

“那还这么多人参加?”女儿讥讽。

“主要是冲着享老会要发一些鸡蛋啊、米啊。再说了,你钱都交了,不去白不去。”

“所以说呢,谁都不想吃亏。有没有合适的老头?”

“老头?我还都没瞧得上。”商梅红说着,又想起了那个小宝,准备待会儿去看看他的微信。

商梅红住三栋,女儿住十八栋,晚饭收拾停当后,商梅红就回自己的房子去了。整个三栋全是小户型,一室一厅,足够她一人住了。这是老伴去世后,女儿专门在小区里另外给购置的一处房产。“过来住一块,长期有个照应。”她劝说母亲。

“不去,像什么话。”刚开始,商梅红不想搬去这小房子,感觉自己像无端长出来的瘤子,“中华传统讲的是四世同堂,我们连三世同堂都做不到。哪有让老妈子单独住一处的?让人笑话!要真想照顾我,就住一块。”

三代人挤在一处之后,跟女婿的摩擦就出来了。比如吃了饭不洗碗,洗碗的时候又没洗干净,用完马桶后不把马桶盖抬起来、洗完澡后不把脚底的水擦净……丈母娘一张嘴没个消停。女婿刚开始还憋着,后来就在床头上对她女儿说:“要不我搬去小房子住好了,在自己家里还这么不自在。”

每次晚饭后,女婿就睡到小房子去了,剩下的三代人倒也相安无事。只是女儿常常有些落寞。这样的日子好好坏坏持续了一段时间,商梅红才听说这小区里很多老人和子女都是分开住的,“一碗水的距离最好”。她这才又动了牺牲自己,让女儿一家团圆的想法。

三栋的房子小是小点,不过一个人住倒也刚好。

电视里轮番播出相亲节目,浙江卫视、重庆卫视、上海卫视,看完相亲,又看卖锅、卖面条机、卖四件套的,等七七八八看完后,就快十二点了。手机微信里已经挤压了许多人发来的各种链接。商梅红顾不上洗漱,一个个看完,那些几十秒的视频,看上去惊天动地,比如残疾男人娶了貌美女子,大活人喉咙里吞刀剑,小孩走失,车祸现场等等。这些讯息生生不息,盘根错节的,商梅红看得心惊肉跳,又觉得有义务想提醒别人,于是又发给其他老年人,有的,她还郑重其事地用五笔打字,提醒这个链接的必要性和严肃性。那些因婚介所而认识的独居老头,和她一样,半夜总睡得很晚,个别的还会发来长长的抒情观感。不觉已经到了深夜两点。

这晚上的时间真是不够用。

此时商梅红大脑思维正在活跃时,好多苍生大事等着她“批注”,舍不得睡。年轻时在印制二厂时的感觉,可不是这样,天一擦黑,瞌睡就上头,上年纪了,夜深人难静。

手捧着IPAD,眼睛就再也离不开。

微信总是在这个时候很繁忙。过去的老同事的影子倒渐渐清晰起来。

她听说,谁又去世了,谁又搬走,神情都会恍惚,街的黄葛树,两边的杂货铺,灰色的五层楼高的厂房又在梦里出现了一次。

夏日的云雾趴在屋顶上,像一个个伺机逃跑的孩子,那时的晚霞倒映在江水中,孩子们只有在大闹调笑的片刻,觉得二厂很美。而这傍晚是商梅红对二厂最深的回忆。她离开这三年,也断断续续听到二厂的变化。尤其是二厂所在地化为城市一小时经济圈后,老厂立刻也动了起来,“被一个海归收购了,请了老外来设计的,做文创公园,名字都改了,挂牌‘嶺上壹号’,而且是繁体字”。

“干吗叫这名?”商梅红不解,“还弄个繁体?”

老同事说:“他们说,现在就时兴这种古风。”

“嶺上壹号”开园那天,商梅红也去了,作为旧职工的代表。她完全可以不去,借口搬家啦,带孩子啦,腿脚不便啦,可是去那天她都没提前告诉女儿,她就是想看看过去的老厂要变成什么样子?他们会不会给拆迁补偿?

新任园长、市里的领导出席开幕,还有穿着莺莺燕燕的男女在台下,拿着自拍杆、摄像头,自顾不暇,一些过去的老职工也站成方队,见证印制二厂的新生。

厂区挂牌后,连公交站牌的名字也改成了岭上一号站。戴鸭舌帽的当家人“周园长”在台上一连串的“感谢政府搭桥,感谢市委领导重视……”他挥臂呐喊,发誓要在本城打造一个国际化的文创公园。“从今天起,三万多平方米的旧厂房华丽变身了!”副市长双手交错在腹部,笑意盈盈。“创意无国界”的横幅挂满了每一栋厂房。

“感谢入驻的隐居美术馆酒店、尚1号茶艺、真理客厅生活美学馆、灵空间当代艺术中心、美国精酿啤酒馆、卡萌摄影……感谢你们带来时尚、文艺,感谢你们带来城市生命力!”鸭舌帽下蹦出的许多让商梅红摸不着头脑的名字,厂房的外墙,已用白油漆刷过,但并不均匀,下水管爆裂的淤痕还残留在墙面,是一种锗色的液体。过去库存印刷品的仓库,现在架上了玻璃露台,挂满绿萝,看上去像私人庭院。

“这里卖的东西不便宜吧?”商梅红和旧同事交头接耳。

换了颜面的厂房,也只是局部,还有一些门窗比她离开以前更破烂,阳台上堆放着破旧家具,没有环卫工人清理。

厂里的家属楼还没变,在东南角与岭上一号对峙,中间是一堵围墙,一新一旧,咫尺天涯。

商梅红的旧房也在其中。过去二厂以两万元让他们买断房子,当时是挤破头才挣得的福利,现在,破败不堪,楼道里疏通管道的小广告,贴了一层又一层,成天听着楼下的婆婆说着即将拆迁的消息。这消息一说说了好几年,又没了个影儿。

岭街的黄葛树被裁剪了一批,横七竖八地倒落在地面,一些找不到更好出路的下一代就在附近卖水果、香烟、杂货。

那一次开园仪式,商梅红印象深刻。作为特邀老职工代表团一员,她也领了一件饮料,这饮料至今还没喝完,放在旧房子里。

这新新旧旧的影像,缠绕着商梅红,伤感中,不觉睡意浓重。

享老会里的人,渐渐听说商梅红是岭上一号出生的,纷纷露出欣羡的神色。他们跟她打听路线,是否有公交车直达,消费贵否,口气里带着恭谦。

商梅红成了焦点,让她有些受宠若惊。

“岭上一号原来是国民党中央印钞厂,后来被新政府接管了,改名为印制二厂,现在才叫这名。”每次商梅红都要更正一下出身,“印制二厂当年可是响当当的,以前本地凡是带色的‘纸片儿’,差不多都是咱二厂印的。”

“什么纸片?”大家围拢过来。

“烟盒啊,牛奶盒啊,吃的用的包装盒,带纸片的,都是二厂印的。哎,你们回忆回忆,我们都是同时代的人,过去你们家里是不是有粮票?那可都是我们厂生产的。”商梅红露出得意的神色,哐啷哐啷的机器声响起,吃进去吐出来,整天的轰鸣声,接连不断。商梅红想象着,口齿也利索起来。

“还是岭上一号叫起来气派。”有人伶牙俐齿,“听说收集了很多老古董,钢琴啊,挂钟啊,坛坛罐罐的,古香古色。”

“重新装修了,自然漂亮。”商梅红有几分不情愿地附和。

“那组团去?”人群里哄闹起来,“商梅红给我们导游导游?”

“现在坐车也方便。地铁可以直达了。”商梅红一边说着一边想起那些鼹鼠钻洞似的时时刻刻。“老年证是免费的。”她又补充了一句。

一小时经济圈建成后,老家和新家的距离变得近了。这个近,来自于城市的密道,四通八达,繁复密织,人们得像鼹鼠一样,从这个口钻进去,再从另一个口钻出来。因为在地下穿行,看不到地上的风景,再加上不断地换乘,商梅红总觉得这一小时里的每分每秒都无限的长。有好几次,商梅红因为换乘点弄错了,又不得不重新来过,于是将这两地到达的时间拖延,她懊恼不已,觉得城市里的新生事物就是用来和老年人作对的。尽管询问了不少站台的人,但他们的答案并没有将她快速运送到目的地。

哦,岭上一号,现在变成了遥不可及的地方。“创意无国界”的招牌飘荡在岭街四公里长的马路两旁,换锁、修旧家电的铺子,依然如故,和这条街上讨厌的蝉鸣一样,挥之不去。

她都一把年纪了,还得像小学生学写字一样,从头再来,刷卡,进站,换乘,奔跑,刷卡,出站,一切都还得靠自己。当她终于像长途跋涉的鼹鼠一样,钻出地面时,不可遏制地在路边呕吐起来。

没有太阳,只是天光在头,一种活着的气息回到肚里。绿树、人行道、车水马龙,商梅红花了好长时间才确定这确实是人间,是到达了岭街。

她在心里狠狠地说,下次不要再坐地铁,宁愿做三小时才能回家的大巴车。

每个月,商梅红至少会回去一次。收拾下旧房子,都是些老伴留下的七七八八的东西,无非是从这处倒腾到那处,在阳台上远眺老厂,就像看着远嫁归宁的女儿,似曾相识,又想不起相识在哪里,那种失败的相认,让她躁动,张牙舞爪的涂鸦,阻碍了她想起往事。

“哎,我给你们普及下历史,”商梅红招呼着众人,俨然不是心理辅导课上那个落寞的老太太,“上世纪五十年代,整个城市除了新华印刷厂外,就数三家国营印制厂最牛,而二厂的名头最大。那时的一厂,最正,只印出版社课本、图书和期刊。三厂,印笔记本、卡片、信封、标签、标语牌等杂件。那才是火红年代。”

“听说有几家茶楼特别漂亮,哎,我们享老会也可以组织去那里搞个一日游啊。”有人在提议,“还有什么三层华丽马路,从长江边可以一直走到岭上一号,那什么电影《从你的全世界路过》,就拍了的。”

有几个老年人又交头接耳地说了几句话,商梅红有些不高兴,刚刚那些一时兴起而连珠炮似的话,似乎发向了空中,还没开成绚丽烟火,就成了一股子烟雾。她想,我还不想领你们去呢,耽误我的时间。

“做饭去了,回头聊。”有老人先行离开。

“哎,明天小组活动哪些要去参加的,晚上报名。”

“商婆婆,哎,你说地铁直达,在哪里换乘呢?”一个老太婆凑近了,商梅红瞥了她一眼,说:“先买菜吧,吃了饭再说。”

天气凉爽下来,时间就变得漫长。阴天可以持续一周,有时让人分不清这是上午还是下午,这一天和下一天也没有什么不同。

“商阿姨啊,您确定了没有?卿大河老师对您很满意,希望你们有下一步接触。”电话那头传来悦耳的声音。凌晨五点才安眠的商梅红,此刻睡思昏沉,只能模模糊糊地应付对方。

“那您满意对方吗?”

“满意。”她恍惚想起那个老头的样子。

“如果满意的话,您就到红鸾婚介来把费用付了吧。”

“什么费用?”

“这样我们好把卿大河老师的电话给您,你们可以进一步地接触。”

真麻烦。商梅红这才清醒过来,想起那天为何老头不直接把电话给自己呢。

“多少钱?”

“八千。”

“什么?”商梅红被彻底激醒,“这么贵!”

“商阿姨,我们给您推荐的都是优秀的人,千载难逢。”电话那头婉转动听,“他年薪加其他收入十万以上,又有一套一百平方米以上的房子,部队转业的,身体也好,又是丧偶的,这也符合您的条件吧。”对方车轱辘话说了一气,“对方对您也特别满意,希望可以深入发展。”

那个穿过绿化隔离带的下午又出现在眼前,混杂着葬礼的晦气、矛盾,眼前一亮的兴奋。说实话,老头的模样已经不甚清晰,但是她记得自己很高兴、很满意的情绪,好像睡足了一般,此刻她精神一振。

“我真没那么多钱,孙子要读书,水电气、物管费,吃喝拉撒睡……”商梅红极力搜索着花钱的地方,全然不顾对方有没有听,“如果一定要交费,我只能交两千。”她觉得对方也不太可能接受她的条件。

“两千是绝对不可能的。”对方果然不同意,但也没有粗暴地挂电话,声音还是那么柔和。从这一点上,商梅红很喜欢和这些小女孩打交道,她们每一个都比自己的女儿有耐心。

“有个老太太说要交五千,让我们把老先生的电话给她,我们都没同意。老先生点名要和您交个朋友,我们尊重老先生的意思,所以才给您联系。缘分可贵,真爱难求。”

这后面八个字戳中了商梅红的心。孩子爹走后,也见过一些老头,还真没有那种和孩子爹年轻时候的感觉。电视征婚倒是看了无数,有时也要滴几滴眼泪,但都是替别人着急,她都怀疑人上了年纪,是不是都会变得铁石心肠。地铁里有时也能看见两个上了年纪的人,黏糊糊的,她觉得恶心,但转身又想自己怎么就没这种运气呢。但那次看见卿大河,确实有种不一样的好感。

孩子爹在世的时候,每个月就给她一千用于生活开支,这次怎么样都是重新开始,得遇见个更好的。她原先想着要再找个老伴,每个月要让他出两千元的生活费,这才表示他心里有我。而卿大河直接说,男方的钱全部拿出来用,这样的男人确实难求,可贵。

商梅红想着,问:“姑娘,你姓什么?”

“我姓张,您叫我小张好了。”

“小张,我跟你说,你商阿姨年轻的时候,那可是厂花,我老公当年是跪着追求我的,我老公年轻的时候可帅了,长得就像赵丹,哦,不,你们年轻人追的胡歌,胡歌你知道吧?我那时还年轻,不懂这些,就不同意,我老公就当着许多人的面跪着,求我结婚,他当时喝多了,就跪在地上求我,那地上可是刚刚落了雨,一摊积水。我老公琴棋书画什么都会,厂里的标语、黑板报都是他写的。他学的是隶书,飞鸟惊蛇,可好看了。厂里一举办文艺活动,都是他策划的,他还上台表演,演的反面角色,人人叫好,我老公还会谱曲,写歌词,用你们今天的话说,是文艺男。可惜他英年早逝。他就是不听我的话,烟酒茶样样来,特别是酒,每天都要喝二两,哪天不是醉醺醺地回来,走路都打颤颤的?他的肝脏都是泡在酒精里的。我老公肺也不好,每天都是半包烟,他跟我说没办法,当个办公室主任就得搞接待,领导、客人来了,都得散烟,我为他守了三年寡,我也应该有自己的生活了。什么?你说找老头?我不会乱找的,我们都是红色年代出来的,根红苗正,小张,你要有空,我可以把我老公当年的书法作品发给你看,多少人想求他的字,那时我们厂里,不,我们镇上的人,好多慕名前来求他。喂,喂,你在听吗?”

天空阴暗,两朵浓云垂挂在紫金大厦的顶端,厨房里的小时钟指向了两点。那个小钟也是女儿给买的,提醒妈妈做菜时候方便计算时间。

两点了?商梅红想起自己还没吃午饭。再过一个小时小学就要放学了,她得去接孩子。

“微信真是害死人,一聊聊到深夜。”接完孩子回家,她听见小区喷泉处,老人们三三两两聚在一起。几个孩子在那里耍水枪。

“就是,太影响睡觉了。”

“微信挺好啊,里面有好多骇人听闻的事情。”商梅红凑上前去,她觉得有必要提醒大家,那些重要的事情。她其实也很困,可听见别人说困,心里就踏实了好多。

“那你可能不怎么看。”有个老头搭话。

“看啊,我怎么不看。”

“那你可要当心。”老头说,“晚上睡觉看微信,有个人眼睛失明了。新闻上说的。”

商梅红一想,好像最近飞蚊症是严重了。但最主要的是困。这样困倦不堪的日子过了几天,都不见好转。即使是雨后初歇,清爽的空气仍旧让商梅红感到困倦。可是她又挤到人群中说:“老年人,睡眠本来就少,精神不好,那是自然规律,几十年的老机器了,还指望零件都运行很好吗,都是生锈打卡的,怎么能怪微信,现在怕是没有不用微信的人。”商梅红一鼓作气说得大家哈哈大笑。

商梅红在人群中看见那个熟悉的面孔,他也正在向她张望。他没有凑到商梅红身边来,他转过头跟他身旁的人在交谈什么。

“要我说,昨天微信里最重要的就是新交规的颁布。”商梅红提高了嗓门说,“哪家孩子没个车,开车玩手机的要扣分要扣钱,这可是真金白银的。”

有几个老太太点头称是。

小外孙拉了拉外婆的手:“外婆,外婆。”

“行了,你自己上去先做作业。”商梅红打发道。

“这个是一定要转发的。”有几个人附议。

商梅红见势挪到了小宝旁边。

“你好。”他人模人样地说。

“昨天微信里的新交规你看到了吗?”

“看到了。这个很好。”小宝一本正经地说,“我之前写了一段感想给你,你后来没有回我。”

商梅红眉头一皱:“你总是半夜发过来。”

“不是半夜,才十一点多。”小宝纠正。

“哦,就是你说我错别字的问题吧。”商梅红依然皱眉,“你总是喜欢挑别人毛病吗?”

“梅红,”小宝郑重其事道,“细节决定成败。一个人首先要把字写正确,就像衣服扣子要扣好一样,才会给人端正的印象。我们以前工作那会儿,只要念错了一个字,就得扣钱。”

“我都大半截身子入土的人了,还要什么成败。”商梅红存心挑他的刺,“再说了,你们工作那会儿是哪个年代?”

“梅红,实不相瞒,我过去是电台里的播音员。”他贴耳道,“我跟谁都没有说这身份。小区里的人太杂,没必要。可我觉得跟你很投缘,所以我想帮助你,你可千万别跟外人说。”

商梅红狐疑地看着他:“帮我纠正错别字?”

“你刚才说的那些就很好。”他又挺起胸膛。

“哪些?”

“几十年的老机器了,零件都是生锈打卡的。说得很幽默。这是你与众不同之处。”

“我们那些年生的人,这样的话多得背篼来装。”

小宝一笑颧骨的肉就抖:“这就是劳动人民的本色。”他突然端正了身体,向人群中心望去。商梅红也随着他的视线望去,老太太们摇晃着各种蒲扇,微信的话题还在有一搭无一搭地继续。

“上次你说你是二厂的,要带大家去参观?二厂过去风光得很。”

“那是。”

“我说现在也不错,岭上一号我去看过,整个厂房画上了涂鸦。还有很多小店,卖什么的都有,那里有家吃馄饨的,人挺多,现在时代不一样了,讲的是朝气。”小宝说着,眼神中流露出关切,“你也别难过,国营单位能盘活就不错了,个人利益那算不得什么。”

这话商梅红又不爱听了:“我说你在哪个电台上班,都是些什么节目?”

“我什么节目都做过,现在记不清了,都退了好几年。不过一直有人在请我出山,老了,我就贪图个清静,不贪那俩钱。”

“癞蛤蟆打呵欠好大的口气,”商梅红一路听来已经没有好气,又没个实际的事情,说,“时间不早了,我得回家了。”

“别着急啊。”他又把她悄悄拖到一边,“再聊聊,你那老厂的房子还在吗?会不会给拆迁补偿?”

“国家政策的事情我怎么知道。”

“现在补偿可有新政策,回头我发微信链接给你。得多个心眼。”

商梅红不想与他争辩,就说:“回头微信上再给你说。”

“外面有家饺子馆很不错,我请你去吃吧。”小宝凑近了说,“等他们人散了来。”

“今天吗?今天我不得空。”

“好吧,那就改天。”

“改天?怎么不直接说明天。虚情假意。”商梅红独自念叨,步入楼梯,却并不因这小宝的格外关注而高兴。能在这个小区居住的,基本上是素质高的,至少财力不差,哪怕是儿女买的。但是,她觉得自己得慎重。

“六月五日,芒种。”这日,商梅红看到台历上此处勾画了一个圈,定是女儿所为。餐桌上还放着一个馒头,一杯豆浆。不过,老太太一点食欲都没有。

夜雨一场,空气湿润。换作平时,她就下去走走了。那些睡不着觉的小区老人每天都会在楼下公交站前邀约,去园博园、照母山、南山,她也蠢蠢欲动,但很少与他们成行。

老年各自有一些怪癖,她懒得将就。商梅红随手又翻起那本台历。女儿总习惯把有用的知识勾画出来,“此时天气炎热,热毒盛,心气心血虚和人体下焦虚,此时容易出现口腔溃疡、牙痛,体位型低血压等身体问题”。

她叹了一口,觉得真有些气虚。

早些年,帮女儿带了孩子,现在孩子大了,她只需一天的头尾处接送一下,并不繁重。空隙里就更思念儿子。可是唯一的儿子在成都安了家,平时也顾不上老妈,他买了联排别墅,和老丈人一家住在一块。“养儿是名气,养女是福气。”商梅红有些不高兴,跟女儿念叨,生他养他一辈子,就没享过儿子的福。还是让外人沾了好处。

儿子只有在逢年过节的时候才回来,围着老太太讲笑话,带她出去散步,又殷勤备至地说接她去成都玩几天。儿子也算中年得子,所以她的小孙子才三岁,正是操心的时候。儿子解释说:“把外公外婆接过来,不也是为了好好抚养你孙子吗?你斗这个气干吗?”

女儿在厨房忙里忙外,菜端上来的时候,嗔道:“还是儿子好啊,啥事都不做,一张嘴就把老太太哄好了,女儿都是劳碌命。”

“你哥远道而来,哪有让客人做事的。”商梅红帮腔。

“哟,还客人,真把自己当客人啊。”女儿说。

儿子都是替别人养的。商梅红嘴上不说,心里不得不接受这样的结果。

“芒种天气炎热,容易耗气伤精,应该多吃些莲子、百合、西洋参、太子参、银耳、雪梨等,避免熬夜,宜午休,以补心之气血,强肾固元。”

她跟着念了一遍女儿勾画的重点,脑子里迅速搜索百合、莲子放在哪里。一到了夏天,厨房里就爬满了大大小小的蟑螂,这些生生不息的小家伙让她不停地转移食品。绿豆从一层抽屉转移到三层抽屉,黄豆从三层抽屉转移到了冰箱。渐渐地商梅红自己也有些记不清哪些在哪里,有时不得不翻箱倒柜,把所有的东西全部堆放在地,密密麻麻的蟑螂卵就遍布在眼前。

她大刀阔斧地清理战场,还咬牙切齿道:“死不要脸的,生一堆,看我不弄死你。”

用抹布把这些虫卵擦掉,有的紧紧贴在隔层的木板上,商梅红便用菜刀唰唰地刮。这些等待出生或者已经死去的生命,如此顽固,商梅红不得不重复使用好几次这样的动作,才能彻底心安。

这彻底也只是眼见而已的彻底,更多的隐藏在缝隙中,看不到,触不到。这得等待。商梅红很有经验地判断。这等待即是众人皆睡。

商梅红不仅在自己家里喷洒各种灭虫剂,在女儿家也喷洒。

无一例外的,每次喷洒后,女儿就怒气冲冲地跑到老太太家里发一通脾气:“妈,厨房里还有吃的呢。你看你,你家里喷得到处都是,不中毒才怪。”女儿吵着,打开了所有的窗户。

“不要你管!这是我的家!”商梅红不停晃头、跺脚,声音由高变得低,再由低变得高,抵抗女儿。

这似乎是预料之中的事情,商梅红满脸通红,和女儿大吵一架。说来也怪,吵完一通后,气也顺了,她感觉到那股疲惫之气,从身体深处夺路而去,终于她筋疲力尽,歪栽在沙发上睡着了。

一周之内,总有几次两三个小时的沉沉睡意,就像小孩子大哭大闹后会突然睡去一样,不管争执的结果究竟是输是赢。“人老了就是这么不中用,”事后,她会在微信朋友圈中写道,“有些生活习惯跟小孩差不多。”她其实想写的是“生理习惯”,可是又怕朋友圈的人误解她大小便失禁,又谨慎地修改过来。

果然,这词不达意的表述让不少人会错了意。

大部分人点赞,小部分人留言“老了就是小了”。商梅红觉得他们一点都不深刻,也懒得回复。只有小宝又长篇累牍地给她发了私信,感慨了一番人生。虽然都是各说各的,但这洋洋洒洒的文字,商梅红想,得花他多少时间,一个字一个字地敲出来啊,心里又涌起暖意。

睡意来临时,仍旧是天亮时分。她在晨曦中梦见回到了老厂。通往那个散发浓重油墨的工厂,需经过一条长满黄葛树的背街。这条背街也是盘山路,足足有三公里长。沿途有散落的农民居住,二厂的人,无疑是这条街上最富裕的。商梅红就这么在翠微裹挟中一路向前,然后就到了居民楼里。

家家户户在过道上吃饭,边吃边看天边散落的残云,煤炭炉子还温热着,饭桌上还能闻见油墨味。她好像跟谁在说着话,讨论今天的印刷数量,天边的晚霞披挂下来。老厂最美的不是那些带色的纸片,而是烟霞。

她和工友穿过林荫道,往家赶的时候,烟霞就追着他们,给一家人做饭,煤炭炉子呛着烟,晚霞在背后烤着腰,汗流浃背直起身来,看见天空,就这一眼,就永远忘不了。几十年都是这样。

有段时间,厂里还放映《滚滚红尘》,方圆三公里的人都赶过来看这部电影。那时候,林青霞正红,家家户户贴她的海报挂历,商梅红也去看了,不过没看懂,林青霞好看,但是电影她不喜欢。

突然地,商梅红睁开双眼,没有一点迷糊地就醒了,那样美丽的烟霞,并不总是出现在梦境,那是哪里呢?她想了好几天,才想起,那是和卿大河见面那一天的晚霞。

正是这连续几天的参悟,让她突然懂了什么,她开始觉得自己头发掉得有些多了,有些衣服的样式不太好了,家里也喷了一点空气清新剂。晚间去给女儿一家做饭的时候,就提到了要吃阿胶一类的补品。

小宝的微信每天都发来。

虽然他们一次都没有约成去吃饭,但是微信交流倒是越来越频繁。

“如果我生病了,你会不会一直陪着我?”

“两个人在一起了,就是一家人,如果你有什么不测,我一定会给你送终。”

“我就想有个谈得来的人,可以一起漫步在树荫下、黄昏中,谈生活,谈未来。”

“如果关系确定了,这些都不会是难事。”

“到我们这个年纪还谈什么在一起,各有各的子女、孙子。做一个知己就很好。”

每次聊到深夜一点,商梅红看见这种话就来气,既然不想好,又成天发这些干吗。影响自己睡觉,百无一用。

好几天商梅红没有再回小宝的微信。

等到下一次两人碰见了,小宝依然笑眯眯的,不计前嫌地问:“你怎么不回我微信?”

“有事就打电话,看字累着呢。”

“我耳朵不好,大半夜的,电话里吼来吼去,影响孩子、邻居休息,也不好。”

“我也很忙,要做饭,带孙子,哪有工夫回你那些。”商梅红想,你就找个人聊天而已,何必耽误我时间,弄得像两个人要确定关系一样。

“你不要太顾着孙子了。老年人要有自己的生活,我们都是忙碌了大半辈子的人了。”

“我当然要过自己的生活,但是我的生活不是陪你大半夜聊天。”

话一出口,双方都有些尴尬。

“我这里有两张音乐会的票,我请你去看吧。柴可夫斯基的《天鹅湖》。”

“是享老会发的票吧?”

“怎么这样说?享老会虽然很高级,但是这种票,他们怎么舍得给?当然了,这些票对我不是大问题。”

商梅红看了他一眼,心想也不知是谁送给他的,现在来做个顺水人情吗?

“这可是柴可夫斯基有名的芭蕾舞剧,我们应该从烦琐的生活中解脱出来,感受艺术美。”

“艺术不是来源于生活吗?”商梅红呛他一句,“要欣赏艺术首先要学会生活。”

小宝讨了个无趣:“那你去不去?”

商梅红也不想跟他磨牙了,说:“过两天我要回岭上一号。”她特意说了岭上一号,而没说二厂,她想你说个高雅音乐,我就不会说个高雅名?

“你要带大伙去?”

“还不一定呢。你一块逛逛?”

“好吧,我陪你逛。”小宝竟然一口应允。

“怎么叫你陪我,我都去过无数次了,你来,就是我陪你。”商梅红有些恼怒地强调主次关系。

“挺好,你顺便给我当个导游。”小宝立即服软,满脸堆笑,“那音乐会呢?”

“你和别人去看吧。”商梅红有些赌气道。

“我把票给你留着,高雅音乐的票很难搞的。”

商梅红郑重地望了望他,怎么还非去看不可?

“岭上一号也不错,”小宝说,“有你这个导游在,我肯定受益匪浅。”

“要痛说革命家史,那是三天三夜都不够的。”商梅红恢复了一贯腔调,“你家里还有压缩饼干的罐头吗?”

“压缩饼干?那些老皇历早扔了。”

“是啊,我家的压缩饼干罐头也扔了,那些包装都是我们厂生产的。可惜可惜。”商梅红叹道,“我家里现在还有几个铁罐,是印有红楼美女的‘红楼花茶’圆茶叶罐。那些印制彩画也是我们二厂制作的。这些老古董,外面收得贵着呢。”

“现在的岭上一号,也很不得了,他们也收集些百年阴沉木、汉瓦什么的老古董充充门面。”

“那叫附庸风雅。”商梅红不屑地说,“跟印制二厂有什么关系。”她想,二厂的壳给了岭上一号,那些空荡荡的厂房里,还有机器的余响回荡。最老的石印机、丝印机,也有嘁哐嘁哐的圆盘机、啪哒啪哒的快泵机,彩印机声音最小,哗哗哗哗。可惜现在都看不到了,搬了,全搬了。私家庭院,小桥流水,古琴叮咚,老厂房要换新皮囊,可是换不完,新一半旧一半,在山岭之上,长江静谧辽阔。只有她这个旧人才能感受到剥皮换肤的痛。

她开始谋划着去老家住一周,而这一周里,如何安排她和小宝的行程,又颇费了一番脑筋。几次下楼买菜或在享老会的时候,她便有意地多给小宝说几句话。

“过去那会儿工作,人都是立起的,没消停。为了校正颜色,工人得连续一周加班到半夜,每天只能睡上两三个小时,当睡个午觉。别小看那些火花彩画,平版的胶印比凸版的铅印更复杂,色彩的深浅靠纸面上的网点大小来体现。”

小宝一愣。

“这可不仅仅是印刷工艺,别不爱听,去岭上一号,就得了解这些革命家史。”商梅红看小宝不在状态,觉得更必要提前给他上课,“知其然知其所以然。我也是在生产车间干了好多年,后来提拔了,调到办公室的。”

“哦——”小宝长长地吐了一口气。

这几日小区里的池塘浮萍泛滥,清洁工人正在打捞沉渣,渔网里的浮萍还是油亮生鲜的样子,远处不知哪家幼儿园飘来做早操的音乐,商红梅觉得他俩很久没这样好好说话了。

“你别说,我还回去看了看,家里还有十斤一张的粮票,真是你们厂印刷的?原来缘分这么早就有了。”小宝目不转睛地盯着晃动的浮萍。

“我们厂里有个蒋师傅,经常要用放大镜看网点的色彩需不需要调整水墨比例。胶印车间有个陈师傅,平时说话风趣,爱开玩笑,用放大镜照着别人看,边看还边说当时一句流行语——用革命的照妖镜看清阶级敌人的丑恶面目。结果有一天,你猜怎么了?该当他倒霉,他拿起放大镜,抽出一张,习惯性地说了一句‘我拿照妖镜看一下呢’,就糟了!他忘记了正印的是领导人的头像!”说完她笑了一下,又说:

“后果可想而知。”

小宝这才扭过头来看,也勉强地挤出笑容:“这些事情我们原单位也有。播音员把有领导讲话的报纸顺手搁碗下隔热,一个小时后就被举报了。”他处变不惊地说,“都是些老掉牙的故事了。”

浮萍在清洁船的撞击下,有些晃动,有的还撕坏了。“哎呀——”小宝发出了怜悯的一声。两人都呆看了一会儿,各自散了。

临到要出发的日期,一天傍晚,商梅红给小宝发微信:“我要回去住几天,你自己带上几件衣服、身份证,那里住宿很多,我们可以多交流。”

“不用这么麻烦。”

“哪里麻烦?”商梅红赶紧回过去,“我不能让你住家里。我从来不带陌生人回家住。”她斟字酌句写下了这两句。

透过玻璃看外面的世界,被逐个点起的灯泡照亮,夜开始变得透彻。安排好这些细节后,商梅红踏实地去刷碗。

对方像睡着了一样,整整一夜没有再回话,这一句发出去就石沉大海了。此后,又整整一天都没有回音。那些夜晚连着早上,都充满了宿气、怨气,越来越膨胀,商梅红满怀期待地等着对方询问出发时间,也没有,她的心里渐渐悬空,最后就有些生气。等到了第二天晚上,她鼓起勇气给对方打了电话,但一直没人接听。她再次给对方留言:“你去还是不去都放个屁!”又过了一天,还是没有回音,商梅红气鼓鼓地,收拾了行李,自己回厂子去了。

商梅红很少在微信中使用脏字,她有时也会不由自主地带出脏字,可是嘴上,说了便说了,他们这一代人嘴上都这么说,说了便忘记了,写下来的话,却有白纸黑字,提醒着。又加上对方不回复,之前的气愤慢慢变成了忐忑。可是她又没说错什么,实在无须道歉。她给自己鼓气。

一小时经济圈就是一个隧道。本来是她和小宝一起进出,这样就避免变成鼹鼠,现在她还是一只鼹鼠,灰头土脸,这头钻进那头钻出,孤独依旧。她思前想后了许多关于小宝自相矛盾的话,觉得被这油嘴滑舌的老头骗了。

这么多个夜晚,陪着他发短信,按照他的要求一一纠正错别字,挖空心思用优美的措辞表达人生,最后搞得像作文比赛似的,导致商梅红一而再、再而三地反复检查,结果呢,除了换来无数个浑浑噩噩的早上,什么都没得到。让商梅红耿耿于怀的是,那种温暖要说完全没有,倒也不是,但是他们仅仅是像夜间里的花香,若有若无,飘过这家,又或许窜到别家去了,太阳一出来,夜来香睡去,不是她的依旧不是她的。

那些阴郁的夜晚,好像因为夜空里若明若暗的云彩,而有所不同,可即便你看得见星星,它明亮地照耀着你的床头,那又如何?也仅仅让人抒个情而已。如此想来,为了这些抒情的日日夜夜,自己又浪费了所剩不多的时日。既然不能相伴做个能共度余生的人,她有时候倒也希望时日走得快点,这样就可以不用守着孤单的日子,把那个缠了自己一辈子的人在天堂里又牢牢地握在手中,不管怎样,还是有个人可以期待。

现在,她怀着怨恨、怀念,忐忑回到二厂家属楼。

在岭街一号,那就是旧厂房所在地,黄葛树依旧苍老,枝条蔓延交错,从道路的左边缠绕到右边,密密匝匝地遮住天空,像过去的人生,密不透风却又无从说起,还好没有被剪掉、裁去,尚留下一段可供凭吊的遗迹。如今,这城市里能够凭吊的地方,都被宣传是好地方,被定义为璞玉,千千万万的年轻人怀着朝圣的心情奔赴而来,感受打造的过程,仿佛可以和城市一同涅槃。他们并不真正理解其中的含义,只有商梅红知道,这里,这其中的枝丫,藏着怎样的时间。过往的时间都躲在这里面去了。历史、青春,几代人被裹挟,被纠缠,混杂在这无数推陈出新的枝条中,你以为它只是一棵棵老树,撕开皮,拉开枝,都是惨不忍睹,又念念不忘的时间。

人老了,就容易怀旧伤感。所以商梅红总是笑嘻嘻地穿过这片黄葛树林,树下几个地摊依旧,出售着拨浪鼓、磨刀石、剪刀,他们不招呼也不热情,反正都是家家户户用得着的器具,有了需要自然会来买。

城市里的黄葛树不一样,它们总是被剪掉,露出树桩,几场大雨后,它们又吐露新芽,它们顽强的生命力只是换来更多的剪刀。好在老家的黄葛树,还得以幸存。商梅红回到老家后,就开始马不停蹄地收拾房间。其实房间里没什么可收拾的,就是开开窗,透个气,拖拖地上的灰尘,天上虽然有彩云,但已经不是过去的彩云,红彤彤的一片,模糊了层次。

二厂,总是以各种层次分明的红色而闻名。

公路集资券、粮票、肉票、油票、糖票、烟票、代金券……在红色票证时代,它们是别人压在书里、文具盒里、枕头下的宝贝疙瘩,这些穿着花裙子的货币,不是真正的钱,却比钱更值钱。

还有那些四散的烟盒,蓝雁、巨浪、嘉陵江、迎春、金谷,都是二厂印的;成都、什邡、绵阳、西昌、利川烟厂的烟盒,二厂也印。哪家男人不是私藏着一堆,就像如今的男人随便就掏出各种银行卡。

琳琅满目的商标纸,都有千分之三的报废率,散落在车间角落里的;还有火车牌电池商标、红烧肉罐头商标、冰糕纸、月饼纸、包糖果的蜡纸、年历、挂历……现在想来,多多少少像招魂纸,预示着以后二厂工人们无处安放的肉身。可那时却高兴得很。

印废的版子常常被抱回去糊墙。墙上贴得花花绿绿的,家家户户都像新房。

老厂房本是灰色大楼,在商梅红退休前,黯淡下来了,像青春期发育失败的孩子,走上了一条歧途,终是惨不忍睹。市场经济后,二厂生意惨淡,渐渐地空了,机器也生锈。偶尔听见哪家哪户的孩子在号啕大哭,会突然地惊悸,那哭声也是灰色的,像旧厂房斑驳的墙灰,簌簌地往下掉着墙灰。

现在老厂房像被哪家富人灌饱了几碗米汤,回过了神一样,又开始长大。几年不见,改头换面认不出样子了,有一种迎风招展的新人样儿,掩盖了过去,还有着旧时顽劣孩子的痕迹。

“哟,商梅红回来了,买点水果呀。”于周白招呼她道。

商梅红抬起头,看见了一月前的和她起口角的顾晓红,她面无表情。商梅红飞快地扫了眼店铺,他俩的宝贝儿子不在柜台里面。

“怎么就你们夫妻俩守摊呢?”她对着于周白说。

“是呀。三娃去城里了。”于周白答道。

“进货去了?”商梅红随后搭了一句。他家三娃四十五岁了,还成天晃荡,不结婚不生孩子,就靠这一个水果店。

“唉,从今往后,就我一个老妈子守店了。”顾晓红抢过话头,掩饰不住得意。

商梅红停下了脚步。

“我就说我家三娃福气好,城里有个女人开了宝马把他接了去,这都去了两周了。”

“哦?开宝马?”商梅红看她左右环顾,有意无意地在透露什么。

“是啊,他女朋友,城里还有她一个厂呢,她接他过去享福。”顾晓红又冲着于周白说,那话却是说给商梅红听的。

商梅红撇撇嘴:“于周白,那你享福了,还卖什么水果,便宜处理得了。”她也懒得看顾晓红。

“那不行,老于,一码归一码。”顾晓红摇着扇子说。

商梅红懒得跟她争论,上次吵了一架好没意思,这次她不想多舌,径自走了。

老房子里还存留着过世老伴的杂物,比如书报,桌椅,少了盖子的整理箱,她也没舍得卖,也不想去翻动,得供着,供在封闭了的阳台上,密密麻麻堆齐天花板高。两室一厅的房子不大不小,过去,他俩常在这屋子里吵架,从卧室到客厅到厕所,楼上楼下都能听见他们的声音,撕心裂肺,呼天抢地。现在,商梅红坐在客厅里,眼前都是他俩吵架的画面,这屋子里也曾这么生机勃勃,想着想着,她就掉下眼泪来,空荡荡的屋子里,现在连个说话的人也没有。

悲伤了一会儿,商梅红简单地弄了两个小菜,和着白米饭将就着吃了。没吃完的,用保鲜膜蒙上放冰箱里,还有几天呢,这些菜也不会浪费。

夜晚的时候,最适合去老厂散步,这样不至于看见那些墙上张牙舞爪的涂鸦。但是此时的夜晚和彼时已经不一样,商梅红刚进大门就嗅到了这股味道。来二厂玩的人不少,特别是那些酒吧,过去都是车间,现在霓虹灯一闪,还挺古怪的。商梅红在门口张望,瞥见墙上有赤裸身体的画,有店员看见商梅红,过来招呼她。小姑娘彬彬有礼。商梅红问这里是卖什么的?“金酒工厂。”小姑娘指了指灯箱“Gin Factory”。商梅红抬头一看,都不认识。

“我过去是这厂里的。我想进去看看。”

店员露出模棱两可的神色,说:“阿姨,进店是要消费的。”

“我就是这厂的退休员工,进去看看怎么了?”商梅红又加重了语气。

又有一个人走出来,拉了拉店员,商梅红估计他是管事的,自己就大摇大摆进去了。

“欢迎光临,随便参观。”这人一直跟着商梅红,商梅红只见空荡荡的屋子里,稀稀拉拉地放了几张沙发,墙上果真挂着些赤裸上身的男人,手里还拿着花,一些洋酒摆放在柜台以及客人的桌上。客人也用奇异的眼光看着她。

“我们现在打折促销,酒水一律五折,阿姨,这是我名片,如果您有朋友,可以带过来,我们给您打折。”商梅红看看递过来的小广告,硕大的五折两字,其余的英文她都不认识。

她知道这是让她体面地离开,她也得给人家这个面子。

“欢迎下次光临。”他们在背后殷勤地招呼。

二厂的夜灯火通明,商梅红逛下去的兴致索然消失,夜风断断续续,她只是站在曾经厂长训话的露天广场中,呆立了很久,她努力地回忆那些集庆召开的情形,却是茫然,黑夜覆盖了一切,包括她的记忆。倒是周围有一些带着自拍杆的人来来往往,墙上还闪烁着标语“我恋爱,我自在”“我就是2B青年”。

“小丑!”商梅红吐出一句。

曾经,这里的标语都是“以厂为家,以业为荣”,大红的油漆字,看一眼都觉得活力倍增。现在,激情又回来了,对于这个乱涂乱画的文创公园,她心疼,一个老革命,古板是古板了点,但现在让他穿上一件马戏团的衣服,那就是不成体统。

下午淡淡的阳光洒在黄葛树上,路边的菖蒲发出幽幽的药味。

“唉,找什么找。我们这种年龄找老头就是找麻烦。我就从来不找。”二厂过去的工会主席安大姐提着菜篮子在过道口,春风满面,拉住商梅红说。安大姐年轻时就擅长给人做思想工作,经常在树荫下和人谈话,有时一边舀着搪瓷盅吃饭一边说,有时呢,还抱着刚刚吃完饭的搪瓷盅,一说就是一中午,这么强的女人又怎样,现在还不是一样住在老厂房的家属楼里吗?商梅红直到退休后才不羡慕她。老头子不是一样先她而去?她子女也没给她在城里买个房子。就这样,她说话的语气里,还带着过去的傲气,好像人人都有困难,没有困难,也要被她掏出点困难,再安慰别人,再鼓励别人昂首向前,她才满意。

都是带孙的人,还逞强什么。背地里,商梅红也这样说过安大姐。

“你去了城里好几年,是不是在那边找了伴了?”安大姐又低声问道。

“哪有的事。”商梅红颈子往后一缩,提高嗓门。

安大姐拽拽商梅红:“我给你说,我刚退休那会儿,很不习惯,怕自己没有事做,害怕整天待在家里。真退休了,结果怎么样,没想到事情一个接一个。”

商梅红想你一个破居民楼里,能有什么事情,可她嘴上却说,“你比我还退得晚呢,有什么好怕的。我退休那会儿还出去打了几年工。孩子要上学,人也不能闲着。”

安大姐听了并不恼怒。“我跟你不一样呢,你是提前退休。我是正退啊,到我退休那个年纪,可不像你那样能干点什么。”安大姐说,“你是个能干人,也见了不少世面,儿女又有出息。”

这句话刚刚安慰了商梅红,不料安大姐又说:“我们这居民楼里,像我这样还能折腾点事的真不多,不过,风水轮流转,现在二厂起来了,盘活了,每天事情车轱辘转,哪有工夫找老头。”

“有什么事情?”商梅红想,你一个老居民楼的人,还能折腾出个什么花样?

“还不都是二厂的事。他们见我以前做过工会主席,对人事很了解,要组建什么老年合唱队啊,周末社区义演啊,让什么老有所乐,老有所得,连轴转。看到没?”安大姐摇手一指,“那栋楼,那栋楼过去也是二厂的,现在给一家公司做酒店了。‘在隐居’,杭州的连锁酒店呢。”

层层黄葛树背后,并不曾看见那栋楼。但是商梅红不用回头就知道,过去那是二厂的办公大楼,能在那里面工作的,都需要提拔和资格,安大姐当然也在那里坐过不少年办公室,吹着电风扇,看看文件,开开会,一直到退休。“坐办公室的。”技术工人们通常都这样说。

“脚手架都搭着呢。里面在做内装修。”安大姐一副知情的样子,“杭州的‘在隐居’可有名了,一千多元住一夜呢。”

“这么贵,有人住吗?”

“人家就是打造高档酒店呢。”安大姐说,“二厂会越来越好的。”

商梅红眉头皱起,这句话她都说了几十年了,“做这些给钱吗?”

“有啊,不然我瞎忙活?”安大姐说,“以前啊,还真白操心了。船到桥头自然直。”

菖蒲的药味更浓郁了,有一株摇摇欲坠,大概是被盛夏晒蔫了。

“你看我明天早上又要去组织他们排练合唱团,忙得够呛,建军节快到了,人老心不老,一颗红心到老哈哈。小商,有事没事多回来,现在这二厂人气好着呢。你知道这条路,从二厂下去,一直走到沿江的步道,过去我们常走的那条聿怀路,现在不叫这名了,改成三层华丽马路了,年轻人叫什么,我们老年人也跟着走呢,可美了。”

安大姐看看手表,“你看,说着说着就忘记了时间,我得走了。”她一颠一颠地上楼梯了。

退休了的工会主席,嘚瑟个什么。商梅红抽抽鼻子。

“哎——小商,”她突然又招呼她道,“你一个人懒得做饭,到我家里来,我请了几个老太太在家里吃饭,晚上来。”

“不用了,你们慢慢聊工作。”

“有啥工作可聊,凑个热闹,千万别当回事。”安大姐没有再挽留她。

商梅红听见身后脚步声咔嗒咔嗒,像一艘拖船的声音,拖着上岸时它们总是发出的咔咔声,很明显,那是一只旧船,老船,它们已经不适合再航行了,铁皮摩擦着礁石,那是它们报废的节奏。商梅红也把脚下的声音走得垮嗒垮嗒响。“哼,我才懒得跟她讲。井底之蛙。”卿大河的面容在商梅红眼前一闪而过。

十一

烈日映射在幕墙玻璃上,绿幽幽的光像舌头,要把人连带命运卷进去。

商梅红打了个哆嗦。

红鸾婚介所在这个城市最车水马龙之地,弹丸之地就藏了十几个婚介所,看来想要寻找幸福的市场很大。红鸾婚介所的门面很小,不过并不妨碍它的热情。

要来的终究磨不开。

卿大河提前坐在那里,面色有几分着急。商梅红进门的时候对他微微一笑,价格没谈拢,不过并不影响他们二次见面,她也只是在婚介所的催促下应个卯,所以,她得端着。

“不行,不交钱,不能给你们双方电话。”中介的工作人员一口咬死。

“可我不是交了吗?”卿大河从座位上跳起来,“那你总可以把她的电话给我吧。”

“那怎么行,阿姨还没交钱呢。”他们两人都盯着商梅红。

“八千?太贵了,我不会出这个费用。”

“小姑娘,你要根据实际情况来,多少打个折。”卿大河劝道。

“我已经打过折了,最低五千了,可是阿姨……”她打住话头。

商梅红真有些犹豫,这两年,她没有在婚介所少花过钱,前前后后投进去几万了,还不敢告诉女儿。给女儿买菜,分是分,角是角,她可都记着账的,一分都不能少。在女儿面前她是一个斤斤计较的妈妈,然而对于婚姻,她只投入无产出。几年下来,一个成的都没有。这个卿大河虽然自己很中意,但是五千元,也只是买一个电话而已。商梅红算着这笔账,又开始心疼。

“小姑娘,这费用确实太高,还不知道成不成呢,也只是个初步接触。”商梅红一边说,一边感觉到卿大河那边投来的凉凉的注视,“你说要是成了,给八千,我也认了。”

“阿姨,八千元要促成一份姻缘,您就赚大了。现在谁也不能保证结果,但是呢,这是个机会是不是?好多人连这个机会都够不着。都说过了这个村没了这个店,这些都是血的教训呢。虽然说天下好男好女一大把,可是缘分的事情谁能说清楚呢,你们都是有丰富阅历的人,珍惜时间把握机会,比我更有深刻的体会吧。”

商梅红看看卿大河,他急不可耐的模样,根本就不像上次见到他的那般磊落,他甚至都不知道给她递个眼色,这样她就可以在某处等着他。小姑娘呢,仍是咄咄逼人的目光,一副你不交钱我不交人的模样。空气中纠缠着火药味。

“这可不是一个电话。”小姑娘继续说,“这是一份姻缘。”

“姻缘?”商梅红看着卿大河,无助、无辜,好像他此刻正经历着商梅红的无情无义,自怨自艾。他的模样倒真是好。就是最终不能走在一起,哪怕是陪伴一两月,人生也会明亮起来。这一刻商梅红真动心了。

“可是我没有现金。”

“没关系,我们这里可以刷卡。”

“你知道我们老年人都是用存折的。”

“哪个银行?我可以陪您去取。”

商梅红又望望卿大河,他只是无辜地看着她。她多希望他能陪她去,但是他只是呆坐着。

“我是中国银行,附近有吗?”

“有的。”

商梅红抬起身,说:“那你们等我。”

婚介所集市在这个城市最车水马龙之处,各种银行林立,红绿灯,斑马线,商梅红停下来,她下意识地往身后望望,没有人跟过来。这里的婚介所她都很熟悉,每一次她都兴冲冲地交钱,背着女儿期待着一次美满的关系。那种幸福就像挂在高楼之巅,那么近又那么远,好几次,她觉得人生是被掰成了两段,腐朽的那一段被她扔掉了,新的这一段,在这车水马龙之地重新开始。因为这是新的开始,她也不觉得自己已经老迈,而是正在开始一种新的体验。从来没有觉得人生可以这么崭新。

但是绿色幕墙反射的阳光刺痛了商梅红的眼睛,她流出眼泪来,一直走到地铁站台,等到开往家的地铁到达,她听见手机铃声一直在响,她没有接,让它一直歌唱,一直到小区,她绕道水池的一个亭子里,摸出了手机,回了过去。

“我的存折丢了。”

她稍稍为自己的这个谎言感到心慌,人老了就怕各种预言,有心的无心的,藏在你不小心说错的话语里,但是她又摸了摸皮包里的存折,还在,她想去换个密码,毕竟说了这么不吉利的话,得破破邪。

十二

像打了一场没有胜诉的官司,耗费心力,人困马乏,秋天太短,冬天千军万马地就来了。大家都在准备过年,参加享老会活动的人也渐渐少了。商梅红还在坚持参加,毕竟女儿交了钱,不去就是糟蹋钱,多少还能学点手艺。

空空的会场中,零星地摆放几个果盘。授课老师说,过节了,这是专门给参会者准备的福利。福利不大,但也暖人心。香蕉、苹果、桂圆满满装了几盘,商梅红一边吃着桂圆,一边看着众人。玻璃被摇得哐当当,预演着节日的气氛。

去的几个人,都在谈论即将和儿女去哪里旅行,越南、缅甸、柬埔寨,热带风情、远航海景,都是商梅红没去过的地方。夏天的时候,享老会的老胳膊老腿们还在热烈地讨论要去岭上一号,让她做导游。现在,“那不过是旧城改造中的一个样板”,谁的一句话,让商梅红无言以辩。

树叶不经老,摇晃着,掉了,枝头没剩下几片,冷空气呼啸着擦过天空,枝丫便瑟瑟,撕着挂历,春节就要近了。

腊月二十八,家家都在炸糍粑,黄金灿灿的,浸着菜油香,商梅红看着这刚捞上来的吃食,想起小区里还有一个老头笑眯眯的样子,就跟这糍粑一模一样。她看看天,依旧灰扑扑的,快过年了,天大的怨气也该翻过去了。

商梅红把糍粑放在餐桌上,在围腰上略微擦擦手,就去书房拿了IPAD。

好像小宝就一直守在微信那头,很快就回复了过来。

“过年好!我大年三十、初一都在女儿家过的,初二到初五要跟着他们去旅行,初六孩子要来家里拜年,初七弟弟妹妹要来看我,你看都排满了。要不春节过后?”

每一个字都敲得精打细算。

商梅红愣了半天没回过神,手里还油腻腻的。春节过后?那还叫什么过年?那一碗糍粑还搁在饭桌上,热气消散。

外孙夹了一个塞在嘴里,两口就咽了下去。

“外婆,好好吃。”他冲书房里的商梅红嚷嚷。

“慢点,那是糯米,吃多了不消化。”女儿嘱咐道,“要细嚼慢咽。妈,你也来吃……”

商梅红背过身去,铅色的天空,像硕大的橡皮擦,擦去了她脑海中怒火中烧的词语,只是一片模糊的愤怒。

十三

山茶花开了两茬,冬天就结束了。但倒春寒威猛。“寒从脚上起。”商梅红唠叨着“保暖保暖”,天天地炖着红枣银耳汤,给一家人驱寒。

“过去,你那死了的爸,最爱喝红枣汤,说醒酒。”商梅红念起二厂的日子,房子虽旧,但一家人在一起,想着想着,眼角就红了。

“嗨,我爸每次都醉着回来,你外婆最爱学他打醉拳。”女儿在一旁解围着,“妈,你说,是不是?”

“是啊。”商梅红擦一把泪,“我学给你看。”说着比画起过世老伴醉醺醺的姿势,一家人笑得前俯后仰,小外孙更是笑得跳起来,商梅红又多比画了几下,突然就坐倒在地,这一坐,疼得她呜呜地哭起来。

往日的埋怨、生分、情意,都随着眼泪哗哗地流了下来,没了止境。这几年在各类婚介所里投下的钱,连个泡影都没有,好像只是认识了一些面孔,接着又是一连串的莫名其妙的失眠,如今想找个一块过节的人都没有。她不觉又号啕起来:“千个不如先个!”她嘴里嚷嚷:“你爸这辈子对我不好,都是你爸害的我。”

红枣汤喝了一半,枣核太磕牙,商梅红又放到一边。

“你爸总是带人参观车间。”商梅红絮絮叨叨,“那时的印刷三巨头,就有我们二厂。一厂叫书袋子,主要印教科书;二厂叫钱票子,主要是各种票证、彩面装潢;三厂叫路牌子,主要印笔记本、卡片、信封、标签、标语牌。相比之下,我们二厂实力最强。”

她重复着老皇历,眼泪已干。

“有一次,你爸陪同市里领导走进车间,市领导说,这就是印刷机博物馆嘛,很好很好。”商梅红抽了下鼻子,“没想到这句话,就成了我们的结果。我们现在都进了博物馆了。”

“你哪里是博物馆,你最多就是个老皇历。”女儿调笑她,“现在流行复古,人人都爱看老皇历。”

“那时候二厂的印刷机很多,逢人就会来参观。有最老的石印机、丝印机,也有嘁哐嘁哐的圆盘机、啪哒啪哒的快泵机。彩印机声音最小,哗哗哗哗。”说完,她又怅然地定在那里,竖着耳朵在听角落里的“哗哗哗哗”。

女儿捏了捏她的手。

商梅红提了一下脚,脚底有点灌风。“这红枣也有点酒味儿呢。”她拍了拍裤管,这条长裤原是老伴的,卡其布,花了一百元工钱让裁缝做的,都没穿满一年,人就走了,商梅红舍不得布料,自己又就着剪刀,踩着缝纫机给改短了。好几次都觉得它过于肥大,只能在家里做粗活时穿穿,但走路依然绊脚。“我都瘦了。”商梅红拍打着自己的腿,“到这个时候你还给我使绊子。”好像裤子里有个人,她拍了半天没拍出来,只好嗔怪。

空气清冽,带着一股潮湿,蛰伏在车前草上,结上了露珠,花贩推着板板车上的瑞香、迎春、水仙沿路叫卖,春天就一路被载着,推到了眼前。

这个季节各种宴请的消息多了。

于周白去世的消息也混杂在其中,突然而至。流畅的春之曲突然跑了调,众人惊愕地抬起头,不知道这杂音从何而来,有人及时扶正了唱针,生命之曲又盎然前行,唯独被打了岔的商梅红继续失神。

“怎么会这样?”她问电话那头。虽然于周白和她交情不深,但是毕竟是二厂的老同事,走一个少一个,他们这拨人,都是在阎王老子那里挂了号的,朽了,老了,坏了,不知道下一个被叫到的是谁,这二厂的一口烂牙,迟早都会一颗颗被拔光的。

安大姐在电话那头絮絮叨叨:“你说有的人就是走得莫名其妙,就因为洗了一次头,贪便宜坐了一趟摩托车,这一趟估计是受了冷气,回到家就哼哼呀呀,最开始喊头痛,后来全身不舒服,家里还当他是感冒了,盖了厚厚的被子,喝了姜汤,哪知道,没两天就断气了。”她叹了一口气,这样的事,放谁,谁都不相信。

商梅红也不信,可安大姐的话,不能是假的。

“能来尽量来,虽说有点远,都是一小时经济圈,坐一趟地铁就到了。”安大姐又拿出工会主席的腔调,“你和顾晓红的关系,我们都知道,但人死为大。把孙女的事情安排一下,家里的困难克服下。”

搁下电话的时候,商梅红心酸。不为于周白,为顾晓红,那个可恶的女人以后就更可恶了。年轻时她以生三个儿子为荣,人前人后说话都气高三分,后来呢,他们浑浑噩噩长到了中年,三个儿子,要么离婚,要么膝下无子,要么光棍一个,二厂垮了后,四个男人一个女人拥挤在家属楼里,更显龌蹉。好歹有个于周白好撒气,现在这三个男人,顾晓红是想管也管不了,瘤子一样长在身上,割也不能割,割了就病发身亡。

“不想去就不去吧。”女儿看着母亲的面容,劝诫,“生老病死的事情还是少看为妙。”

商梅红摇摇头。她不想去,这些年,参加了多少次葬礼。

“当然了,如果你想去老厂转转,看看老同事,我陪你一块去。”女儿又说。

老态龙钟像是浮肿的过去,尽管人们穿着厚重的衣服还未脱下,但风已不再凌凛。小鸟啁啾难辨方位,冬日的残景还没完全消退,目之所及都是光枝丫秃树干。春日就是给人幻觉的时刻。好像来了,好像未尽。那么鸟儿在哪里呢?

菟丝子从天而降,泄露着过去这里葳蕤如森林的气息。

商梅红踏上了悼念的行程。

于周白的灵堂就设在二厂的家属院里,用钢管和塑料雨布搭了一个棚子,哀乐重复响起。紧挨着家属院的是二厂过去的十三号仓库,现在已经变成了独栋茶楼。底楼和三楼都外接上了玻璃房。高高在上,注视着人间大地。

“这几年来送了好多人走,这个小区都快变成殡仪馆了。”几个老人在那里嗑瓜子,有一搭无一搭地聊着。

顾晓红眼圈红红的,每来一个人,都要点个头,商梅红把礼金递给她。“节哀啊。”这个样子,她也不便多问。顾晓红张嘴想跟她说说什么,商梅红只是把她按下坐,“不要太辛苦了。”

这些话说出来,好像她俩的过节就被一笔勾掉了。商梅红也感到如释重负。她没有继续陪在顾晓红身边,自己凑到了一桌打麻将的老同事处。他们仅仅是给商梅红点了个头,眼和手都在麻将牌身上,看样子已经来了很久了。陆陆续续有人从灵堂边经过,扫一眼里面的景象,又匆匆离开。

“以前走得早的,还可以埋在厂区的林地里,现在都不允许了。你们选好地方了吗?”不用抬头,商梅红就听出了是安大姐的声音。

要是自己哪天死了,女儿会不会也在这里给自己搭个塑料棚子呢?想到走得这么寒碜,心里又有些酸酸的。

“得埋在公墓,要花不少钱。”安大姐坐到商梅红身旁来,说着于周白的后事,“来,吃瓜子。”她像个主人家。

“不了,牙不好。”

“你们家老棠当年就埋在这后面吧。”安大姐嗑着瓜子,“还是你能干,那时候都已经管控了,你还能想办法埋在这里。唉,我们百年以后,都是去公墓。”

“为了修那墓,我当时花了多大的力气。”商梅红实在忍不住了,顶了一句。安大姐竖起耳朵,准备听下文,商梅红说:“这瓜子不好吃,潮了。”

冥币纷纷,穿过黄葛树叶尖,飘向一团阴郁之中。商梅红看见三娃在一片香火弥散中来回张罗客人,除去皱纹,眼袋浮肿,胡子拉碴,他真和小时候没什么区别。

“回来多久了?”

“很久了。”

“你妈妈说你去城里了。”

“这里毕竟有个店铺,才是生存之本嘛。”他叹道,浮肿的眼袋像装满了一生的垃圾,灰烬扑闪着飞到他们的桌上、天上,顾晓红的哭声突然像拉坏了的二胡在耳边响起来。几个好心人跑过去搀扶,但拉扯不清,背影乱成一团。

“把她扶回去,把她扶回去——”有人在指挥。

哀乐的音响不知被谁突然开大,灵棚里的几个人坐立不安,铜管声越来越响、越来越沉重,想要拖住每个人的腿,商梅红仰头张望,“那边可是玻璃房子——”她用手指指灵棚以外,那是一户全玻璃打造的茶室,旁边开着繁盛的三角梅,洋洋洒洒地倾落下来,那娇艳的红色对涌动的灰烬熟视无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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