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马倌阿里
2018-05-08湘女
湘女
我要去的那个地方叫“马帮村”。
那路很崎岖,三天的山野茅路,得翻越好几座高山,穿过好几片老林,涉过好几条大河。为了安全,乡上的同志给我找了个伴。
那是個十四五岁的男孩,个不高,像个小大人似的一脸严肃。大家喊他阿里,我叫他小弟弟。他皱了皱眉,像酸了牙似的说:“我叫阿里,马倌阿里。”
头天与他见了面,他看看我,怀疑地说:“那么远的路,你走得动吗?”
乡上的同志说:“走不动也得走,你就是背也要把她背去,阿姨的事很重要!”
“那你得赶快睡觉,明天要赶早。”他匆匆扔下一句话,就跑开了。
没想到他说的“早”会早到那样的程度,我觉得才迷糊了一会儿,就有人敲门了。急急忙忙背上包打开门,就见阿里全副武装:长刀,水壶,背着斗笠,打着绑腿,腰间还扎了条牛皮腰带,拉着一匹白毛马站在门前。那马笼头上缀着红缨,脑门上顶一个红绣球,当中镶着面小圆镜,周围嵌着许多亮晶晶的镜片和玻璃珠子,脖子上还挂着一串铜铃。
浓雾迷漫,空气显得沉甸甸的,无数细密的雾珠扑面而来,如雨如露。在脸颊上抹一把,满掌心冷冷的雾气。阿里走在前头,白毛马在中间,我在最后,看得见白色的马尾巴在一甩一甩的,感觉背上凉飕飕的,心里就有些发毛,不住地回头看。这时阿里说话了:“你别害怕,不会有什么东西来吃你的!真要有什么动静,马儿早就惊了。”
真怪,他怎么知道我在提心吊胆呢?
“赶马一定要起这样早吗?”我在后面大声问,声音竟震落一阵雾雨。
“嘘……说话别那么大声,树还在睡觉。”他的声音很小地传来,“起早点好。过去的马帮都是半夜上路的。一是天亮后人多,马会受惊。二是担心露了财,强盗来打劫。”
我有些好笑,不过就驮了点日用百货,糖果饼干,又没驮什么金银财宝,还怕人来抢?
“马就是宝!在山里,特重要。”他拍了拍驮马。我骇了一跳,他居然听见了我在心里嘀咕的话,真是神了!
曙色艰难地凿穿了浓厚的雾障,天一点一点透亮。慢慢看得见山路千回百转,也看得见两旁被云雾浸得湿润的树木。小鸟在林中鸣叫,树叶上滴滴答答的滴水声,像无数小铃铛在轻轻碰撞,很好听。突然就挣出了云雾的羁绊,站在了一片浩淼的云海之上。
柔和的晨光中,阿里严肃的小脸变得明朗活泼,显出了少年的天真顽皮。
长长的山路,一点也不寂寞,阿里跑前跑后,一会儿唱歌,一会儿吹口哨。那口哨吹得很特别,嘶嘶嘶从牙缝儿里挤出来。我说,没见过这样吹口哨的。他说,这是赶马人的吹法,别人都学不会的。而他的歌就更让人意外。
“哎罗哎……去年花开嘛妹相约,今年花香嘛哥来啦,花上花下嘛恋三年,心里那个妹妹嘛在惦着……”
那歌声还带了童音,却哥啊妹啊唱得一本正经。我惊奇地说:“阿里,这是情歌啊,你也会唱?”
他笑眯眯地看了我一眼,曲调一转,一阵深情的歌声又响了起来:“月亮升起来哎,山寨静悄悄,弹起了我的小三弦,阿妹轻轻唱……”
男孩明亮的嗓音优美动人,格外好听。唱着唱着,他的眼神有些迷离,我打趣地说:“阿里怎么啦?是不是想起哪个小阿妹了?”
他瞟了我一眼,有些不好意思。
我将信将疑:“阿里你还没马驮子高,就会有个小阿妹?”
他不服气地说:“我已经是大人了……”
我追问了半天,阿里才吭吭哧哧告诉我,真的有个很喜欢的小阿妹,就住在另一座山梁上,如果我不反对,他就带我去看她,只是会绕上一点点路。
“她很好看,真的!”他说,稚气未脱的脸上一往情深。
我问他:“阿里,听说你们赶马人只讲‘马语,马倌称‘锅头,大锅头二锅头直到小锅头,锅称大黑、二黑……筷子叫滑子,刀子称片片,碗叫莲花,勺叫小顺,袜子叫臭桶子……生火做饭叫开梢,野外露宿称开亮或打野……”
阿里奇怪地说:“你还听说什么了?”
我很卖弄地说:“还有呢,老虎叫呜哇,豹子叫花花,狗熊叫大汉,黄鼠狼叫老臭……我还知道你们出门要闭着眼睛扔草鞋,草鞋尖朝哪方向,马帮就朝哪方向走……用大黑烧洗脚水,按锅头大小顺序烫脚。用小黑煮饭,有几个人就煮几块肉……吃饭叫甩口,吃肉叫下箐,另外不能在饭锅里挖洞,不能把菜埋在饭下……”
阿里摇摇头:“这只是些规矩和避讳,凡赶马的人都知道。”
我说:“那马语呢?”
阿里没吭声,突然白毛马偏着头,似乎在聆听什么,接着就前进三步后退三步地踩着节奏跳起舞来。舞了一会儿,它又踏着小碎步,摇头晃脑地左右摆动。直到阿里转过头来,它才恢复了正常。阿里拍拍马脸,亲昵地说:“我和马儿说话啦!”
我惊讶地说:“可我什么也没听见?”
阿里笑了:“马儿听见了!我叫它跳三步弦给你看呢!”
这太诡异了,他们是怎么沟通的?眼神的交流?心灵的感应?还是别的什么?一路上,我十分困惑,怎么也不明白其中的奥秘,问阿里呢,他只是笑笑,什么也不说。
路上歇下来,阿里找了三块石头垒成灶,拣了些枯枝燃起火,从马上拿出小铜锅,抓几把米,接点泉水就煮上了饭。煮得差不多了,他端下来放在泥地上说:“饭要落落地气,这样才香。”果然,一会儿揭开锅盖,浓香扑鼻,还没吃肚子就咕咕叫了。
他还带了“菜”,极酸,一棵一棵的,像浓缩的树,装在小竹筒里。他说这就是树,就叫“树菜”。他还切了厚厚的三片腊肉,焖在饭锅里,把红米饭浸得油汪汪的,很香。
吃饭时,他在我的碗里多放了一片肉,笑着说,这也是赶马人的规矩啊,按人数要多煮一片肉,留给吃得慢的人,因为“先吃不管,后吃洗洗碗啊” ……
他让我吃了两片肉,却没让我洗碗,而是自己搶着拿到泉边洗净放好,又用脚仔细将火踏灭,还泼了些水,说怕引起山火。
他不让我走在马前,说女人不能挡住马的路;也不让我乱摘路边的野果吃,说被蟒蛇哈过气了,有毒;还有很热的时候不许摸冷水,摸了会得“紧水”,一种很可怕的病,身子会从脚底开始,一截一截变得像石头一样硬……一说到病,他故意满脸恐惧地说:“这山里病可多了,麻风,手指头脚指头一个一个地掉,还有瘴气,那是癞蛤蟆和毒虫吐的毒气,被老林捂过沤过,就成了瘴毒,人要是吸了,一会儿冷一会儿热,很快就没气了。”见我一脸惊悸,阿里顽皮地大笑,说:“吓你的,早就没有了。”
一堵石崖劈面壁立,山路变得很窄很陡,细细地从崖边延伸过去,路的一边是陡崖,另一边是深箐,阿里喝住了马,大声打起了吆喝:“过山喽——”
喊一阵,听听没有动静,这才吆着马往前走。我说,为什么要喊呢?
他说:“要是对面来人,就‘撞帮了!狭路上撞帮,马呀人呀被挤下山谷,那就惨了。”
这时那马一个趔趄,差点跪下去。阿里忙扑过去紧紧攥住马笼头,双脚用力撑着地,肩膀顶住了下滑的马。我捏了一把汗,说,好险,差点翻倒了。
他立即呸呸着说:“可别说倒啊翻啊转啊的晦气话,多不吉利。”
我说:“赶个马还有那么多忌讳啊!”
他说:“当然!还有,赶马人不能脱衣服,热死也只许解扣……”
我说:“为什么?”
他反问我:“马能脱衣服吗?”
我说:“阿里你知道得真多,谁教你的?”
他说:“我生来就知道。我爹赶马,我爷爷赶马,我老祖也赶马……”
我忙问他“那你是什么时候学会赶马的?”
他骄傲地说:“还不会走路我就会赶马了。爸把我放在马背上,‘驾——马儿就走了。”
马帮村偏僻边远,冬天大雪封山,秋季山洪断路,与外界的联系就靠了驿道和马帮。每年春暖花开到夏秋交接时期,马帮就出山驮运粮食、盐巴、棉布等。我在县城看到过那些赶马汉,一个个剽悍勇武,目如鹰隼,穿着牛皮缝制的坎肩,大摆裆裤,麻绳缝制的羊皮靴,豪气霸蛮地吆马穿街而过。
阿里是马帮村的孩子,从小耳濡目染,不会走路就会赶马,显然一点也不夸张。
我问他:“听说马帮村的赶马人除了会说马语,还都身怀绝技,是吗?”
他有些不懂:“什么是绝技啊?”
“就是……功夫啊,刀枪不入,飞檐走壁什么的,就是别人没法做到的事!”
他想了想,说:“我好像没有,我只会赶马,扎驮子,钉马掌,割皮条……马肚子疼了,帮它揉肚子…马背磨烂了,给它敷药……这些,赶马的人都会……”
山路狭窄险峻,忽而隐藏到深深的谷底,忽而又直指云端。峡谷重重,悬石累累,阿里在前头不停地用长刀削砍着那些张牙舞爪的灌木刺蓬。
没走惯山路的我吃尽了苦头,脚底磨起了大泡,手被荆棘拉了许多血痕。看我走得吃力,阿里将我扶上马背。可一骑上去,马肚子就鼓起来,四条腿直晃荡,我连忙跳了下来。
阿里忙将驮子卸下,铺了一块毛毡在马背上。他一纵就上了马,还在马背上躺了下来,双手抱头,跷着二郎腿,说,你瞧,挺稳的,你可以打瞌睡了。
他又把我扶上去,自己则一弓身,扛起了那马驮子,跟在马后走起来。
看着他涨红的小脸,压弯的腰,我哪还坐得住,故意一歪掉了下来,不好意思地说:“阿里,算了吧,我头晕,这马,我实在骑不了。”
阿里没办法了,叹了一口气,说:“你连书都能看,可怎么不会骑马呢?”
我没好气地说:“我怎么知道这路那么远,那么难走。看来我得先学会骑马再来啊!”
“可骑马并不难啊,你现在就可以学!我教你!”
他热心肠地说着,但我既不愿给马儿增加负担,更不愿让阿里扛马驮子,还是咬咬牙自己走吧。阿里又想了个办法,叫我攥住马尾巴,让马拖着走。这样倒是省力了,可一攥紧马尾,那马儿就噗噗直放屁,熏得难受,我忙放开了。
阿里用树枝给我做了根拐杖,然后让马带路,自己走在我身边,走一段搀一段。
一条大河横在路上。那河深嵌在笔陡的山涧里,水流湍急,河上高高地悬着一座桥。那桥简陋得只是几棵竹子,竹根扎在岸边的石缝里,竿和梢却被压向河心,搭头处用藤条捆扎着,竹子已呈朽色,在空中忽忽悠悠,幅度极大地晃动着。
阿里要我从桥上走,他牵着马下河。可我的脚一踏上去,那竹子就像钢丝似的朝下坠。阿里平拾着两手,像表演高空飞人样跑过来跑过去示范着,我却怎么也没勇气迈出一步。
阿里只好先把马驮子扛过河,又空手跑过来,要我趴在马背上,他拉起马儿就往河里走。
我伏在马背上,看着他被冷水浸得通红的赤脚吃力地踩在圆滑的卵石上。水漫了上来,很快淹到马背。阿里的脑袋浮在水面,深水的冲击使他一步一踉跄。透过清澈的河水,我看见他赤裸的、剧烈起伏的胸脯,感动得只想哭。
这时马放慢了脚步,河水平滑如镜,镜面下是阿里和白毛马悬空漂在水里的腿。
过了河,阿里在晒衣服。我好奇地说:“阿里,你们是在漂!真的!我都看见了!”
他憨厚地笑着说:“河水太深,要踩了底,会淹着你的。”
我大为叹服,说:“阿里,这就是绝技啊!”
他不以为然:“那很简单嘛……我还能攀崖呢!”
他抱住路边的一棵树,猴子似的吱溜爬了上去,一会儿,就像只木瓜似的吊在崖壁上。转眼,他又溜到我跟前,手掌上托着一只丑陋的、麻癞癞的大爬虫。见我发怵,他忙说:“这是蛤蚧,不咬人,它的窝就在崖壁上呢!”说着,他手一松,那蛤蚧就不见了。
我心有余悸地说:“阿里,吓死我了,你还说你没什么绝技,这就是啊!”
我对这孩子有些刮目相看了。
阳光照耀着山路,春风还带有些寒意,树木却很绿,树间甚至有了花。那是野樱桃花,在寂寥的山野,像一朵朵粉红色的云。
我俩说着走着,很快暮色沉沉,山路渐渐模糊了,我担心地说:“阿里,今晚在什么地方睡觉呀?”
“就在这里。”他果断地说着,站住了。
四周尽是树林,一片静寂,只有山泉的哗哗声。
在这样的山野,一匹马,一个孩子,我还真不知怎么睡觉。
阿里拴了马,又将驮子卸下。那马驮子搁在地上是一个很大的空心架子,他又砍了几根树枝,围着驮子架起来,用张油布一罩,那驮心居然成了一个小窝棚。他将一块毛毡抖开铺在地上,说:“你就睡在这里。”
“那你呢?”我不解地说。
“我啊,煮茶给你喝!
他燃了一小堆篝火,又吭哧吭哧拖来一个干树根兜,让它在火里慢慢燃着,山里的蚊虫很凶猛,我们刚坐下,就一团一团像黑雾般笼罩上来,怎么也驱不散。阿里丢了几个草果在火里,随着浓烈的草果味,身边渐渐清净了。
篝火噼啪响着,阿里用一只拳头大的小罐子在火旁煨着茶,他说这是云雾茶,只有云雾笼罩的深山里才有。我捧着小罐,抿了一口,嘴里一阵爽,一股淡淡的清香弥散开来。
阿里的脸在火光下像涂了一层釉一样发亮,透着一股子英气。
我想起流传在民间关于赶马汉的传说,说他们神出鬼没,攀崖越壁,甚至能用手指像捏苍蝇似的捏住发射中的子弹;他们还会念咒,会用古怪的东西配制诡异的毒药,涂一点在人身上,那人就会乖乖听人摆布;他们还能把一整张牛皮搓成一粒绿豆大的丸子,人若吃了,一个时辰就会被活活撑死……他们对陌生人充满戒备,马帮村到处是暗堡陷阱,生人一去就会神秘失踪……他们不养狗只养狼,他们的马比人还鬼……
阿里却说:“那些是人乱说的,哪有那么厉害!”
我说:“可你就很厉害啊!
我说起他神秘的马语,他和马在水里漂的奇异,他敢攀崖抓蛤蚧……
他天真地笑了,说:“那算什么,爹能扛着驮子过河,爷爷更厉害,双手都能打枪……”
阿里说,在他们那里,五匹马称一把,五把才算一帮,爹和爷爷都赶过几百匹马,所以他们才有资格称赶马人。他自己呢,只算得上一個小小的马倌……
我问他:“阿里,你长大了要做什么呢?”
他高兴地说:“我要赶一千匹马,每匹马的脖子上都要挂一串铜铃,马头上插着三角旗,旗子上写着我的名字,然后就去周游四方。”
“阿里,现在都有汽车、火车、飞机,还有载人飞船了,绕地球一圈也不过十几分钟。看见那些星星了吧,人类已经将探测飞船送到火星上去啦,你还赶马,太落后了。”
阿里仰着头,看着星星困惑地说:“我要不赶马,谁给姑娘们买丝线,谁给孩子们送糖果呢?”
“修公路啊,好多村寨都通公路啦!我就是来调查的,测量队很快就进山了……”
“马帮村那么高的山,那么深的河,怎么修啊?”他似乎不大相信。
“逢山开路,遇河架桥,现代科技啊,有的是办法……”
“那……马儿怎么办?”他认真起来。
“马?淘汰啦!有了公路,有了汽车,你得去学文化,学驾驶……”
阿里有些意外,很费劲地思索着什么。
这时,寂静的山谷里突然响起了一阵吆喝声:“哦——嗬嗬——”
声音此起彼伏,像在邀约人。阿里忽地站起来,手搭在嘴边大声回应着:
“嗬嗬——”
周围的树叶唰啦啦响,天空像落流星雨似的飞来点点黑影。阿里一跃而起,在我身边旋转了一圈,双手竟抓住了满满两把小石子。
我惊得目瞪口呆,这小子居然有这本事,能捉住打过来的石弹子。
阿里顾不上我的惊奇,匆匆牵过白毛马,那马边走边尿,刚好沿着窝铺尿了一圈。他说:“你先睡吧!我一会儿就回来!蟒蛇蜈蚣怕马尿味,你别走出圈外,它们就咬不到你。”
他又丢了点什么东西在火里,我闻到一股子皮毛的焦煳味,他诡谲地说:“这是吓野兽的。”
话才说完,他机灵地一跳,像只动作轻捷的小兽,眨眼不见了踪影。
我缩进小窝棚,拉一半毛毡盖着,脚还露在外边。蒙中听到远处有歌声、吆喝声。我撩开罩在驮子上的油布一角,老树根兜还在燃烧,红红的一团炭火。白毛马乖乖地站在一旁,静静地嚼着料。我睡不着,爬出窝棚,靠着驮子抱膝坐着。夜色渗透了山野,满天星星又大又亮,远处传来野兽的阵阵嚎叫,凄厉而悠长。周围模模糊糊尽是幢幢怪影。偶尔林中会掠过一阵沉沉的叹息,要不就是一阵声,令人毛骨悚然。
突然就很想阿里。我不愿意一个人待在黑夜里,我应该去找他!
我再也坐不住了,一步跨出马尿圈,高一脚低一脚朝阿里消失的方向走去。脚下坑坑洼洼,感觉像兀立在很高的地方,四周全是看不到底的深渊,而且总能闻到一股子尿臊味。
走了一阵,眼前闪出一团火光,好多人围坐在一堆篝火旁又唱又跳,像丛林里的山精树怪。我担心那是幻觉,揉揉眼睛,那情景却非常真切。而且,我隐约听到阿里的歌声:
“月亮升起来,山寨静悄悄,弹起了我的小三弦,阿妹轻轻唱……”
我朝那火光走去,走了一大段路,一晃,又回到了白毛马身边。再走,还是回到老地方,就这么反复折腾,如中了魔似的在原地转圈。我注意到有一双眼睛在看着我,那是白毛马,黑夜里,那眼睛像两颗很亮的玻璃珠子,总是照在我身上。
……好像是走在一条野樱桃花搭起的长廊上,前后左右到处是大团的花球。一个姑娘笑吟吟地说,你们摘吧,喜欢哪朵摘哪朵,爱摘多少摘多少。那些野樱桃花一朵比一朵漂亮,我摘了满满一衣兜,阿里更是手忙脚乱,一把一把地抓。那姑娘笑意盈盈,让阿里看花了眼,摘了花只会往地上撒……我看见花丛中的阿里和那个姑娘,若即若离,缱绻缠绵……
有什么在扯我的衣角,我一激灵,忙睁开了眼睛,眼前竟真的是一大束野樱桃花,在朝阳下鲜艳欲滴。花枝下是阿里容光焕发的脸,脸上写满爱情。
我还没从梦中回过神来。我告诉他,我看见了火,看见了跳舞的精灵,听到了他的歌,还有野樱桃花,还有微笑的姑娘……
他一边往马背上插花,一边嘻嘻笑着说:“那是仙女,邀我跳舞,还和我对歌!”
“就是你想着的小阿妹啊!”
他扮了个鬼脸,从衣袋里掏了点东西递给我,那是个煮熟的鸡蛋,还热乎乎的呢。再看他的衣袋,到处鼓鼓囊囊的塞满了吃的东西。他得意地说:“我们唱歌,唱很多,谁也唱不赢我,所以得了这么多好吃的东西。”
“你怎么不带我去呢?也让我看看那个小阿妹啊!我想来找你,可就是老在原地转圈圈。”我想起昨晚的怪事。
他狡黠地挤挤眼,说:“我画了符的!”
我猛地醒悟:他也撒尿了,难怪我总闻到尿臊味。但那尿圈真有这么大的魔力吗?他是在装神弄鬼吧?
才走不久,就见到一个山寨,我惊讶地说:“我们昨晚怎么不进寨子呢?害得我一夜不敢睡觉。”
阿里说:“赶马人从来是歇在野外的,怎么好进寨子麻烦人家呢?”
“可你并没有歇,为什么?就为了唱歌?就为了那个……小阿妹?”
阿里不吭声了。
白毛马像一棵会跑的野樱桃树,花枝招展地在山路上撒欢。这时的路也变了,山间小道变成了毛石新路,路面虽不太宽敞,却平坦得足可以开汽车了。
真的就有了一辆汽车,像只蓝色的大甲虫,哼哼着开来。阿里惊讶地看着那汽车,似乎有些发蒙。白毛马却一撒蹄子,精神抖擞地奔了过去,和那汽车肩并着肩。
汽车一轰油门,很快超过了白毛马。白毛马敏捷地跑着,浑身花枝乱摇。汽车没理睬它,轰轰响着,走得小心翼翼,隔着车窗,看得见年轻司机全神贯注的脸。
白毛马等得不耐烦了,咴儿咴儿叫起来,撒开四蹄就跑,熟门熟路将我们引到一户人家。很多人聚在门前,正热烈地议论着什么。
一个姑娘笑意盈盈走过来。姑娘真的很好看,一双眼睛黑得像两潭水,含情脉脉顾盼生辉,秀气的脸被野樱桃花映得通红。
不用说,这肯定就是阿里喜欢的小阿妹了。
阿里突然就有些局促,看看我,看看她,竭力显出一副大人样,却嗫嚅着不知说什么好。
一阵欢快的喇叭声,那辆卡车也来到了门口。年轻的司机满面笑容从驾驶室里跳了出来,径直来到我们跟前。
人们兴高采烈地拥了过去,众星捧月般围住了那个小司机,欣喜地问这问那。
阿里和白毛马被撇到了一旁。同那辆神气活现的大卡车相比,少年阿里和他的小马,显得那么微不足道。
我注意到从小司机跳下车,姑娘的目光就闪闪烁烁围绕着他转。小司机一脸矜持,举手投足都有那么一点优越感。他耐心地回应着人们的问候,得空就朝姑娘瞥上一眼,尽管是极快的一瞬,但那种热烈和默契却尽在不言中。
聪明的阿里什么都明白了。
阿里脸上一片乌云。
白毛马突然焦躁起来,不耐烦地摆动着脑袋,蹄子在地上刨起了一團尘土。我看见阿里与它对视了一眼,一跺脚,飞身上马,一阵马蹄,白毛马风一样从院里卷了出去。
小司机看着阿里消失的背影,迷惑地说:“这小马倌还挺有脾气的……”
只有我知道,阿里一路的憧憬,单纯的爱情,像山岚上薄薄的雾絮,被汽车刮起的风眨眼就吹得干干净净。
更糟糕的事还在后头。
为了来看姑娘,我们绕了阿里说的“一点点”路,只是这“一点点”,足有几十里。
这个世界变化太快,连阿里也没意识到这里居然通了公路。
这样,我的面前就有了两种选择:一种是跟着阿里继续往前走,翻山越岭,最快也得再走两天才到马帮村;另一种是搭小司机的汽车,他可以将我捎上一大段路,接上一条直插马帮村的小道,这样,我今天晚些时候就能到达目的地。
我喜欢小阿里这个同伴,喜欢他的直率和天真,喜欢他身上一个个的谜。但想到那山路的崎岖,想到那些湍急的大河、陡峭的山崖,想到那样漆黑的山野之夜……
在小司机热情的建议下,我选择了后者。
我在寨子外头的山坡上找到了阿里。那时他和小白毛马正躲在一片野樱桃花丛里,人和马紧紧依偎在一起,神情一片失落。
我有点于心不忍,但还是犹豫着将这个决定告诉了他。他垂着头,用力咬住了嘴唇。白毛马却目不转睛地瞪着我,大眼睛像罩上了一层雾。
我坐上了小司机的车。
汽车在人们的注视下缓缓出了村。人群中,我没有看见阿里。那条通往马帮村的驿道九曲十八盘,弯弯曲曲伸向云深不知处……小马倌阿里要一个人走剩下的路了,茕茕孑立,形影相吊。他为哪个小阿妹唱情歌?他给谁煮云雾茶呢?
汽车颠颠簸簸,摇摇晃晃,我的心也七上八下,忐忑不安。
不知为什么,我的眼前,总是晃动着阿里伤心的脸。我不知道,这个小小少年,将怎样排遣心里的忧伤,忍受驿道的寂寞。
我闭上眼睛,耳畔悄然回荡起阿里的歌:“月亮升起来哎,山寨静悄悄,弹起了我的小三弦,阿妹轻轻唱……”
|作家心语|
我的创作之源
从我有记忆开始,我就在路上。
我们一直向南。从湖南湘江边起程,湘南、云南,滇南,直到红河南岸。
这座高远缥缈的边疆小城元阳,是一个哈尼族聚居区。
除哈尼族外,元阳还有彝、傣、瑶、苗、壮等少数民族。汉族则多是从内地和外省来支援边疆的干部、医生和教师。那些随父母从河北河南、山东山西、湖南湖北、广东广西、四川贵州等地而来的孩子,像一颗颗露珠,很容易很自然就融进了这座云雾之城。
我就读的县中心小学是名副其实的民族小学,班上总是热闹非凡,不同民族的孩子说着不同的话,穿着不同的服饰,有着不同的文化背景,沿袭着不同的风俗习惯,还有着不同的民族性格,哈尼族粗犷憨厚,彝族聪明伶俐,傣族友善温和,瑶族拘谨,苗族矜持,壮族羞涩。
从我家到学校,是一次最愉快的旅行。一条长街,穿越全城,一路叫下去,越来越多的同学不断汇入,到学校时,已是浩浩荡荡,几乎全校学生都到齐了。
最好玩的是赶集。
满街都是好吃的东西,野味果蔬,鸡鸭鱼肉,应有尽有。这里的买卖很有趣,你可以以物易物,用鸡蛋换盐巴,用芭蕉换针线,你也可以品尝,想吃什么就吃什么。
最愉快的是野餐。
选一块平整的草坪,燃起一堆火,摆开带来的饭菜,是那样色彩斑斓,哈尼族的辣椒豆豉,彝族的腊肉米酒,傣族的竹筒饭拌酸笋,瑶族的鱼雀干巴,苗族的鲁沙梨小山桃,壮族的糯米粑粑……还有漫山采来的野菜野果、虫子草根,就是一顿别有风味的民族大会餐。
最兴奋的是过节。
因为少数民族多,节日也多,不同月份、不同季节都有节日。这些节日盛大隆重,对孩子们来说,过节就是吃不完的长街宴,跳不够的民族舞,唱不尽的酒歌和情歌……
最喜欢的是爬山。
这里所有的大山,都有层叠的田,大则如操场,小的像簸箕,一丘一丘,一弯一弯,像亮晶晶的天梯。沿着梯田往上爬,就到了天上,俯瞰脚下,大山就成了一本本打开的大书,一页页,一叠叠,绵延凝重。
最崇拜的是“贝玛”。
每个哈尼山寨都有贝玛,他们就像一棵棵须根盘虬的老树,神秘诡异,充满智慧。
他们是哈尼族的文化人,靠脑子和歌声,一代一代传承着本民族的历史。
几千年大自然的净化和陶冶,使这山水,这人群,少了庸俗和浮躁,充满坦诚、淳厚,洋溢着人类文明初始时那敞开心扉的爱恨情仇,喜怒哀乐。这样带着高山深峡的雄浑,山地民族的坚韧,天然灵韵的纯净的熏陶和磨练,铸成了我热爱自然、崇尚生命、隐忍坚强的秉性,让我在生命的游历中,受益无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