毒
2018-05-08余旦钦
一
周昆异常兴奋地闯进高局长的办公室,一进门,抓起办公桌上的茶杯“咕噜咕噜”就喝,边喝边说,好渴哟。喝完,左手抺了一下嘴巴,右手伸出去说道,给我来根烟。
高局长从电脑前抬头一看,吓了一跳,就说,你这是怎么回事?搞得满面是血?一边说一边从抽屉里拿出一包烟,抽出一支递了过去。
周昆接过烟,从口袋里掏出打火机,点燃,深吸一口,用手摸了摸额头说,上午我去黑龙洞采访一个挖山药的老头,山上路不好走,跌了一跤,脑壳被一块石片划了一下,破了点皮,没事的。虽然跌了一跤,收获还是很大的,发现了黑龙洞一片新大陆。这黑龙洞在大修水利的年代,修筑了一个大坝,蓄水量有二亿多立方米。当地人把它叫做枫叶湖,一个很诗意的名字。这大坝当年可能只看得见灌溉的作用,现在过去几十年了,两边山上的植被长起来了,满眼葱绿。如果把水蓄满了,那奇形怪状的山就如一幅幅挂在展厅里的画,划一条小船在碧绿的水面上畅游,简直是美极了。可惜,路还差那么二三公里没有修到大坝下面,没人发现它的美。我打算带人去拍一个风光片,拿到省卫视频道去播,肯定能招来开发商和游人。
高局长也被感染了,真有那么神呀,正好,现在县里提出了“旅游兴县”战略,这符合县委、县政府的意图。我考虑是不是成立个报道小组,我来当这个组长,你当副组长,当然,如果得了什么大奖,奖金我一分不要,我的任务就是为你们搞好服务,你看怎么样?说完又丢了一支烟给周昆。
你是局长,你说了算。
少来。我这不是和你商量吗?你出去了,要你“夫娘(爱人)”带孩子来我们家里吃饭,芳芳在老家带了茅菇回来,我们吃了一餐,那个味道真是鲜到骨子缝里去了。说完,故意“啧啧”地舔了一下嘴巴。
周昆说,还用你说,就是我在家里,她都想来蹭饭,现在她们俩成了姐妹,比我们两兄弟还亲。
周昆带着摄像师和出镜记者,来到了黑龙洞的枫叶湖。他们租了一条小船,在这枫叶湖里,优哉游哉地一边拍摄,一边欣赏着美丽的自然风光。
一个星期时间,《美山秀水》就拍摄完了。
很快,节目在省卫视频道黄金时段首播,接着,中央电视台第十频道中国地理栏目也播出了,节目最后的署名是高局长的名字在前、周昆的名字在后。
节目播出的第二天下午,周昆接到了高局长打来的一个电话,说今晚他要请新闻部的小伙伴们吃个饭,喝两盅,节目上中央电视台了,庆祝一下。
周昆说,就一顿饭打发了?来点真金白银奖励一下,别铁公鸡一样一毛不拔。
你急什么,这次要大奖,准备给报道组奖励二万元,我说过,奖金我一分不要。
那还像个局长的样子。不过,饭要吃,酒要喝,你的那一份奖金也不能少。
二
《美山秀水》吸引力不小,高局长和周昆的两位夫人,吵着要男人们带她们去枫叶湖看一看。高局长和周昆商量,就个双休日,干脆把新闻部的几个小伙伴一同带去看一下。
星期六上午,他们一行十多个人租了一辆面包车来到了黑龙洞的枫叶湖。周昆上次拍摄《美山秀水》时,在这里待了一个多星期,对这里的人员和地形都很熟悉了。他们下车走了一段山路后,直接来到了罗笑生的家里。
他们刚坐下,罗笑生一边给他们端茶,一边热情地说,今天到我家里吃中饭,昨天下午刚好打了一头野猪。
周昆说,今天不麻烦你了,我们还要到湖里划划船,到山上去看看风景。下次不仅要来你家里吃饭,还要喝你藏在大柜底下的药酒。
从老罗家出来,周昆還想补拍几个漂亮的山水镜头,以增强报道的意境。他抬眼瞄了瞄那湖水依偎的几座山峰,又看了看山势,正想沿湖边走走,一丛杨梅树旁闪出一条人迹罕至的小路。
穿过这条野草茂密、藤蔓缠绕的小路,眼前豁然开朗,闪烁着光斑的那一湖碧水又出现在了眼前。从高处鸟瞰,那湖光山色更加迷人。碧绿的水依偎着山,俊俏山峰的倒影沉静地映在清澈的水里,那么纯洁,那么质朴。山因为有水而灵动,水因为有山而秀丽。灵动秀丽的山水,似乎透出一点禅意,使此时走近它的人觉得亲切,感受到一种前世今生的缘分……
不一会,他们爬到了山顶,来到伸向枫叶湖中间一个崖石的平台上。这崖石也是奇特,它像一位站在山上的巨人向湖中伸出去的一只手掌,悬空的掌心面积大约二十平米,四周长着茂密的翠柏,形成一圈天然的屏障。更奇特的是,对面的山体也伸出一只同样的手掌,两掌之间相距不到两米,形状、大小一模一样,远看像一座建设中快要合龙的天桥,桥下面是一汪被山风吹皱了的绿水。望着这奇妙的天然景观,无不惊叹于大自然的鬼斧神工。
阳光开始轻柔地亲近他们,使他们感觉到正午来临了。几个人站在“天桥”上,伸了伸懒腰,“啊哟啊哟”地抒发一阵情感,然后围成一个小圈,懒散地席地而坐,把带来的食品和饮料罐铺在地上,就算是开始吃午饭了。坐在这阁楼一般的崖石上吃喝,真是别有一番风味,云雾从氤氲的水面上无声无息地拥上来,轻抚着脸庞,轻抚着女孩子的发梢,潮湿的云雾,极尽万般柔情,顺着衣裳的每一处缝隙,抚摸着他们全身……
吃完午饭,周昆他们来到了宋家嘴。刚转过山坳,就听到“噼里啪啦”的鞭炮声,还看到有几丝淡蓝的烟雾在向天空缭绕。这深山老林,谁放鞭炮嘞?于是,他们加快脚步,追寻着踪迹而去。
这里是枫叶湖岸边,一个离湖水只有二十多米高的小山窝。山窝坡边长着一棵两个人合抱还够不着的大樟树。大树并不太高,树枝向横里生长,就像一把撑开的大伞,遮阳的面积恐怕达到了一亩地那么宽。一段粗大的树根有一半的身子裸露在地面上,如巨蟒一般趴在坡土上,好像是这棵参天大树赖以生长的一个支撑。树上爬满了细叶藤蔓,那藤蔓死皮赖脸地缠着树干往上爬,爬到半路上就悬空吊下来。
大树下,有一间很沧桑的石头房子,孤独地立在树干旁边,被茂密的树叶遮盖着,显得很娇小。这房子大约十多个平米。房子里有一个麻石打磨的神台,神台正中间,摆着一尊栩栩如生的菩萨,菩萨前面放着一个做工精细的长方形香炉,里面插满了燃尽了的香篾。香炉外溢满了厚厚的一层香灰。整个屋子弥漫着一种神秘和肃穆。
一个中年男人正在敬神。只见他从一只竹篮里,端出鱼、肉、鸡等三碗半生不熟的三样祭礼,一字排开地摆放在神台上的香炉外面。
周昆上前给这个中年男人发了一支烟,又帮他把火点上,中年男人就滔滔不绝地向他讲起了这棵树和这个庙的一切。
他说他叫宋嗬佬,就住在这山背。这社主老爷,在这里坐坛恐怕有了几百上千年的历史,这黑龙洞的人一代又一代都敬奉着这社主老爷,逢年过节,忧喜两事,都要办三样祭礼来敬奉的。每年,黑龙洞的信众,还要凑钱请道士到这里做“清事”,一做就是三天三夜。做“清事”的这几天,地方上各家各户都要吃斋禁荤的。做“清事”时,道士要设天师坛、雷坛、拜玉皇忏、放河灯。那河灯是道士请裱糊匠人,用竹木纸扎成一个怪异的大肚鬼王,四个人抬着“他”走遍这黑龙洞,把黑龙洞的冤魂野鬼赶走,以保黑龙洞一年无鬼患。
这大樟树,自然就是我们黑龙洞人心中的神树,是黑龙洞人的根……
讲到这里,宋嗬佬停顿了一会,突然加大嗓门说道,讲了他的一次英雄壮举。那年公社建礼堂(大会堂),季书记带了七八个人跑到这里,说是要砍这棵大樟树去做横梁,被我发现了,我站到山顶上,一声呵嗬,说公社来了几个没良心的家伙,要砍大樟树,大家快来呀!蚂蟥听水响,一下子就跑拢来几十个人,扛的扛锄头,拿的拿大刀,有的还背一捆棕绳,把公社书记团团围住。人多壮胆,我跑上去抓住公社书记的皮胸,咬着牙说,你要砍树,我就要砍你个死脑壳。这时大伙也跟着起哄,喊道,懒得跟他哆嗦,拿棕绳捆起来。还有人把大刀架到了书记的颈上,吓得书记面上寡白寡白,还尿湿了裤子。不过,我也吃了亏,后来派出所来人,把我捉去关了三天三夜。
在水里漂了一阵,大家朝山上走去。转过几道弯,他们发现一大一小两顶如蒙古包一样的绿色帐篷,安静地卧在一片竹林的浓荫下。走近一看,那个大帐篷的门帘垂着,小帐篷的门帘是敞开的,内面有三个人在捣鼓着什么仪器。这仪器的荧屏上有等高线在跳跃,类似于医院的心电图仪表。
周昆站在门外静静地看了一会,突然“啊”地惊叫了一声,然后自顾自地跑到不远处的山嘴上朝远处张望了一会。周昆就读的大学旁边是地质学院,他曾去这个学院旁听过一段时间的课,在实验室见过这种仪器,这是勘探黄金的设备,他知道地层普查、详查、勘探等寻找黄金矿脉的程序。地球上只有花岗岩、老地层、红层三种地貌,而花岗岩和红层是没有重金属的,只有老地层才含有重金属。他站在山嘴上一看,感觉这枫叶湖两岸都是大片大片的老地层,符合蕴藏黄金的地貌特征,加上帐篷里现在所做的就是“重沙取样、化验”这个环节,属于详查的范畴。
他得出一个结论,这黑龙洞是一个金矿。于是,他偷偷地打开摄像机,乘他们不注意时把这一切拍了下来。
他把这一切告诉了高局长,高局长说,这是一条好新闻,但暂时还不宜报道,要等科研部门有了权威结论,我们才可以对公众发布,不过,你刚才拍的这些视频,将来还是可以派上大用场的。
三
宋嗬佬是最先曉得黑龙洞有金矿的。
宋嗬佬住在枫叶湖尾梢的半山腰上,省地质勘探队的科技人员,在重沙取样的时候,那两个帐篷就搭在他家旁边的山包背面,隔他家的距离也就一百多米远。科技人员在那里忙活了一个多月,宋嗬佬就经常到帐篷里看新鲜,有时还送点在枫叶湖里捉的新鲜鱼或者几把青菜给他们吃,一来二去就和他们混熟了。
科技人员见宋嗬佬是一个老实巴交的农民,自己人交谈时,也就放松了戒备。时间久了,宋嗬佬就从中听出了一些端倪,渐渐就知道了这里有金子。自己居住了一辈子的地方,现在居然发现有金子,宋嗬佬兴奋得像打了鸡血。可宋嗬佬自己并不懂得怎么炼金子,但他有一个叫黑猫的远房亲戚,曾经在外地土法炼过金子,于是,他把黑猫接了来,悄悄地在自己家里开始了土法炼金。
宋嗬佬按照黑猫的要求,买来了两个大水缸,在那棵大樟树的旁边,顺着科研人员挖土取样小沟,向纵深挖一个掘进,用箢箕把矿砂取出来,挑回家,晚上坐到灯下,一块一块地把石子捶碎,碎到一粒矿砂五十目(机械化炼金是负二百目)的样子,然后把它装到水缸里。一水缸大约能装五百公斤矿砂,两口水缸约摸装一千公斤矿砂。矿砂装好以后,黑猫很神秘的样子,按十比一的比例,调配好氰化钠,倒入水缸里,同时将若干块薄薄的小锌片,分散插到矿砂里,然后盖上木板盖子。氰化钠是一种剧毒化学物,沾一点点到嘴唇上就会当场毙命,怕小孩到房内玩耍出危险,就把房门锁了。
一周后,黑猫打开了房门,他用钳子把水缸里的锌片夹出来,放到一个瓷盆里。宋嗬佬看到那一块块黑色的片片,神色有点绝望,他大声问黑猫,这黑不溜秋的,怎么没看见金子?
黑猫说,还要再提炼一次,才能看到毛金。你站远点,这炼金子的药水要是溅到脸上,就会烧成个疤面。黑猫说着,便戴上手套和面具,从自己带来的一个铁盒子里,取出一个玻璃瓶子,瓶子里装的是按比例配制好了的硫酸液。当他把这药水倒入瓷盆时,里面就“滋滋”地冒出白色的薄雾,不一会,盆子里的几块黑色的片片就化成了一摊酱黑色的水。黑猫把盆子里的水慢慢倒入一个大瓶子里,然后把盆底亮给宋嗬佬看,说道,这盆底里的就是毛金。
宋嗬佬看到盆底里那一摊金子,禁不住又是一声惊叫,我的天呐,这么多金子!
黑猫估计了一下重量,这应该有三十克金子,按1992年当时的金价算,差不多六千多块钱的样子。
一听这数字,宋嗬佬浑身就开始哆嗦,他激动得说不出话来了。几天就赚这么多钱,他一时被这数字砸蒙了。但他的思维却已经开始飞翔。他想,这一大片的山都是矿砂,照这样下去,搞几年就可以到塅郊的马路边上去盖新房,在马路边上开个铺,再也不用去砍柴、烧炭、挖药材了。他还想讨个老婆,寡妇也行。还要买个摩托车,走亲戚就再也不会脚板皮跑得起泡……黑猫见宋嗬佬那痴痴呆呆的样子,就在他的肩膀上拍了一掌,哎哎哎,拿一把锄头到屋墈下去挖一个大点的坑,把水缸里的废沙倒到那坑里去,千万别让家里的小猪小狗去啃,人就更不能去碰了,不然,死得惨。
宋嗬佬就用半天时间把坑挖好了,并把水缸里的废沙用木桶装了,挑出来埋到了那坑里,在上面盖了一层薄薄的泥土。
四
一个雨过天晴的午后,黑猫坐在宋嗬佬屋前的地坪里叭着旱烟。此时,宋嗬佬正从屋墈下的小路上朝屋里走来,只见他脚上趿着一双塑料拖鞋,肩上扛着一把锄头,夹住锄头把的右手还拿了一把紫苏,左手提着用小竹条穿着的几条草鱼。他走到地坪边上,看到黑猫坐在那里,就说,来,你把这几条鱼拿去剖了,今夜全煮了,吃个饱。
你这鱼哪来的?怎么这鱼的颜色有点不对劲,好像比平时的要黑一点。
看着看着,黑猫惊了一下,嚯地站起身来,慌慌张张就往下面的枫叶湖边上跑,他站在湖岸上一看,那鱼在水里挣扎翻起的水花,犹如天空飘着的雪花,令人眼花缭乱。
黑猫站在湖边上发了一会呆,然后缓慢地转身,沿着屋墈下面流下来的一条小水沟往上走,刚好来到了宋嗬佬倒废沙的坑边上,他回头再看了一眼那条通向枫叶湖的水沟,身子不由一紧,重重地叹息一声。突然,他似乎想起了什么似的,急急地跑到屋前的地坪里朝屋内的宋嗬佬大声喊道,快把这几条鱼拿出去挖个氹埋了,不然,吃了是要死人的。
宋嗬佬一脸惊讶地说,这鱼又不是毒药,吃了怎么会死人?
黑猫阴着脸说,这土法炼金用的是剧毒氰化钠,你那埋废沙的坑经雨水一淋,那毒水就浸出来流到了湖里,把鱼毒死了。现在还只有我们一家搞了一个多月,要是这黑龙洞的几百户人家都像我们这样搞,不但这枫叶湖的鱼早死光了,恐怕这枫叶湖下面的几十万亩田地也要被污染,还有这一片青山怕是也挖成了光脑壳,别说建什么景区了,恐怕这黑龙洞会成为一个鸟都不拉屎的地方……
宋嗬佬似乎有点吓着了,这、这、这么吓人呀,那、那怎么办哟?
暂时怕是不能再搞了,要是这湖里的鱼照这样死下去,惊动了县上的大干部,那我们就脱不得身,搞不好还要坐牢。
宋嗬佬一听,脸都吓白了,双脚轻微地抖动,但又有点不甘心就这样收手,他嗫嚅着问道,我、我们还再搞几缸,赚、赚满十万块钱,就、就、就再不搞了,你看要得么?
黑龙洞枫叶湖大量死鱼的消息,像洞穴里刮起的一股旋风迅速地向山外飘飞。
周昆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大吃了一惊。清澈见底的枫叶湖为什么会平白无故死那么多鱼呢?一定是非法炼金出的问题,但他又不愿相信这是事实。为了弄个明白,他又一次来到了黑龙洞的枫叶湖,想去摸摸死鱼的情况。
他坐的小船转过湾道,游到了一个叫宋家嘴的那片水域。他远远地看见,那湾道里,几百平米宽的水域,漂浮着如云母一样的一片白色,随水波的荡漾而上下摆动。走近一看,是一片死鱼,那死鱼浸泡得有点肿胀了,且长满了茸茸的绿毛。然后,他在枫叶湖边上的一个路口上岸,正好来到了宋嗬佬屋前的地坪里。
宋嗬佬正坐在自家的厅堂里哼山歌,周昆上次在敬神的地方认识了宋嗬佬,他接过宋嗬佬泡来的芝麻豆子茶问道,老宋,你家门前的枫叶湖死了那么多鱼,你知道是什么原因吗?
宋嗬佬被这突然的问话给惊蒙了,脸色一下子变得惨白惨白。正在他吓得不知道如何回答的时候,黑猫从内屋走了出来,他回答说,我们山里人,哪里会晓得这么多道理哟?
这时,周昆从宋嗬佬家里出来走了好一段路,走着走着,他突然想起,上次来黑龙洞时好像听一个小伙子说过,说宋嗬佬请了个师傅在家里用氰化钠炼金子,这药水流到枫叶湖里,把鱼毒死了。当时没发现死鱼的事,也就没引起重视。这时突然想起来,又返身来到宋嗬佬的家里。当他走到门口一看,铁将军把门,宋嗬佬和黑猫已不知去向。于是,他就在房屋周围寻找起土法炼金的踪迹来,找了一会,终于在屋墈下的一处竹荫里找到了埋废沙的坑。摄像镜头就从这坑里顺着下面那条瘦瘦的小沟摇向枫叶湖。
从黑龙洞的枫叶湖回来以后,周昆很快就把这条新闻做出来了。高局长在“三审”时说,这条消息慢点发,请示一下上级再说。
一条这样的新闻还要请示上级?
最近上级有了明文规定,涉及全县大局的新闻,都要送上级审查、把关。
晚上十一點,高局长刚拉黑灯正准备上床睡觉,手机突然响了起来,他伸手从床头柜上拿过手机,按下接听键,传来一位退线老领导的声音:高局长,睡了没?是不是打扰你了?
高局长一听是老领导来的电话,立即坐直了身子,回答说,老领导能打我的电话,是我的荣幸。老领导肯定有什么指示,尽管吩咐。
不嫌我们老人啰唆就谢天谢地,哪敢谈什么指示?我今天碰到张老,闲聊时谈到了你,说你是个重情重义的好人,所以,打个电话向你通报一个情况,县里几大家不久就要换届,对你应该是个机会,你好像当了四年多的广电局长吧?这次有十几个副县级的岗位,至少也要争取到政府去干一届副县长吧,不过,竞争也是有的。我们老家伙该为你说的话还是会说的。不过,你是管宣传舆论的,这个时候你可千万别捅什么娄子,你要管住你的手下,听说你们那个周昆又扛个机子到黑龙洞去了,别让他坏了你的好事。
高局长一听这话很是激动,谢谢老领导,谢谢老领导,你的栽培之恩,我高某没齿不忘!过两天我就去府上拜访你。
五
枫叶湖受到污染的报道胎死腹中,也在周昆的意料之中。
高局长是学新闻出身的,原来也是广播电视局的一名记者,与周昆是老同事、老搭档。
高局长特别喜欢写人物通讯。正是这个爱好,改变了他的命运。
那年,他写了一篇题为《在崎岖的山道上》的报告文学,杂志社主编看到这个稿子以后,非常重视,但对宣传一个基层党组织的主要负责人也非常谨慎,他们把通过了三审的稿件清样,寄给了县委书记,要求县委书记签字把关。
县委书记对办公室主任说,把这小子调过来,县委办太需要这样的笔杆子了。
高局长就这样当了书记秘书。
高局长在给书记当秘书的时候,还帮过周昆的一个忙……
县里的一家中心医院,是广播电视局的一个大广告客户,每年要投一百多万元的广告费到广播电视局,一个县级局,一百多万元的广告费也不是个小数目。高局长调去给书记当秘书以后,周昆接任了新闻部的主任。那天,他接到观众的投诉,说这个医院的医生有勒索红包的现象。于是,他派记者到医院蹲守暗访,拍到了不少现场视频,周昆看过这些视频以后,很气愤,他亲自改稿,措辞严厉。不料,记者走漏了消息,节目还没播出,医院的领导就知道了这件事,于是,院长就找到了当时的李局长,请李局长关照关照,不然,医院将名声扫地,还暗示今年的广告投入将增加一倍。李局长满口答应,放心放心,这不是我一句话的事吗?
送走医院的领导,李局长给周昆打了电话,要求他不播出医院的批评报道,周昆在电话里支支吾吾,也没给个明确态度。李局长放下电话,哼起了小调,根据以往的经历,以为这事就他一句话定了。
谁知道,周昆根本没把李局长的指示当回事,当晚的新闻节目中,不但把这个报道播出来了,周昆还写了评论,把那些索取红包的医生骂了个狗血喷头,还指责医院管理如何如何的不行。这事不仅搞得李局长很没面子,也损失了一大笔广告收入。李局长把周昆叫到办公室,拍桌打椅,狠狠地骂了个痛快。
周昆也是一根筋,不但不认错,还顶嘴说,哪有你这么当领导的,你不表扬我倒也罢了,我认真工作还赚你的骂。牛都晓得护犊子哩,在你手下干事真没劲。
李局长一听,火气越加大了,说了狠话,你信不信,我开除你!
有同事提醒周昆,要他去李局长那里认个错。周昆说,我哪里错了,难道曝光医生收受红包是我错了?难道一个新闻单位为老百姓说话也错了?要开除就开除,我怕个鸟。
无奈之下,周昆的妻子钟四姣才慌慌张张跑去找高局长。高局长知道周昆的脾气,也就没找周昆说什么,而是直接把事情的原委向书记作了汇报,请书记出面给李局长发个话,别把周昆弄走。
周昆就这样继续干着记者。
六
那天,周昆和几个在县城工作的同乡一起吃晚饭,饭桌上他得到一个信息,有几个退居二线的老领导和他们的儿子参与了倒卖氰化钠。
第二天一大早,周昆又来到了黑龙洞,这次他没有扛那种大机子,只带一台微型摄像机。
他来到了一个叫宋成生的家里,一进屋,宋成生就泡来了芝麻豆子茶,边递茶边说,我这泡茶的水,是从白毛洞那边运过来的,没有毒,放心喝。
周昆慢悠悠地喝了一口茶,问道,宋大哥,人家都去挖矿砂炼金赚点活钱,你怎么就不去挖点矿砂?
宋成生说,我也小打小闹地搞了几缸。说着,起身打开通往隔壁房间的门,扯亮电灯,带周昆他们进去看了看。宋成生说,带你去我侄子宋小狗家里看看,他搞的场面大。
宋小狗家离他家也就不过二百米距离。刚走到宋小狗的屋门口,宋成生指着屋墈下那个大水泥池子说,那一池子最少也有一百立方米矿砂,大约要用一点五吨氰化钠。运气好的话,一池子能炼出一百五十克毛金,收入大约三万二千元。那旁边一个小池子,是宋小狗舅舅罗牛生的,罗牛生在挖矿砂时被压死了,现在这池子也归宋小狗了,加上这一池子的收入,宋小狗半个月就有四万六千元的进账,除去买氰化钠的成本,也有二万多元的纯收入。周昆心想,难怪村民们这么疯狂挖矿砂炼金,平时一个村民干一年恐怕也没有这么多钱。这么想着,就来到了宋小狗的家里。走到厅堂门口一看,周昆惊叫起来,啊!这么多矿砂?只见厅堂里的矿砂堆得有人头那么高,门口都不能进人了。听到外面有人说话的声音,一个头发花白的小脚老大妈,一摆一摆地从旁边的火塘房里走了出来,见到宋成生他们几个就招呼道,快进屋喝茶。
周昆他们走进火塘房一看,通往厢房的门也被矿砂堵住了。周昆站到通往厢房的门槛上看了看,矿砂堆得差不多快齐楼板了。大家在火塘里坐了下来。这时,老大妈泡来了芝麻豆子茶,一边递茶一边说,放心喝,这泡茶的水是从山背的白毛洞拖来的。
接过老大妈的茶,宋成生问道,满大嫂,小狗嘞?是不是又挖矿砂去啦?
一提到她的儿子宋小狗,满大嫂的情绪就有些激动,那畜生不晓得死哪去了,我懒得管他的死活。
出门以后,周昆就问宋成生,满大嫂怎么骂儿子是畜生?
宋成生就一五一十地把事情的经过讲了一遍……
满大嫂的哥哥叫罗牛生,快七十岁了,也是本村人,隔宋小狗家的距離也就两公里路的样子。那天,罗牛生来到了妹妹的家里,他对外侄宋小狗说,你家离挖矿砂的地方近,我想到你家屋墈下挖个小池子,淘点金,这日子过得好困难,明年春上买种子的钱都还冇着落……
宋小狗心里不乐意,就没有回答。正在场面有点尴尬时,罗牛生的妹妹满大嫂正好从厢房里走了出来,对儿子说,小狗,就让舅舅在我们这个池子的旁边再挖一个小池子,东边正好还有一块空地。
母亲说话了,宋小狗也不好再说什么,“嗯”了一声,算是同意了。
罗牛生毕竟七十岁的人了,力气没那么旺盛,花了一个多月时间,才挖了一个坑,然后请来了砖匠,买了水泥、石灰,在坑的内壁上先筑一层石灰土,再在这基础上刷一层厚厚的水泥。一个能盛十五立方米矿砂的小池子就算完工了。
池子离挖矿砂的地方大约半里路远,其中有一半是上坡路,罗牛生每天早晨天刚蒙蒙亮就起床,然后挑着箢箕来到半山腰上挖矿砂。
这黑龙洞遍地黄金,到处是矿砂,可就是这大樟树下有神庙的地方含金量最丰富。 所以全村几百人潮水般涌来,大家都肩挨着肩、人挤着人地围着那“神树”旁边一条宽不过十米的脉道向纵深挖掘,人们跑动的脚步声、喊叫声、锄头挖土的“叮当”声,混合着响成一首哀婉的歌,那场面,就如70年代冬修水利大会战一般。
天下着蒙蒙细雨,加上前几天的一场山洪,泥土就格外松弛,人们在下面挖着挖着,上面的泥土就开始往下滑落,起先是表层的泥土一小团一小团地滚下来,接着就是表层下的泥土大块大块地开始崩塌。突然,轰的一声闷响,一块约莫三十立方米的泥土塌了下来。年轻人,脑子反应快,刚发现点崩塌的苗头,一个激灵就跑开了,几个老年人脑子反应迟钝,手脚也没那么灵活,没来得及跑开,就被泥土给埋住了。有的被完全埋住,有的只埋住上半个身子,脚和屁股都露在外面,有的身子给埋住了,脑袋露在外面。脑袋露在外面的人就不停地喊,救命呀救命呀!……
这挖矿砂的人群里,有几个已经很内行的了,他们看到上面那崩塌断裂处,现出了石英脉,其中不知谁喊了一声,有明金,有明金,那滚下来的泥土里有明金!
这声音不大,却显得那么响亮,把老人们“救命”的声音给盖住了,就像一个魔咒一样把人们引向那塌下来的泥土,大家一顿乱挖、乱抢,把脑袋露在外面或双脚露在外面的老人第二次给埋了,杂乱的脚步还把湿润的泥土踩了个严严实实,原来埋住老人的沙土,只是薄薄的一层,并且很松弛,也很湿润,老人短时间不会有生命危险,眼下经人们一踩,泥土里的氧气被隔绝了。
宋小狗也抢到了一簸箕明金矿砂,一阵欣喜过后,他的心里好像被什么东西蜇了一下,身子不由一紧,他刚才仿佛听到舅舅喊“救命”的声音。他在人群里找了一下舅舅,发现舅舅不见了。于是,他大声喊道,有人被埋了,快来呀快来挖呀,快来救人呀!
有几个人立即呼应,快、快,刚才好像是有几个老人没跑出来。
大家这才慌慌张张地开始用手扒那塌下来的泥土。其实,塌方的泥土并不多,一会工夫就把几个老人挖出来了,可是,几个老人的身子已经变得僵硬了。
宋小狗走到舅舅罗牛生的尸体旁边,发现僵硬的舅舅,眼睛睁得像两个铜铃,是因为惊吓所致还是因为其他原因而死不瞑目?不得而知。宋小狗哭丧着脸,俯下身子,伸出右手,将舅舅的眼睛抹拢……
离塌方处不远的地方,那棵被称之为“神树”的大樟树也被挖倒了,树枝被砍了下来,一根一根地被丢到了枫叶湖的水边上,枯枝败叶散落一地,弄得跟一地鸡毛似的,只剩下树干躺在那里如一条巨蟒的死尸泛着冷光。树下那个用石头砌的内有菩萨和神台的小屋子,也被树干压得粉碎了,成了一堆历史的碎片。大树倒下时拨出来的树根,像猛兽的獠牙一样裸露出来了,从树根断裂处流出来的乳白色的汁液,像是人们伤心时流出来的浑浊的泪水……
天空飘着毛毛细雨,风,裹着浓浓的雨雾朝人们袭来,迅速迷蒙了人们的双眼,天地间一片混沌……
讲到这里,宋成生“唉”的一声长叹,说道,满大嫂怪儿子宋小狗那忘眼猴没及时救自己的弟弟,也就是他的舅舅,从那时起,母子关系就不那么好了。
听完宋成生讲的这些,周昆心情异常的沉重。他想,如果上次那个报道能及时送到省卫视频道播出,让上级领导掌握了情况,哪怕是引起环保部门的注意,一路追问下来,制止了事态的继续发展,也许就不是现在这个死气沉沉的样子了。那几个老人丧命的悲剧也许不会发生;枫叶湖的鱼也许不会死绝;这个美丽的风景区也许不会被挖得百孔千疮;北京那个搞景区建设的投资商也许不会撤资;过去游人如织的山道上也许不会像现在这样死一般的寂静……
周昆来黑龙洞之前,还专门找了已经从矿管局退休的老局长,咨询有关氰化钠污染环境的问题。老局长是50年代从中国地质大学毕业的大学生,是一个专家型的老领导,他说氰化钠是一种白色结晶颗粒或粉末,是一种剧毒化学物,如果数量多,像黑龙洞一年几十万吨流入自然环境和土壤中,会造成严重污染,深入土壤底层是不易挥发的,从时间上讲,恐怕很长一段时间都不会消失。同时,会使水中的生物产生变异或者灭绝。总之,这种污染不像雾霾可以飘散,它的根深蒂固会对人们的身心健康长期构成严重的威胁,要想从根本上大面积去解决这种重污染问题,目前还没有什么好的办法。
想到这些,周昆在暗暗地下着决心,一定要把黑龙洞非法淘金压死人的事件和对环境的污染状况报道出去,以引起全社会的高度重视,救救这片土地及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人们……
他准备回去就把稿子寫好,把视频编辑好。稿子和视频再不给高局长审了,也不打算在本台播出,直接送到省电视台去。
七
高局长主持召开局属电视台的部门主任会议,部署做好县里人大、政协“两会”换届的宣传报道工作。他发现工作任务最重的新闻部主任周昆没有到会,便问总编室主任通知到了没有?他喘了口气,接着说,继续打电话,问周主任接到通知没有?主任就掏出手机开始打周昆的电话,结果打不通。
这时,技术部主任说,周主任昨天领取了暗访设备,可能到哪里搞暗访去了。
听了技术部主任说的情况,联想到刚才的电话又打不通,高局长心里咯噔一下,心头掠过一丝不祥之兆,但随即镇静了下来,然后把脸转向总编室主任,散会后你继续联系,要周主任回来后立即到我办公室来,“两会”报道太重要了,是政治任务,马虎不得。
高局长太了解周昆了,这头犟牛肯定是又去黑龙洞了。在这“两会”召开的节骨眼上,绝对不能让他由着性子来,不然,要坏了自己的大事。昨天上午,他从老领导那里得到了确切消息,几个老领导集体找了县委书记,推荐他担任县人民政府的副县长,主管科、教、文、卫这一块。书记是刚从邻县县长岗位上提拔过来的,在本县还没有什么根基,今后的工作中还要倚仗老同志的支持,这些老同志的地方势力和余威是不可小瞧的。高局长知道,书记答应了的事,只要“两会”召开之前不出什么差错,这副县长的位子就等于是干田里捉乌龟——靠得住。当下,关键的关键,就是不能让周昆把黑龙洞非法淘金的事捅出去。
怎么才能做到不让周昆把这件事情捅出去呢?高局长也是绞尽了脑汁,他想了几种方案。其一是摊牌,把自己要当副县长的事,直接跟他说,要他别在这关键时刻把黑龙洞的事捅出去,但仔细一想,这样做不妥。他太了解周昆这家伙了,平时就老用那种不屑的口气讥笑自己是个官迷,跟他摊开一说,他不但不会买账,甚至让他更加瞧不起自己。其二是让他出去考察或去上级党校学习,但目前还没有这样的机会。那就只有安排出去考察这一条路了。他想到在新闻部增设一个“话说百姓”栏目的借口,让他带两个人去甘肃、宁夏考察两个县级广播电视局办“话说百姓”栏目的情况,顺便让他们去旅游几天,花点钱是小事。正当他准备与对方联系的时候,突然想到这办法也不妥。只要周昆还是新闻部主任,他随时都可以把非法淘金的事捅出去,不在本地电视台播出,也可以直接发给省电视台的任何一个频道播出,据说,他有一个大学同学在省台当新闻中心主任,那就更容易了。最后,高平想到调整他的岗位,也许只有让周昆离开新闻部主任的岗位,让他交出素材和设备,才能达到目的。调整到哪儿哩?想来想去,想到在机关新设一个党建办,加强党的建设,是一个不错的理由。于是,他分别跟主管宣传和人事的副局长通了气,接着就召开党组会,高局长在党组会上就加强党的建设的重要性作了陈述,并就党建办主任的人选问题作了说明,说这个人选要政治上可靠,立场坚定,忠诚于党的事业,又要业务能力强,有一定的写作水平,考虑来考虑去,觉得只有一个人适合,就是周昆。加之周昆也是广电的老人了,也应该照顾照顾他了,不能让他老在一线那么辛苦了……说到这里,高局长喝了口茶,看了大家一眼继续说道,大家觉得怎么样,都说说吧。
大家都说同意。高局长见大家都表了态,就拍板说,这事就这么决定了。然后把目光转向管机关和人事的副局长,郭副局长,你主管机关和人事这一块,今天就找他谈话,他一回来就谈,下午就打移交。新闻部的工作暂由总编室主任兼管一阵,等有了合适的人选再来考虑新闻部主任的事。
党组会散后,高局长把郭副局长留了下来,强调说,特别是周昆暗访的所有视频素材,要立即移交。至于怎么跟他谈,你是一个很有行政经验的老领导了,相信你一定谈得好。
下午上班的时候,郭副局长对办公室主任说,你给我打个电话,通知周昆到我办公室来一下,我找他有事。
其实,郭副局长内心里是很看重周昆的,有学历,业务能力强,人又正直。他也不知道高局长调他到机关当党建办主任的真实意图,他认为,高局长是从党建工作的重要性去考虑的。
眼看给周昆泡的茶都凉了,可周昆还没过来。正当他准备起身去办公室问通知到了没有时周昆从门口进来了,连说,对不起,郭局,刚才有点事耽误了。说着,就在郭副局长的办公桌对面坐了下来。
这茶是为你泡的,都凉了,要不要重新泡一杯?
不要不要,这很好的。说着就喝了一口。
待周昆坐下后,郭副局长说,今天找你来,有个事跟你说一声,今年上级非常重视党建工作,要求党员多的单位要设立专门机构,有专人做党建工作,我考虑你是广电老资格了,不应该老在一线这么辛苦,加之你笔杆子又了得,政治上又可靠,我就向局党组推荐你来担任党建办主任,上午已经开过党组会决定了,看你还有什么要求、什么想法?
周昆一时还没有反应过来,便问道,郭局,你是说党组决定要把我调离新闻部吗?
郭副局长说,是的。
一股热血迅速冲上周昆的脑门,他恼怒地说,我是学新闻的,不让我在新闻单位干新闻,真是好笑,你们党组的这个决定是不是有些欠考虑?堂堂一个新闻单位,怎么就容不下一个讲真话的记者?说完,站起身招呼没打就冲出了办公室。
郭副局长望着周昆冲出去的背影,感觉他这火发得有点莫名其妙。心想这人怎么这样不识好歹,不懂人情世故?
受了这窝憋气,郭副局长气呼呼地跑到了高局长的办公室,把刚才同周昆的谈话情况,一五一十地向他作了汇报,末了加上一句话,我是不想再管他的事了。高局长皱了一下眉头,脸上掠过一丝不易觉察的焦虑,但很快又恢复如常,他略带一点玩笑的口吻说道,这家伙就是改不了那臭脾气,这么好的事,怎么就不领情呢?思索了一会继续说道,党组的决定也不是儿戏,既然决定了,就要执行。这样吧,你到新闻部去一下,开个短会,把党组的决定宣布一下,由总编室主任暂时代管新闻部的全面工作。他要真撂挑子,会影响工作。新闻无小事,不然,会出乱子的。至于周昆,让他去,不要再理他。
高局长是最了解周昆的,依他那犟脾气、死脑筋,若是知道总编室主任代管了他的工作,他肯定就会生气,一生气,就不会再去管新闻部的事了,除非像平时一样自己出面把他请回来。现在这结果正是高局长所要的,这样,他的目的在不显山、不露水的堂皇程序中达到了。
周昆这几天一直候在家里,新闻调查做出来了,题目叫《毒金》,副标题为黑龙洞枫叶湖风景区非法淘金调查。他把上次枫叶湖大量死鱼的镜头、大片山林被挖得百孔千疮的镜头、大量氰化钠废水排进农田和湖的镜头编了进去,整个十五分钟多的专题片,显得材料扎实,讲述详细,镜头画面清晰。看了以后,给人一种很强烈的震撼感和警示感。
到了第三天上午,还不见高局长一点动静,他在心里想,也许他到市里、省里开会去了,不在家,所以就没时间跟他联系。他绝不会就这样不管他的,凭两个人患难与共的交情、凭两家的交情,绝对不会的。
第四天上午,仍然没有一点消息,他感觉无聊,就给省卫视频道的新闻中心主任、大学同学徐省林打了个电话,给他讲了黑龙洞非法淘金的事。徐主任一听,连说,好题材、好题材,赶快拿到我们卫视的新闻联播来发。停了一会,徐主任好像想起了什么似的接着说道,因为网络问题,平时传输一条新闻都要四个小时,这么长的新闻调查,恐怕要一天才能传送完,还不能保证中间不出差错,一旦出差错又得重新来,干脆我派人过来拿还快点。
没等周昆把话说完,徐主任就挂断了电话。
真正这样直接送到上级台去发,周昆心里还是有点犹豫。毕竟自己也是多年从事新闻工作的老人了,新闻“三审”是最起码的规矩。他明明知道送给高局长“审查”不可能通过,但程序还是应该到场的。应该是“审查”没有通过再作决定。
下午,省台徐主任派来拿带子和稿子的人如期而至。既然来了,人家跑一趟不容易,周昆也只好把带子和稿子交给人家。管他嘞,天要下雨,娘要嫁人,由不得自己。
八
已经在家待了一个多星期了,钟四姣实在忍不住就问周昆,唉,你这么久不去上班,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周昆一五一十把事情的原委讲了一遍。钟四姣听后,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慢慢地说道,你以为你那同事加兄弟,还是以前的同事、兄弟吗?你老是搞一些批评报道,他就老挨领导的批,他是个政治上追求上进的人,他以为你影响了他的进步,就他那人生观,让你搞到现在,已经很不错了。
周昆一听,一下就弹了起来,你懂个屁,高局长根本就不是那样的人。
钟四姣也不怕周昆发火,只顧往下说,你以为人家也像你这个书呆子一样,对谁都一颗诚心、一颗真心?这个时候,你就应该配合高局长把“两会”开好,不要去搞什么黑龙洞的报道了。人家高局长要升副县长,你不帮忙倒也罢了,不应该给他添乱,你把报道一发出去,他那副县长还搞得成吗?他这样对你,也是你自己找的。
你听谁说他要当副县长?
外面都说得沸沸扬扬、有鼻子有眼了,就你这个木脑壳还蒙在鼓里。
正在这时,省台新闻中心徐主任打来电话,说卫视频道明晚新闻联播后,《真相》栏目将在黄金时段播出周昆提供的新闻调查《毒金》,中央电视台《新闻调查》栏目也将于明晚黄金时段播出。
周昆一听,不觉心里一惊,尽管他想伸张正义,想为老百姓说话,但节目真要在中央电视台播出,他还没有作好去迎接狂风暴雨的思想准备,他不敢想象,节目播出以后,会在社会上产生怎样的反响,会给当地官场带来怎样的震荡,又会给自己的命运带来怎样的影响。这个时候要是在中央台和省台播出了,高局长会真以为自己有意对着他干。
平心而论,高局长这个人,整体上讲还是可以的,有能力,有文化,有事业心,也很廉洁,除了有点官迷,挑不出更多毛病。
于是,他急切地对徐主任说,这报道还要补充些素材,特别是采访村民的同期声,还有些出入,请你跟中央台再衔接一下,等我把素材补充以后再播出。
徐主任是很尊重新闻真实性的,听说还有些出入,答应马上衔接。
其实,周昆是想等县里开了“两会”、高局长当选了副县长以后再报道。毕竟自己和高局长这么多年的关系。
在高局长顺利当选副县长的那天晚上,由周昆采写、拍摄的新闻调查《毒金》,在中央电视台和省卫视频道同时播出。
晚饭后,高县长正精神饱满地坐在客厅里看电视,本地电视台正在播出昨天人大会选举时的盛况,自己这个刚刚当选的副县长,有一个在公众面前亮相的镜头。当他正看得津津有味的时候,他的手机响了起来,响了好一阵,他才伸手抓过手机,刚“喂”了一声,手机里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高局长,哦不,高县长,是不是在哪個温柔乡里不便接电话呀?
高县长一听是县委书记秘书打来的电话,就热情地回答说,嗬呀,是何大秘书呀,得罪了得罪了,今天事情多,有点累,刚才在沙发上眯了一会。
何秘书开门见山地说,高县长真是高人,上午当选县长,晚上中央台就把你手下提供的非法淘金的批评报道发了出来,好准时哟!
高县长听他这样一说,一下子紧张了起来,问道,书记有想法了?
何秘书说,没有没有,书记认为你做得好。
什么意思?高县长如释重负地问道。
何秘书装作不经意的样子说道,你们广播电视局那个周昆,你还是要想想办法的,这次的新闻调查是一件好事,帮了书记一个忙。但他那性格,他那做法,别指望他能有什么改变,对你今后在政府那边主管这一块是很不利的……
第二天上午一到单位上,高县长就来到了郭副局长的办公室。郭副局长见高县长从门口走了进来,感觉他今天的身材比往日要魁梧许多,昨天是局长,今天是副县长,怎么就这样不一样嘞。他迅速站起身来,一边伸出双手迎接,一边说道,高县长来啦。
什么县长不县长,我们俩搭班子这么久,你还跟我来这一套,真是。
郭副局长见他这么一说,似乎两人的关系真的就不一样了,高兴地回答说,你永远是我的领导。
高县长开始切入正题,我嘞,等几天就要去政府那边报到了。昨天下午,县里四大家召开了一个短会,专题研究整顿干部作风的问题,书记要求每个县级领导要在自己管辖的战线内,搞一个单位的试点,我想先从我们广播电视局开始。我们这样的单位,太需要整顿干部作风了,我们是自收自支单位,干部作风不扎实的话,最后有可能造成发不出工资的后果。停顿了一下,似乎刚想起了什么事情一样问道,最近一个多月没看见周昆了,那家伙来上班没?
郭副局长说,没来上班,自上次从我办公室冲走以后,就一直没来上过班。
高县长的脸上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喜悦,随之装作一脸严肃问道,向你请假没有?
郭副局长说,没有。
高县长说,没有向任何人请假,已经一个多月不来上班,像这样的人,怎么可以任其散漫自由?你找他谈话,居然还摔门冲出办公室,这也太不把领导放在眼里了吧?如果都这么不尊重领导,无组织无纪律,那我们这个单位还怎么搞下去,像你这样的领导,今后说话还有谁听?要依我看啦,一定要严肃处理,轻则免职,重则予以辞退,把他的人事档案放到县人才中心去。当然,你是管机关和人事的,你拿主意。
郭副局长一听,不由替周昆紧张起来,尽管周昆那天冲出办公室,把门摔得“嘭嘭”响,确实太不尊重人了,太伤自尊了,但他还是很看重周昆的才华和正直,但高县长这样一说,他不好立即反对,只好附和着说道,高县长,过去我看你和周昆关系不一般,不好说什么,今天才知道你高县长是个正直和不徇私情的人,我佩服你这样的领导,不过处理周昆的事情是否要慎重一点?
高县长打断他说,我也是责任在身,没办法,在这里工作几年,没有把广播电视事业搞上去,但也不能把包袱留给继任的人吧。再说,我们是个事业单位,人又多,包袱重,经济压力大,不杀一儆百不行。你如果赞成这样的处理方案,等会就开个党组会,你管这一块,你提出方案,让大家讨论、表态。
散会时,时已正午,周昆看见窗外的阳光正毒辣辣地炙烤着大地。
九
省委调查组根据领导的指示,到县里进行了半个多月的仔细调查,掌握了大量第一手材料和证据。
几天后,就有了处理结果,该刑拘的刑拘了,该纪律处分的受到了纪律处分:一位推荐高局长的老领导本人和另外几个老领导的子女因涉嫌非法贩卖由公安部门管制的剧毒化学物品氰化钠被刑拘,主管矿产资源的副县长、矿管局局长和主管副局长、黑龙洞所在乡的党委书记、乡长等十多人被追责免职。鉴于县里的主要领导刚从外县调来任职,前期不了解情况,听到群众反映后,又及时向上级汇报,并积极配合省调查组的工作,只给予党内警告处分。
周昆还是原来的那个周昆,恢复了公职,继续干他的新闻记者。
作者简介:余旦钦,湖南平江人。湖南省作家协会会员。曾在《湖南文学》、《北方文学》、《散文选刊》等发表小说、散文等作品。已出版作品集《多情岁月》。
原载《创作与评论》杂志
责任编辑:曹景峰
美术插图:段 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