字本位理论及其在对外汉语教学中的应用
2018-05-08郑岚心
摘要:汉字在传统语文学研究和现代汉语研究中都具有特殊性和重要地位。在梳理汉语研究中各种本位观的基础上,论述了徐通锵的字本位理论的创建、发展及贡献,进而讨论字本位理论在对外汉语教学中的具体运用。
关键词:本位观 徐通锵 字本位 对外汉语教学
在传统的语文学研究中,“字”的地位毋庸置疑。我国最早的四种语文学著作《尔雅》《方言》《说文解字》《释名》就是从不同的角度围绕着字音、字形、字义研究字的语义。老一辈的学者,如吕叔湘(1959)、赵元任(1975)、王力(1982)、蒋绍愚(2016)也从不同的角度论述汉字作为“音、形、义”三位一体的单位,在现代汉语研究中具有的特殊性和重要地位。正如赵元任指出的,“在汉语的文言阶段,即古代经典和早期哲学家所用的语言中,单个音节恐怕在相当程度上类似西方观念上的一个‘word。但到了现代汉语,这种情况已大为改观……‘字这个名称将和‘word这个词在英语中的角色相当。也就是说,说英语的人谈到‘word的大多数场合,说汉语的人说到的是‘字……在中国人的观念里,‘字是中心主题,‘词则在许多不同的意义上,都是辅助性的副题,节奏给汉语裁定了这一样式。”那么,汉字的特殊性在汉语研究中如何凸显?汉字是否能作为汉语的基本结构单位?
一、汉语研究中的本位观
中国现代语言学的发展,长期受到西方语言学理论的影响,先后出现了各种本位观。马建忠参照拉丁语的语法框架于1898年建立“词(类)本位”,黎锦熙依据英语语法于1924年建立的“依句辨品,离句无品”的“句本位”,朱德熙受美国结构主义的影响于1985年提出的“词组本位”,邢福义受韩礼德系统功能语法的影响于1996年建立的“小句本位”。此外还有程雨民的“语素本位”,马庆株的“复本位”,邵敬敏的“无本位”等。
可见,“本位”作为某种理论观点或做法的出发点,汉语学界对汉语的基本结构单位众说纷纭。自《马氏文通》以来,汉语语法研究一致师承西方的语法理论,使得汉语的本位说或多或少地带有印欧眼光。而徐通锵立足于汉语实际,结合汉语自身的特点,在汉语研究的范式中摆脱印欧语研究的影子,以字为汉语的基本结构单位建构汉语语法体系,建立了“字本位”理论。“字本位”这个概念,最早见于郭绍虞《中国语词的弹性作用》(1938)一文中所谓“字本位的书面语”,其所指是与“词本位的口头语”相对。对字本位观点加以理论概括和系统论述的当属徐通锵。这一理论思想的建立与发展主要集中在他的相关论著中。现简单地将其发展脉络及主要观点做一梳理。
二、徐通锵的字本位理论
(一)字本位理论的发展概况
徐通锵(1990)在《结构的不平衡性和语言演变的原因》一文中提出了“结构关联”的概念,并认为汉字作为汉语结构关联的基点,是汉语的基础。徐通锵经过长期的思考,于1991在香港举办的“华语社会中语言学教学研讨会”上再次强调“汉语的基本结构格局隐含在传统所说的‘字中”。
徐通锵(1991)在《语义句法刍议——语言的结构基础和语法研究的方法论初探》中,根据汉语自身特点,从结构关联出发,探讨汉语语义句法的生成。文中指出,汉语为直接编码型语言,由于汉语词具有单音节的音型特点,表现出“1个音节×1个概念=1个词”的结构关联,并将汉语结构关联的基点重新表述为音节。
徐通锵(1994)在《“字”和汉语的句法结构》中进一步强调了字是汉语语义句法的基本结构单位,并将其结构关联调整为“一个字·一个音节·一个概念”,指出了以“字”为基础的汉语结构序列为:字一字组一句子、句群,进而论证了汉语句法结构的开放性和“话题一说明”框架的适用性。同年,在《“字”和汉语研究的方法论——兼评汉语研究中的“印欧语的眼光”》中指出字具有语法模糊、结构清晰、表义准确的特点,提出了汉语“因字而生句”的格局。文中回顾了汉语语法研究中的“印欧语的眼光”的严重性和普遍性,在分析了各种“本位观”的局限基础上提出以“字”为本位并建议用“话题一说明”的结构框架研究汉语语法。
之后的《加强“字”的研究,推进中国语言学的发展》(1995)、《中西语言学结合应以字的研究为基础》(1998)两篇文章都再次强调了汉语研究不应照搬印欧语语法理论,应以“字”为汉语的基本结构单位,以语义为重心构建自己的语法理论。
徐通锵《语言论——语义型语言的结构原理和研究方法》(1997),详尽系统地论述了字本位观点,是字本位理论发展成形的重要标志。徐通锵的字本位理论在汉语学界产生了重要的影响,它拓宽了汉语理论建设和研究视野的同时,也在学术界引起了不少的分歧和争议。
针对当时相继出现的质疑和求证,徐通锵《说“字”——附论语言基本结构单位的鉴别标准、基本特征和它与语言建设的关系》(1998)从音义关联、语言社团的语音感知方式和感知单位等论述了语言基本结构单位的特点,汉字结构的特殊性及其生成机制,旨在摸索改进语言理论研究的思维方法的途径,从汉语特殊现象的分析中揭示其规律。
徐通锵(1999)《“字”和汉语语义句法的生成机制》围绕向心、离心两种结构形式,并列、主从两种语汇性意义,施动、使动两种语法性意义,探讨了以核心字为基础,以有定性范畴为联结点的汉语语义句法的生成机制。同年在《汉语的特点和语言共性的研究》中指出語言是一种非线性结构,汉语是语义型语言。汉语各个结构层次不受主谓结构的一致关系制约,因而“双轨制”的语法理论不能适用于汉语。文中还举例说明了核心字及义场、义素分析在汉语研究中的作用。
徐通锵(2001)在《字和汉语语义句法的基本结构原理》通过分析汉字及其语义结构,重点论述了字组及以核心字为基础的汉语语义句法的生成,并总结了“前管后”的语言表现形式及“已知”选择、组配、驾驭“未知”的基本生成原则,汉语的语序上表现出有生性话题句多按时间顺序原则生成,无生性话题句多按空间顺序原则生成。接着又在《对比和汉语语法研究的方法论》以现代汉语研究史上关于词类问题的论辩为例,指出对比在汉语语法研究中的重要性及方法论意义,旨在强调汉语语法研究应摆脱印欧语的双轨制语法框架,着眼于汉语事实,能在修正、补充、以至重建普通语言学理论上有所建树。
徐通锵(2004)在《思维方式与语法研究的方法论》中通过对印欧语社团和汉语社团的思维方式进行比较,揭示了两种语言不同的语法结构背后的深层原因,旨在强调语言理论建设应处理好不同思维方式的交融。
徐通锵(2005)在《字的重新分析和汉语语义语法的研究》通过对字的重新分析,详细论述了汉语生成方式的变化和汉语基本结构单位的转型,并提出以字为基础研究汉语的句法语义规则,构建语义语法的理论和方法。同年,为编辑、出版《汉语字本位研究丛书》,徐通锵以吕叔湘、赵元任、王力等语言学家的观点和论著为基础,撰写了《“字本位”和语言研究》一文,进一步阐发了字本位思想。
徐通锵《基础语言学教程》(2004)以字本位理论思想为指导,整个汉语语法结构框架也发生了整体性变化;《汉语结构的基本原理——字本位和语言研究》(2005)的出版,使字本位理论得到了进一步的完善和发展,视野更为开阔,思考更为深广。
徐通锵《汉语字本位语法导论》(2008)是对自己二十余年学术思考的最后总结,重点讨论了字本位的基本理论、观点和原理,并对过去研究中的一些纰漏和不严谨的地方加以系统的修正和说明。
综上可见,徐通锵的字本位理论在十几年的时间里,从初建到发展、从完善到成熟,在汉语学界逐步形成了独树一帜的字本位理论。其理论在学界也产生了很大影响,不少学者参与了其中的讨论。
(二)字本位理论的争议和贡献
参与字本位理论讨论的学者大致分为两派:一是以陆俭明、郭锐、伍铁平、王庆、王宁等为代表的反对派;一是以潘文国、鲁川、吕必松等为代表的支持派。其中反对派指出了字本位理论存在的一些不足。陆俭明、郭锐(1998)指出字本位的四点不足,具体为:一是“字”的定义不够严格明确,很缺乏操作性;二是字本位理论提出的以字、辞、块、读、句为语法单位取代传统的语素、词、词组、句子,并不能更有效地分析处理汉语的语法现象;三是在批评前人的理论观点上、在对待语言事实上、在论说自己的理论观点上,存在着不够严谨的弱点;四是对新理论过早地作出了高度评价。反对派中伍铁平的态度最为强烈,一方面他充分肯定徐通锵在方言和音韵方面所从事的研究,另一方面又着力指出了字本位理论和涉及外语方面的许多错误并予以了严肃的批评。再次,王庆(2009)也提出了质疑,认为徐通锵对“字”的认识混乱不清,混淆了语言和文字、字和词的概念,给中国当代语言学的研究带来巨大的伤害;另一方面认为徐通锵误解了“本位”之义,曲解赵元任关于字词的论述。王宁(2013)指出,以徐通锵为代表的支持现代“字本位”理论的学者并没有关注过传统语言学,没有从解决汉字与汉语的关系这一根本问题上起步;再是混淆了汉字和汉语的界限;另一方面,汉语学界对徐通锵的字本位理论支持者也不少。潘文国(2001、2002、2006)肯定了字本位理论,并进一步拓展了字本位理论。鲁川(2001、2002、2003)吸收了字本位理论的基本观点将其用于中文信息处理的研究。安子介(1982)、吕必松(2006)、白乐桑(1997)、张朋朋(1992、1997、2005)、王若江(2000)、任瑚琏(2002)等更多地从对外汉语教学的角度支持并运用了字本位理论的相关观点。
应该说,任何新理论的提出都不可能解决所有的问题,关键在于它在多大范围内解决了哪些问题。从这个意义上讲,徐通锵的字本位理论在学术上的贡献是不容置疑的。首先,徐通锵力图摆脱印欧语的研究范式,揭示了汉字在汉语研究中的特殊性和重要地位,为汉语研究提供了一种新的思路;其次,通过英汉对比、古今论证,论述了汉语的编码机制及格局,进而在论述字与字的组合规律的基础上构建了汉语语义语法;再次,字本位理论启发了汉语学界对于汉语研究中的一些根本性问题的思考与讨论,在对外汉语教学与研究中产生了深远的影响和一定的指导作用。下文主要讨论字本位理论在对外汉语教学中的应用。
三、字本位理论在对外汉语教学中的应用
在对外汉语教学界,学者们从不同的角度论述了字本位理论的应用,出现了一些有代表性、创新性的观点,对其教学与研究都起到较大的推动作用。白乐桑(1997)指出:“确切地说,无论在语言学和教学理论方面,在教材的编写原则方面,甚至在课程设置方面,不承认中国文字的特殊性以及不正确地处理中国文字和语言所特有的关系,正是汉语教学危机的根源。”这既是对以往对外汉语教学工作提出的质疑,也为对外汉语教学科研及其专业建设提供了新的思路和方向。吕必松(2006)论述到:“我们把用于口头交际的语言叫作口头语言,把用于书面交际的语言叫作书面语言。就汉语而言,用于口头交际的汉语就叫口头汉语,用于书面交际的汉语就叫书面汉语。口头汉语是说的汉语,以音节为载体;书面汉语是写的汉语,以汉字为载体。作为汉语载体的音节和汉字都可以叫作‘字。……汉语是以‘字(口头汉语的音节和书面汉语的汉字)为基本单位的语言。我们把‘以字为基本单位简略为‘字本位”。将“字”的形体本位地位置于书面语言,而在口头语言里,“音节”被作为其基本研究单位,虽然是二分法,但是其归结点依旧在“字”。可见,作为对外汉语学界的先驱人物,吕必松也把汉字视为汉语的基本单位,旗帜鲜明地支持字本位理论并主张将其应用到对外汉语教学中。然而,问题的关键是在理论指导的基础上如何将“字”的教学落实到具体的对外汉语教学中。由于字本位理论涉及到汉字和汉语的各个要素,因而在对外汉语教学中的作用也较为广泛。
首先,在汉字教学上要转变思想,充分认识到汉字教学在对外汉语教学中的特殊地位和基礎作用。汉字作为语音、词汇、语法的交汇点,是对外汉语教学的重点,而非附庸。在汉字教学的过程中,应当注重汉字的“形、音、义”一体化,避免在教材编写和教学过程中出现重形轻义、重形轻音的现象。在教学设计上可利用字形分析与构字规律,先学常用字,先教构字能力强的独体字或成字部件等。另外还可采用字族教学,根据汉字的性质,分为形族、义族、音族,举一反三、事半功倍。
其次,在语音教学上突出音节的整体性。充分利用汉语音节与汉字一一对应的特点,将常用音节与常用汉字相结合,采用以字带音教学法,甚至可以尝试吕必松在《汉语教学为什么要从汉字入手》中提到的“组合汉语教学路子”——从汉字入手,用汉字教学发音和说话。另外应注意音节的分级教学,做到先易后难、先高频后低频。
再次,词汇教学应注意的问题。刘晓梅(2004)指出:“对外汉语词汇教学应充分利用汉语的特点和字所提供的线索,以字为中心,把词汇和字的教学融合起来。”在具体的教学过程中,可采用以字带词的教学法。先教常用词根,尤其是构词能力强的词根。在词根联想的基础上,以一带多,并从构成成分的异同去辨析近义词。此外,在词汇教学中应重视汉语编码的理据性和语义的组合性等特征。
最后,语法教学应注意的问题。吕必松在《二合的生成机制和组合汉语》(2006)、《汉语教学为什么要从汉字入手》(2008)中对语法教学都有过论述。在句型教学中尽可能地避免语法术语的使用,可以采用话题带句型教学法,利用常见的话题结构,如“什么一怎么样”“什么一怎么了”“谁一做什么”等,以少驭多、以简驭繁。此外,可以利用汉语语义句法研究的相关成果,强调语义对语法的制约作用。在特殊句式教学中也可以“字”为标志,如“把”字句、“被”字句、“有”字句、“是”字句的分类讲解等等。
四、结语
吕必松在《汉语教学路子研究刍议》中提到,一种语言教学的路子必须与这种语言的特点相一致。根据印欧系语言特别是英语的特点研究出来的教学法并不能完全解决汉语教学的特殊问题。我们必须立足于汉语特点,找到一条符合汉语特点和汉语学习规律的教学路子。徐通锵的字本位理论虽然对汉语本体的研究冲击不小,并带来了不少争议,但不可否认的是,作为一种新的尝试与探索,它为对外汉语教学的改革提供了理论指导和全新的视野,也为对外汉语教学研究提供了新的思路和课题。
作者简介:郑岚心,女,四川文理学院文学与传播学院讲师,四川大学在读博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