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介石的私情治国
2018-05-08张耀杰
张耀杰
蒋介石通过1927年的北伐战争上位执政后,沿袭中国传统社会以天道、天理为本体本位的公天下、打天下、治天下、平天下、家天下、私天下的整全性质的思维惯性,以及与其相配套的天地君亲师、仁义礼智信、忠孝贞节廉耻、“存天理,去人欲”的礼教纲常;一心想要充当作之君、作之亲、作之师的一统江山、统一思想的蒋家王朝家天下的天子寡人独裁者。对于蒋介石所奉行的无论如何都不愿意明确区分私情和公义之间的法定边界的化一国之公为一人之私的私情治国,余英时称之为“结金兰”的政治观;傅斯年称之为“法治观念极微”的“内心之上海派”;担任中国战区盟军统帅部参谋长兼美国总统代表的史迪威,称之为“无知、专横、顽固”的“威恩兼施”。
余英时所谓“结金兰”的政治观
2004年,余英时为台湾联经出版公司重新编校的《胡适日记全集》写作长篇书评《从<日记>看胡适的一生》,把蒋介石始终没有走出中国传统的江湖会党以及家族企业拉帮结派、化公为私、任人唯亲、公事私办的用人逻辑,称之为“结金兰”的政治观。
所谓“结金兰”,就是混迹于江湖社会的会党人士通过发誓、磕头烧香而结拜为异性兄弟或干爹义子的亲情绑架。余英时为蒋介石这种“结金兰”的政治观所列举的第一项佐证,是胡适和蒋介石围绕雷震案而展开的一场韧性博弈。
1960年10月22日,胡适乘坐飞机从美国途经日本返回台北,并于当天在南港中央研究院寓所接见记者,公开声明他相信雷震是个爱国之人,如需要可以出庭作证。
针对胡适的公开言行,蒋介石在10月24日的日记中写道:“今日闻胡适回来后对雷案各种‘胡说,不以为意,听之。我行我事可也。”
胡适按照例行公事,通过总统府秘书长张群一再要求会见蒋介石,蒋介石采用避而不见的权术策略:“胡适为雷震张目,回国后似并未变更,故其对国内外反动之鼓励不少也。”
在“冷落”胡适将近一个月后,蒋介石于11月18日安排会见:“余简答其雷系关匪谍案,凡破坏反共复国者,无论其人为谁,皆必须依本国法律处理,不能例外,此为国家关系, 不能受任何内外舆论之影响。否则政府无法反共,即使存在亦无意义。余只知有国家,而不知其他,如为忌国际舆论则不能再言救国矣。此大陆沦陷之教训,不能不作前车之鉴也。最后,略提过去个人与胡之情感关键, 彼或有所感也。”
关于此次会见,胡适日记中另有长篇记录。为了便于说明,摘录如下:
总统忽然讲一件旧事。他说,去年□□回来,我对他谈起,“胡先生同我向来是感情很好的。但是这一两年来,胡先生好像只相信雷儆寰,不相信我们政府。”□□对你说过没有?
我说,□□从来没有对我说过这句话。现在总统说了,这话太重了,我当不起。我是常常劝告雷儆寰的。我对他说过:那年(民国卅八年四月)总统要我去美国。我坐的轮船四月廿一日到旧金山。四月廿一日在中国已是四月廿二日了,船还没有进口,美国新闻记者多人已坐小汽轮到大船上来了。他们手里拿着早报,头条大字新闻是“中国和谈破裂了, 红军过江了!”这些访员要我发表意见,我说了一些话,其中有一句话,“我愿意用我道义力量来支持蒋介石先生的政府。”我在十一年前说的这句话,我至今没有改变。当时我也说过,我的道义的支持也许不值得什么,但我说的话是诚心的。因为我们若不支持這个政府,还有什么政府可以支持?如果这个政府垮了,我们到那儿去!——这番话,我屡次对雷儆寰说过。今天总统的话太重,我受不了,我要向总统重述我在民国卅八年四月廿一日很郑重的说过的那句话。
在蒋介石精心设计的化公事为私情的突然袭击和亲情绑架之下,胡适显得有些猝不及防。尽管如此,他的话语逻辑还是前后连贯的:作为蒋介石及国民党政府当局的“诤友”,他在中共政权与蒋氏国民党政权之间是选择支持蒋氏政权的;作为“自由中国”的“诤臣”,他在现实中的蒋氏国民党政权与理想中的“自由中国” 之间,是倾向于后者的。但是,即使蒋氏国民党政权严重偏离“自由中国”的现代化道路,他在别无选择的情况下也只能继续支持蒋氏政权。没有蒋氏国民党政权,也就是被蒋介石标榜为“只知有国家”的蒋家王朝家天下,胡适理想中的“自由中国”就没有了可以依托的现实载体。
关于胡适努力追求“自由中国”之理想的“公忠”与蒋介石极力维护蒋家王朝家天下的私情之间的错位反差, 余英时提供的经典分析是这样的:
蒋这一段话完全不理会胡适所争的原则问题,而转入个人交情的层次,好像胡适“喜新忘旧”,受了雷震的蛊惑之后,不记得蒋从前对他的好处了。这是蒋过去“结金兰”的政治观的反映。
胡适好像是在强调:这不仅仅是个人“情感”问题。若就个人层面说,他也曾以自己的“道义力量”支持过蒋的政府,对蒋并没有情感上的欠负。但他立即借着“政府”两个字跳回公的立场,表明他不但没有受雷震的影响,反而时时晓以大义,因为政府不是任何个人的,而是属于大家的,政府若垮了,大家都无处可去。最后他的话题陡变,撇开雷案,转而争取反对党的自由。
胡适接下来告诉蒋介石,他回到台北的第二天,即10月23日,“反对党”的发言人李万居、高玉树、郭雨新、王地、黄玉娇就登门拜访。最后,胡适提起十年前蒋介石建议他组织政党的事情:“总统大概知道我不会组党的。但他的雅量,我至今不忘记。我今天盼望的是:总统和国民党的其他领袖能不能把那十年前对我的雅量分一点来对待今日要组织一个新党的人?”
11月23日晚上,胡适从雷震夫人宋英打来的电话里得知了军事法庭维持十年刑期的终审结果。随后,多家媒体电话采访,胡适在委曲求全的韧性博弈再次失败后,只有短短的一句话:“大失望,大失望!”
在蒋介石眼里,如此铁腕处置雷震并应付胡适,竟然是他从中国大陆败退台湾之后所取得的最为重大的政治胜利。11月30日,蒋介石在日记之后的“上月反省录”中,对于尘埃落定的雷震案总结道:“十一年来对内对外的反动投机分子的最激烈之斗争,至此或可告一段落。”
余英时为蒋介石的“结金兰”的政治观所列举的另一项佐证,是胡适1931年1月22日在日记中留下的记载:
张寿镛先生来谈。他见了蒋介石,把呈文交上去了,蒋介石问:“这人究竟怎么样?”他说:“一个书生, 想作文章出点风头,而其心无他。”蒋问:“可以引为同调吗?”他说:“可以,可以!”
我忍不住要笑了,只好对他说:“咏霓先生,话不是这样说的。这不是‘同调的问题,是政府能否容忍‘异己的问题。”但他不懂我这话。
1930年11月,新月社同人罗隆基因为批评国民党政权被短暂抓捕,他随后在《新月》杂志发表《我的被捕的经过与反感》以示抗议,兼任教育部长的国民党总裁、军事委员会委员长蒋介石下令上海光华大学撤销罗隆基的教授职务。1931年1月19日,从北平来到上海参加中国教育基金会第五次常会的胡适,代光华大学校长张寿镛起草《上蒋介石呈》,由张寿镛前往南京当面交给蒋介石。于是,就有了胡适日记中的上述记载。关于此事,余英时的评论是:
蒋对现代型知识人也一味想通过“套交情”的传统方式来拉拢彼此之间的距离,最后“引为同调”,他似乎相信一切原则性的争执都可以由此泯灭。我记得梁漱溟在一篇回忆文字中也说初次见面,蒋便和他“套近乎”,这是北京土语,与“套交情”同义,可见这确是蒋的一个特色。
与余英时所论述的蒋介石的“结金兰”的政治观相印证,蒋介石在1932年12月2日的日记中写道:“上午,批阅,办公,会客,见刘廷芳。下午会客,听李维果讲德国复兴史, 与胡适之谈教育方针与制度,彼主张持久,以‘利不十,不变法之意言之,余甚以为然。其人似易交也。李与刘皆可用之才也。”
蒋介石所谓“其人似易交也”,是极具中国特色又极其意味深长的一句话,同时也是余英时所说的蒋介石的“结金兰”的亲情绑架政治观的经典表现,意思就是胡适似乎可以成为我蒋介石的私人而为我所用。
傅斯年所谓“内心之上海派”
余英时所说的蒋介石的“结金兰”的亲情绑架政治观,在与蒋介石密切接触的傅斯年的笔下,另有一个带有地域歧视色彩的称呼,叫做“法治观念极微”的“内心之上海派”。
1947年初,国民党的经济形势趋于崩溃,蒋介石急于改组政府,想请胡适出任国民政府委员兼考试院院长,委托傅斯年、王世杰等人游说胡适。2月4日,傅斯年在写给胡适的书信中介绍了蒋介石于1月15日约他吃饭的情况:
他请先生担任国府委员兼考试院长。我当力陈其不便:自大者言,政府之外应有帮助政府之人,必要时说说话,……自小者言,北大亦不易办, 校长实不易找人,北大关系北方学界前途甚大。他说可以兼着。我说不方便,且不合大学组织法。他说不要紧(此公法治观念极微)。
胡适在回信中也表示,如果接受“蒋先生的厚意”,不但“毁了我三十年养成的独立地位”,还会“成了政府的尾巴”。
3月29日,胡适在日记中写道:“陈雪屏回来,带来孟真一信。与郑毅生、汤锡予、陈雪屏商量,由他们去电给政府,说明我不应该参加国民政府委员会之意。我也去一电,申说此意。”
“孟真”就是傅斯年。他在来信中对于胡适倾向于接受国府委员任命表示“万分惊愕”。因为国民政府委员会的法定名词为“最高决策机关”,与此前的顾问性质的参政会决不相同。更加重要的是,他对于“政府决心改革政治之诚意”表示怀疑:“現在改革政治之起码诚意,是没收孔宋家产,然蒋公在全会骂人时仍言孔宋不贪污也。孔宋是不能办的, CC是不能不靠的,军人是不能上轨道的。借重先生,全为大粪堆上插一朵花。……当知此公表面之诚恳, 与其内心之上海派决不相同。我八、九之经历,知之深矣。此公只了解压力,不懂任何其他。今之表面,美国之压力也。我们若欲于政治有所贡献,必须也用压力,即把我们的意见consolidated,articulated(加强并明确地表达出来),而成一种压力。”
傅斯年所说的“法治观念极微” 的“内心之上海派”,与余英时所说的“结金兰”的亲情绑架政治观有异曲同工之妙,主要是指上海青帮出身的蒋介石,始终没有也不愿意走出中国传统的江湖会党以及家族企业拉帮结派、任人唯亲、化公为私、公事私办,甚而至于出尔反尔不讲诚信、喜怒无常诿过于人的用人逻辑。
1936年1月5日,中央研究院总干事丁文江去世,曾担任过教育部长、交通部长的朱家骅,应蔡元培邀请接任中央研究院总干事。1936年12月,朱家骅兼任浙江省主席。此后几年中,傅斯年一直代理朱家骅的中央研究院总干事一职,与朱家骅关系密切。
1943年1月,在蒋介石直接督导之下,中国与英、美分别签署平等新约,1840年鸦片战争以来所签订的各项“不平等”条约被宣布取消,官方的刻意宣传与民间的自发情绪交织叠加,在重庆掀起新一轮对蒋介石个人歌功颂德的浪潮。组织部长朱家骅操纵其下属的大学党部与工矿党部,倡议向蒋介石铸献九鼎。11月7日,国民党中央训练团第28期举行开学典礼,按照预定安排,献鼎典礼一并举行。不料事到临头,蒋介石突然翻脸变卦。
关于此事,蒋介石在当天日记中采用他所惯用的作之君、作之亲、作之师的笔调,上纲上线地解释说:“本拟准予同时举行党员献鼎典礼, 以志本党取消不平等条约之永久纪念,惟见报载,该鼎耗费金钱二百万元,为时一年有余,且需用数人抬杠,殊甚骇异!今晨到党训班时,正实习献鼎典礼达二十分钟之久,此种耗钱费时,无益于党国抗战与民生之事,在此战危时困,军民穷乏之际举行,可谓无聊已极。乃令作罢,故仅举行开学典礼而已,至对于为献鼎而来之五百余人,在开学致词时,乘便训导,并说明作罢之理由,使一般党员亦能多得一层教训,并使之务实而不尚虚文也。”
为蒋介石造神献鼎之事,尽管有朱家骅等人邀宠献媚的私人冲动,默认此事的蒋介石也难辞其咎。蒋介石为了开脱自己并且训示别人,不惜当众推诿嫁祸于为他效忠的朱家骅,不仅让朱家骅本人寒心,连与朱家骅关系密切的傅斯年也为之齿冷。傅斯年在写给胡适的私信里面指责蒋介石是“法治观念极微”的“内心之上海派”,与诸如此类的事情不无关系。
史迪威日记中的“威恩兼施”
对于蒋介石这种“法治观念极微”的“内心之上海派”的种种表现,担任中国战区盟军统帅部参谋长兼美国总统代表、驻华美军司令、美国援华物资监理人的美国中将史迪威,在1942年6月19日的日记中,另有来自异域文化的理性判断:“(蒋介石统治下的)中国政府,是一个建立在威恩兼施基础上的机构,掌握在一个无知、专横、顽固的人手中。”
史迪威与蒋介石格格不入的症结所在,就是他不能容忍蒋介石把理论上属于中华民国的中国军队,当作为自己看家护院的私家武装。
1943年8月,美国总统罗斯福、英国首相丘吉尔等人在加拿大的魁北克开会,决定成立东南亚战区盟军统帅部,以英国海军中将蒙巴顿为统帅,史迪威为副元帅,准备在未来的干燥季节反攻缅甸。
长住美国的中国外交部长宋子文秉承蒋介石的旨意,经过多方活动与美国方面达成撤换史迪威的意向。1943年10月,宋子文陪同荣升大将的蒙巴顿和美方预定接替史迪威职务的后勤部长萨默维尔中将来华。10月16日,萨默维尔把中方要求召回史迪威的意向告知了蒙巴顿,蒙巴顿委托萨默维尔转告蒋介石:假如史迪威被临阵免职,他在战场上就不准备使用中国军队了。
10月17日下午,蒋介石面对英、美方面的压力,只好“力图挽救,转弯八十度”。他嘱咐宋美龄召史迪威来见,“警告其撤职回美,对于其个人之损失程度。如其此时能对余表示悔过,则余或有转回庶宥之可能。”
按照蒋介石的说法,当天晚上, 史迪威“承认其错误”,并且表示“彻底改过”,蒋介石便“允宥其过,再予以共事最后之机会”。
蒋介石“恩威并施”的毁约变卦,在笼络史迪威的同时却激怒了邀功争宠的大舅子、外交部长宋子文。10月18日,蒋介石召见宋子文,宋子文对于蒋介石的毁约变卦毫无思想准备,他悔恨自己对蒋介石“太忠”,拒绝“赴美再充代表”,并且当面责骂蒋介石:“你又不是野蛮人,为何说话不算话!”蒋介石“愤怒难禁,严厉斥责,令其即速滚蛋”。
1943年12月14日,史迪威来到重庆,企图说服蒋介石尽早投入缅甸北部的局部战争,遭到蒋介石拒绝。经过史迪威伙同宋霭龄、宋美龄姐妹的反复争取,蒋介石最后同意蒙巴顿指挥全部在缅甸的中国军队,以史迪威为副指挥。
12月20日,史迪威飞回缅甸北部前线,与中国驻印军新编第38师师长孙立人研究作战计划。在此之后,驻印军在缅甸北部连战连胜、势如破竹。蒋介石为了保存实力,不顾罗斯福再三要求,坚决拒绝驻扎在云南境内的中国远征军主力部队投入战斗。1944年7月7日,罗斯福按照马歇尔草拟的电文致电蒋介石,说是日军进攻华中,局势严重,“应责任一人,授以调节盟军在华资力之全权,并包括共产军在内”;已经提升史迪威为上将,建议将其从缅甸战场召回,“置彼于阁下直属之下,以统率全部华军及美军,并予以全部责任与权力,以调节与指挥作战”。
7月16日,蒋介石在日记中写道:“抗战局势,至今受美国如此之威胁,是为我梦想所不及。彼既不允许我有一犹豫之时间,必欲强派史迪威为中国战区之统帅,以统制我国。如余不从其意,则将断绝我之接济, 或撤退其空军与驻华之总部,不惟使我孤立,而且诱敌深入,以致中国之速亡,其计甚毒。”
青帮出身的蒋介石,在所谓的“中国之速亡”与他个人的蒋家王朝家天下的专制独裁之间,再一次发挥赌徒本色,不惜以“中国之速亡”为赌注,向跨越太平洋前来救助中国抗战军民的美国人摆出摊牌罢赌、破釜沉舟的决绝态度。9月20日,蒋在美国特使赫尔利、纳尔逊的面前,祭出了“中国军民”的公共名义:“中国军民恐不能长此忍受史迪威等之侮辱,此殊足为中美两国合作之障碍也。”
罗斯福和他的下属,承担不起花费巨额款项并且牺牲许多军人尤其是飞越喜马拉雅驼峰的飞行员之后,与蒋介石政府宣布绝交的政治风险。在文明与野蛮、民主与独裁的政治赌博当中,暂时胜出的往往是把个人权位凌驾于法律条款和国家利益之上的专制独裁者。
10月19日,罗斯福致电蒋介石, 声称即将召回史迪威。
10月22日,已经为自己几年后的丢失大陆败退台湾埋下祸根的蒋介石,洋洋自得地在日记中写道:“如果此次請调史迪威不成,则美在东方必演成军国主义之祸首,是以此举不仅救我国,抑且救美国矣。”
事实上,美国被迫召回史迪威的主要原因,是蒋介石把中国军队视为他个人的私产禁脔,容不得史迪威分割他的军事指挥权。这种公天下、打天下、治天下、平天下、家天下、私天下的专制独裁思维,一直贯穿于蒋介石的后半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