距离
2018-05-07二湘
玉沁在谷歌地图上敲下两个地址,起点:洛杉矶;终点:西雅图。一共是一千一百英里。玉沁抽了一小口凉气,单程就要开十八个小时,相当于广州到北京的距离。
前几天云飞问她春假准备去哪玩的时候,她也没细想。玉沁是个随性的人,做事总是没有计划,出去玩总是最后一分钟才安排,这次也是如此。“要不我们去西雅图?”玉沁试着问云飞。“西雅图?要开好几天呢。这么晚了买机票太不划算。”“我查了,单程十八个小时,两天能开到。”她见云飞不作声,又加了一句,“我问了朋友,可以白天玩,晚上开车,这样九天来回没问题。”“好吧,我知道你心里想什么。”云飞叹了口气。玉沁不作声,算是承认了。
出发前一天,公司的事特别多,玉沁晚上九点才把公司的事忙完。匆匆打包,把衣服收起来。快十二点了她才去priceline把明天住的旅馆订下来。第二天又起了个大早,装车,把两个孩子弄好,已经是九点了。车子出了洛杉矶城,进了山,玉沁开口了:“我问一下陈林吧,看能不能联系上文怡。主要是让孩子们见个面。”云飞在开车,看了一眼玉沁:“你真的要见她?”“就是想让孩子们见个面。”“好吧,孩子们也该见见。”云飞不再说什么。
玉沁给陈林发了个微信:“我们在去西雅图的路上,你有文怡的联系方式吗?”微信那头是反常的沉默,过了许久陈林才回信:“你真的要见她?”和云飞问的一模一样。“是。”玉沁回了一个字。在陈林面前,她都懒得掩饰,她的确是想让孩子们见见,但是她最想的是去看看她,那个八年前一手毁了她的婚姻和家庭的人现在是什么样子。八年里,她无数次想象着两个人再见面的情景。她会劈手给她一巴掌吗?她会和她一笑泯恩仇吗?她们能平静地面对吗?为什么要去见她呢?她又想起出发前给大学闺蜜发微信说要去见文怡,闺蜜说:“你疯了吗?要是我,只盼这一世都不见呢!”玉沁没有回话。闺蜜又发了个信息:“好吧,大概也就是你会这么做。真是个疯子。”玉沁回了个笑脸。她想她大概就是别人说的二吧。
往事不堪回首。八年了,人生有多少个八年呢?八年前,玉沁还在科罗拉多的丹佛,那个城市美得让人心都醉了,都说到美国的第一个城市容易给人第二家乡的感觉,玉沁觉得丹佛就给她家的感觉,丹佛市中心那条河就跟她家乡的小河一样旖旎,也都是从市中心流过,小桥流水,垂柳依依,让她想起江南的春天。她上班的地方离河很近,河岸的一棵歪脖子柳树叶子倒垂水里,几只天鹅在垂柳中悠闲。中午吃了饭,她会走到河边,坐在那,听河水流动的声音,把手里的面包片扔给那几只天鹅。而每次开车在287上,看城市的轮廓和背后的雪山连成一片,那种人和自然交错的情景总让她轻叹。
陈林和玉沁是大学同学,班上的金童玉女。毕业后都拿了美国大学的奖学金。陈林去了东海岸的一个名校,玉沁去了科罗拉多大学丹佛分校。两个人先是分开了两年,好在前后脚又都在丹佛找好了工作,然后是顺理成章地结婚,生子,日子过得平静顺当,让人羡慕,以致后来那瞬间降临的暴风骤雨差点一下子就把玉沁压垮了。
玉沁清楚地记得那是一个周三的下午,她还在公司上班,接到了一个电话,一个陌生男人的声音:“是陈玉沁吗?”玉沁一向对声音敏感,隔着电话线,她觉得这个男人不同寻常,语音出奇地平静,他的声音其实还好听,南方口音,还带着点磁性。玉沁回说:“是,你有什么事?”“我只是想告诉你,你老公有外遇了。如果你不想他的裸照传到网上,就先准备好十万美金。”电话就啪的一声挂了,玉沁震惊,心里像是有个开水瓶子炸了,又惊又慌又乱又痛。她马上拨电话给陈林,但是没人接。想想也快到下班的点了,玉沁马上回家,家里的住家阿姨见玉沁回来早,有点诧异。两岁的婷婷看到妈妈,倒是高兴得很,马上跑过来,要玉沁陪她搭积木。玉沁哪有心思做这个,只一边敷衍着,一边看着门。陈林终于回来了,耷拉着个脸,垂头丧气的,玉沁一看他这样子,心里凉了半截。到底还是知识分子,要面子,两个人在饭桌上都心照不宣地一句话也不说。那顿饭,玉沁根本吃不下。大家吃完饭,玉沁说:“张阿姨,要不你带着婷婷出去玩,我们来收拾吧。”张阿姨也不问,只说好。
屋子里只剩下两个人的时候,陈林开口说的第一句话是:“对不起。”玉沁心一痛,说:“那么是真的了,那个女人是谁?”陈林犹豫了很久,说:“是文怡。”玉沁想起去年陈林公司的新年晚会上,那个叫文怡的女人穿着绿色的短裙子,长发披肩,远远地看着她,玉沁被她目光中的那种冷激灵了一下。玉沁是个很随和的人,一般的人都是很快就能混熟,但是看见她,觉得有一种无论如何也无法逾越的距离。那天晚会玉沁忍不住朝文怡那看了好几眼。有一次,玉沁吓了一大跳,文怡旁边站了个男人很有几分像陈林,两个人看起来关系不同寻常。那个男人留着一头长头发,不苟言笑,在一堆中规中矩的老中工程师里显得特别打眼。如果不是那个男人留着长头发,玉沁一定以为是陈林跑过去献殷勤了。玉沁看看坐在自己旁边的陈林,再看看那个男的,觉得两人的确有几分像,尤其是鼻子。玉沁問陈林:“他们两个是一对吗?”陈林看了一眼,只说不知。
陈林这下一说是文怡,玉沁就很绝望,她知道自己遇到对手了。还是两年前,陈林回家说公司总算来了个美女,叫文怡。玉沁还打趣说:“这回你有了新目标了?”一语成谶!玉沁自那以后,说话小心,这个世界太诡秘,你说什么,老天都给你记着呢。“那她怀孕了吗?”玉沁慌慌地问。陈林头低了下去:“三个月了。”“有人给我打电话,要你出十万美金你知道吗?”“知道。她是逼我呢。”玉沁突然一软,那种坠入深渊的感觉是她从未有过,却想忘也忘不掉的。
车子还在5号公路上飞驰,玉沁出神地看着窗外,到了波特兰了,路两边一下子就变得葱郁,到处都是惹眼的绿。“看,火车。”云飞对后排的两个孩子说。孩子们兴奋地叫了起来。玉沁看着云飞,心里有一丝暖。
那天之后陈林很快就搬出去住了。两个人离婚折腾了好一阵,主要是为孩子的监护权。那一阵,玉沁不仅人掉进了深渊,灵魂也掉了进去,如果不是因为云飞,她不知道还要在那深渊里挣扎多久。她觉得云飞就是上帝派来拯救她的天使。云飞是她小时候一个大院的邻居,比她大三岁。她记得小时候院子里孩子们玩捉迷藏的游戏,云飞总爱来找她。她也记得有一次她坐在他自行车的后座,他们一起唱“让我们荡起双桨”。有一次云飞的妈妈开玩笑问她要不要做她家的媳妇儿,玉沁涨红了脸不说话。玉沁觉得自己是喜欢他的,他也是这样吧。以前每年他上大学回家过年,会到她家拜年。后来他家搬到了新地方,大人之间的交往少了,他还是照来不误。但是后来她上了大学,就遇见了陈林。她喜欢陈林高高大大的样子,喜欢他满脸孩子一样的笑和顽皮的神情。云飞的影子淡了,不过两人一直都有Email联系。每年玉沁过生日,总能收到云飞的生日祝福,有时候就是很简单的一句生日快乐。
玉沁其实一直都没跟他说起过自己离婚的事,是玉沁妈妈凑巧碰上云飞的妈妈,多年的老邻居,路上碰上了,聊起来,玉沁妈妈只是抹眼泪,说玉沁看走眼了,嫁了个负心汉。玉沁很快就收到了云飞的Email。他的Email不是来安慰她的,而是给她看他的作品,他喜欢摄影,自己开了博客,作品放在那。她觉得这样好,免得尴尬。她慢慢变得很期待他的Email。听他说说他的摄影和他周围的一些有趣的人和有趣的事。他在洛杉矶,刚刚结束一段马拉松的恋情。那些Email,在她最痛的時候,给了她慰藉。后来就变成了电话聊天。二个人一拿起话筒,就有话说。玉沁想,老天待她不薄,在她最难的时候,派他来陪她疗伤。
离婚后的一个星期五中午,玉沁接到前台一个电话,说大厅有人找她。她下楼一眼就看见了云飞。自从玉沁出国以后,他们已经有六年多没见过了吧。他站在那,冲她笑,她也笑了,她很想给他一个大大的拥抱,但是当着周围那么多人的面,她到底还是不好意思。她看着他,如同看见小时候那个一起唱歌的少年,那个一起捉迷藏的少年。他还是那样安静,安静得让她一点也没有觉到时光的流逝。“你没有变。”玉沁说。“你变了,变得更美了。”云飞说。玉沁笑了。玉沁觉得时光怎么会这么奇妙,这么多年,居然没有给他们一丝的距离感。他们之间原来从来就没有距离,只不过是被命运放在两条平行道上,然后,现在又无缝对接。
云飞说是公司派他到丹佛出差。两个人结婚以后,玉沁还问他到底是公差还是私差。云飞只是笑,却不给个答案。那个周末,云飞和玉沁带着小婷婷去市中心的河边划船。河水清澈,能看见河底的小乌龟在游,那天微风习习把岸边的花香都吹了过来。云飞划,玉沁带着婷婷坐在另一头。云飞说:“这样的时光真好。”玉沁也是在想这样的时光真好。她体会着那久违了的温馨和踏实感,心里有万般滋味。
玉沁和云飞远距离正式谈了快一年了,云飞并不提结婚的事,但是玉沁知道他的心思,他一直在耐心地等她。有一天,陈林却忽然来了,他颓废了很多,玉沁看着他,心里有一丝疼,都说过去了就过去了,可是又有什么是可以真正过去的呢?两个人带婷婷去社区的公园玩,天气很清爽。“我们还可以重新开始吗?”陈林突然说了一句,玉沁吓了一跳,她想问问他和文怡怎么了,但是她没有,她看着玩耍的婷婷,心里很难过,但是,她马上想到了云飞,她看着陈林说:“对不起,我要结婚了,祝福我吧。”
玉沁的公司在洛杉矶也有分部,玉沁和云飞结了婚以后在公司内部调动,去了洛杉矶分部。三年后,生了儿子元元,一儿一女,凑了个好字。他们一家四口有时候出去玩,有人说婷婷像爸爸,玉沁只是笑笑。陈林一年会来洛杉矶一次,带着婷婷去玩几天。玉沁想,如果不是有共同的孩子,她这一辈子也不会和陈林联系了吧。她也知道了他和文怡最终还是没有结婚,只听说文怡是带着女儿薇薇搬到了西雅图。玉沁不知道他们最后为什么没有在一起,她也不想知道。她只是觉得文怡不是个好伺候的主。她暗自高兴他们最终没有在一起,她说不好这是什么心理。陈林最终还是从国内又找了一个结了婚,还是生了个女儿。玉沁想,他这一辈子就被女人纠缠住了,又想他这一摊一摊的,可真够折腾人的。
玉沁回想着这一切,再回头看看微信,陈林终于把文怡的电话号码给她了。她不敢给文怡打电话,只发了个短信。“我是玉沁,我们到西雅图玩,可以见见薇薇吗?”玉沁不敢确定她会不会想见她。文怡倒是回了信,不冷不热:“可以。但是我们周三去加拿大玩,我们可以周二见一面。”
文怡给了个地址,说是在湖边。玉沁准备下午去Mount Rainer玩了回来以后就直奔那个地方。回西雅图的路上,玉沁决定跟婷婷好好说说,这么多年,她其实也没怎么说起薇薇。
“婷婷,你有一个half sister薇薇,你知道吗?我们待会要去见她。”
“half sister?就是同一个爸爸或者妈妈?”
“是这样,就是你爸爸和另一个阿姨生的孩子。”
“那她为什么不和爸爸住在一起?”
“嗯,因为……”
“我知道了,因为那个阿姨又找了一个她喜欢的叔叔,就像你找到云爸爸一样?”
“嗯……是这样吧。你待会儿要喊阿姨好。”
“好吧,my goodness,我的half sister和我长得很像吗?”
婷婷一路兴奋得很,玉沁却是紧张。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心慌,她突然觉得自己就是闺蜜说的疯子,跑这么老远就是要见见昔日的情敌?虽然她给自己找了个理由是让婷婷见见她的half sister,但有这个必要吗?
路上云飞提醒她是不是该给薇薇买点礼物。玉沁暗叹云飞想得周到。他们拐到一家Target,玉沁也不知道买什么好,问婷婷,婷婷说买个相框吧。玉沁就买了,又买了个一百美元的礼卡,买了张小卡片,和一个礼物袋。事后玉沁才意识到那个礼物袋是绿色的,她觉得真是讽刺。
正是樱花盛开的季节,西雅图到处都是一片片的红云,落英缤纷,整个城市都弥漫在一种轻淡的雾气中,颇有几分桃花源的安闲。好美的城,玉沁暗想,文怡倒是会挑地方。云飞把车停在一个居民住宅区,小斜坡上,往下能看见整个湖,那湖那么浩瀚,竟有几分似海,湖水是那种纯粹的蓝,蓝得晃眼。玉沁带着婷婷先走过去。她看到不远处一个女的带着个七八岁的女孩子,仔细一看,正是文怡,那个小姑娘,想必就是薇薇。玉沁看着她的身影,忽然心一紧,差点把眼泪都逼了出来,原来那伤痕还在,只是这些年,被时光和琐碎包着,自己不觉。头两年的时候,她真的是恨透了文怡,她到处搜文怡有关的消息,她的脸书,她的linkedin,她关注着她的一点一滴。但是现在,她知道自己已不再恨文怡了,她甚至有些感激文怡把云飞推到她身边。但是她没料到那痛还在,还是那么真真切切,扎着人疼。
她一步步地走过去,文怡站在那,像是感觉到她的临近,猛一下回过头,和她的眼神碰了个正着。玉沁想伸手,犹豫了一下,到底没有伸出来,只是微笑。文怡很拘谨地回笑了一下。文怡还是原来那么瘦,穿着米色的风衣,戴着墨镜,时尚,冷艳,只是额头多了丝细细的皱纹。岁月在她身上留痕不多。玉沁想,她一定也在打量自己吧。
玉沁说:“婷婷,这是文怡阿姨,这是薇薇。”婷婷开口叫:“文怡阿姨好。”文怡也说了句:“这是玉沁阿姨和婷婷。”两个女孩子就手拉着手去湖边的一个儿童游乐园玩,留下玉沁和文怡,却是冷了场。玉沁想起给薇薇的礼物,就把它遞给文怡。文怡只说了个谢谢就再无话。所幸云飞带着元元来了,他冲着文怡大大地笑了,说:“你好,文怡。”然后变成云飞和文怡说话。玉沁就看着三个孩子玩成了一片。他们好像是在玩tag me的游戏。玉沁想,小孩子就是容易熟络,一点也没有距离。
云飞说了一会儿话,就跟玉沁悄悄说:“你不是专门要来看她吗?你们说说话。”说着就去跟孩子们玩了。玉沁和文怡站在湖边,两个人都看着玩耍的孩子,却是说不出太多话。玉沁勉强找了个话题:“好像西雅图天气还好,并不下雨。”“嗯,这几天正好不下雨。”文怡答得简短。两个人沉默了片刻,玉沁又问:“你上班远吗?”“不远,开车十五分钟。”沉默,又是无声的沉默。玉沁不知道再说什么好了,她只觉得她们之间隔了一个太平洋,和她们最初相见一样,她给她的距离感一点也没有减少。她又想起很多年前见她的第一面,可惜无法透过墨镜正视她,看看她眼里的冷是否依旧。云飞在远处给孩子们拍照,玉沁决定不再开口,她仔细看看婷婷和薇薇,倒还像,尤其是那鼻梁,都很挺直。玉沁想,到底是一个爹生的。
两个女人都在那想自己的心事。过了几分钟,文怡接了个电话,然后她就说:“晚上还有事,我们可能要先走了。”玉沁说:“好。”文怡就跟薇薇说:“我们得走了。”“妈妈,再玩一会儿吧?”薇薇并不想走。“就两分钟,好吗?”又玩了几分钟,文怡执意要走,薇薇只好和婷婷告别。玉沁看看表,她们在一起,不多不少,正好三十分钟。
文怡和薇薇刚走,玉沁才发现她们忘了拿礼物袋了,忙追过去。玉沁看见有辆车子开过来,停在路边,文怡和薇薇坐了进去。玉沁快步跑过去,敲了敲车窗,车窗打开的时候,玉沁听到了一个声音,一个男人的声音,带着点磁性和南方口音。玉沁心猛一跳,然后就看到了坐在司机座位上的那个人,文怡也没想到她会来,脸上写着尴尬,玉沁下意识地把礼物包递给文怡,她依稀听见薇薇在说,“爸爸,我们走吧!”“爸爸。”玉沁在心里重复着。
那个人是许多年前在陈林公司新年晚会上的那个长头发。那个声音是许多年前那个星期三下午给她打电话的那个男人。错不了,玉沁一向对声音敏感。
玉沁机械地往回走,她觉得空气里充满了诡秘。她心里有一万个问题,她很想打电话问问陈林到底是怎么回事。但是,她知道她不会去打这个电话了。玉沁远远地看着跟婷婷和元元疯玩的云飞,心里叹了口气。她忽然大着嗓子问云飞:“你说从洛杉矶到西雅图有多远?”“一千一百英里,怎么了?”“没什么。”玉沁站在那,嘴角露出了一丝微笑。
二湘,作家,现居美国。主要著作有长篇小说《狂流》,小说集《重返2046》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