希望在人间,希望不在人间
2018-05-07何怀宏
史铁生走在岁末,走在满六十岁几天之前。他好像不想画一个句号,不想完成一个甲子,好像他还想继续与我们同行,继续走在文化、精神和信仰探求的路上。但他现在已经走在了我们所不知晓的另一条路上,或许正在某处看着我们。他留给我们的,我们所能知道的只是他在人间的足迹和作品。他走的是一条探索之路,也是一条未竟之路。他随时准备死,但还是活到了他能够“坦然赴死”“历数前生”“入死而观”的时候(诗“永在”)。而且他是在这样一个忌日走的,让我们在每一年的最后一天里,不仅怀念他,也反省我们自己。
对信仰者甚或慕道者来说,最大的希望,最高和最终的希望是不在人间的。他们渴望永生,但这种永生的方式大概是我们人类所无法认识、乃至无法想象的。
首先,如果要在人间实现最大的希望,实现永远的、一劳永逸的完美与永恒,那是人有所不及的。人性就是人性。人就是一种中间的存在、或者更确切地说,是一种中间向上的存在。人在知识、情感、意志、精神和道德上是有局限的,企图完全改变人性,使人间社会臻于至善是不太可能的,如果要集体强行,甚至是灾难性的。
其次,甚至我们假设达到了人间社会的至善状态,达到了一个我们所能想象的人间天堂,那可能也是作为人类的我们所不能永久享受或忍受的。我们甚至无法想象——按照我们人类的想象——这样一个社会能够持续地、永久地吸引我们。
史铁生对信仰想了很多,很深,大概也想得很苦。他是在追根究底。他想过如果在人间实现天堂会怎样,比如说全世界的人都像佛陀那样生活,或者全世界的人都成为基督教徒,都灭绝欲望,或者都成为天使。他发现也还是不行,或者说那就不再像人间了。人间没有天堂,人实现不了天堂。
我最近读到特雷莎修女晚年在日记里写的一段话,她说:“我心底充满了绝望,如身在孤岛,孤独荒凉,唯有时时向上帝祷告。”她实际是生活在绝望之中。当然,是对尘世绝望,不是对上帝绝望。
但是,人在尘世的绝望中怎么生活呢?
希望不在人间,但是,还有关爱,关爱在人间。或许正是因为希望不在人间,也就更希望关爱,更需要关爱。特雷莎修女正是这样做的。
然而,有了这关爱,似乎这世界又不再是完全绝望的了,它带来了希望的微光,带来了温暖。
我想史铁生也是这样,他探究人间,的确看不到他最大的希望,人的肉体生命也“命若琴弦”。但他并不在失望中等待,更没有愤怒和怨恨。他实实在在地关心这世界,热爱这世界上的人们。他也许并不是多么依恋这世界,但依恋这世界上的人们——至少一些人。他是一个给这个世界带来光亮和温暖的人。
也许正是因为有这样一些人,这世界就还是有希望,我们就不应该绝望。希望不在人间,希望又还在人间。史铁生就是一个这样给这个世界带来希望的人。
的确,正是因为看到了希望不在人间,所以,我们也不必把世界看得太重,包括把政治看得太重——无论是国际政治还是国内政治。政治固然很重要,政治也有良莠和高下,需要改善,需要争取,需要抗争。政治关系到我们所有人的生活。我们要看重政治,但又不能看得太重。还有比政治更广大和更高远的东西,有超出于政治,甚至超出于人生的东西。
对更高存在的信仰能够给做好事、做善事的人们提供强大的精神动力。我们的确发现一些可能最为坚忍地抗争的人,表现出最长久的关爱的人们,后面原来是有精神信仰的支持。正是因为他们的心里有更高的存在,有超越于人间最大权力的东西,所以,他们的报偿不是仅仅在地上,更是在天上;他们的成败不仅仅在此世,更是在永久。所以,他们不会那么在乎尘世的得失和成败,不会畏惧迫害。他们比较能够坚持。当然,他们也清楚在尘世不可能实现完美的理想。
“世无英雄,遂使竖子成名。”但这还是尘世的英雄,是功名的英雄,是以成败论英雄。按照帕斯卡尔的分类,這是最低一等的伟大。其实,我们这个时代还是有一种精神的伟大或者说文化的英雄的,只是容易被这个时代遮蔽。我相信,只要这个时代还能够延伸下去,延伸进更长远的未来的历史,甚至延伸进永恒,那么,史铁生的名字总是要被记住的。
何怀宏,学者、翻译家,现居北京。主要著作有《良心论》《底线伦理》《中国的忧伤》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