考茨基对马恩著作的吸纳与间距
2018-05-07唐永,张明,徐军
唐 永,张 明,徐 军
(国防大学 政治学院,上海 200092)
作为恩格斯的理论继承人之一,考茨基对马恩的著作非常熟悉。用列宁的话说就是,“从考茨基的一切著作来看,在他的书桌或脑袋里一定有许多小抽屉,把马克思所写的一切东西放得井井有条,引用起来极其方便”。[1](P215)他一生中数量可以与马克思媲美的著作群,特别是以《一个马克思主义者的成长》和《唯物主义历史观》为代表的总结性著作,清晰地勾勒出他走向马克思主义过程中趋近与反复、纯化与异化之间交互作用的理论发展史。鉴于此,本文借用笛卡尔的坐标定位法,首先从考茨基的回忆性文字中梳理出考茨基对马恩著作的阅读情况,着重探讨考茨基的阅读时间与马恩文本生成的自然时间之间的“错乱”和考茨基的关注点与马恩著述中的重要论断之间的“位移”等现象,以及二者共同导致的考茨基在走向马克思主义的历程中不同于马恩的思想发展逻辑;之后,将视野聚焦于《唯物主义历史观》文本的横向展开,采用词频统计法对书中引用马恩著作的情况进行多维度分析,并在此基础上探讨马恩著作对《唯物主义历史观》的影响,最后将理论重心聚焦于二者之间的间距及其成因。
一、马恩著作对《唯物主义历史观》的文本嵌入
《唯物主义历史观》以马恩历史唯物主义思想为骨架,采取引用和评述马恩经典话语的方式趋近马克思主义,同时力图清除后人对他们思想的附加或攻讦。某种意义上说,马恩历史唯物主义思想在后继者著作中不断嵌入的过程,也就是马克思主义在时代与理论背景交互转化之下由原生形态不断向次生形态过渡的过程。鉴于此,考察《唯物主义历史观》对马恩著作的引用情况,并结合内容具体分析考茨基对马恩历史唯物主义思想的展现过程,为分析间距的原因以及钩沉马克思主义原生形态向次生形态之间过渡的历史线索提供了绝好的显形液。
下表为《唯物主义历史观》各分册引用*本文引用计数的规则为:以直接引语为准,不计入间接引语或转述的内容。同时,如果连续的多段引用只算一次,而如果中间有断开则算多次。当然,很多转述也是进行马恩与考茨基之间思想对比的重要参照,但由于统计不便,且这种情况在《唯物主义历史观》中相对较少,故不计数。马恩著作的情况。
一分册二分册三分册四分册五分册六分册总计《科伦日报第179号社论》11《神圣家族》(合著)123《政治经济学批判》11《关于费尔巴哈的提纲》11《德意志意识形态》(合著)235《哲学的贫困》11《共产党宣言》(合著)278118《路易·波拿巴的雾月十八日》12126《揭露科伦共产党人案件》145《<政治经济学批判>序言》31423316《资本论》471312137《国际工人协会成立宣言》22《法兰西内战》246《一个反对国际的阴谋》11《哥达纲领批判》314《英国工人阶级状况》22《家庭、私有制和国家的起源》43714《费尔巴哈与德国古典哲学的终结》415《反杜林论》1110324《自然辩证法》172212《马克思传略》11《马克思墓前的讲话》11《论俄国的社会关系》11《马克思恩格斯通信集》21115总计(单位:次)241524553618172
从横向看:第一,六个分册中四、五分册引用较多,分别是55次和36次;二分册引用最少,为15次。四、五分册在德文版中合为“阶级和国家”卷,主要依托《资本论》《共产党宣言》和《反杜林论》。二分册因为主要探讨人的遗传、自我保存欲与社会欲和心灵的特性等生物学意义上的“人性”问题,而相比达尔文来说马恩在这方面明显是外行,所以二分册受达尔文主义影响最深,其生物学言说方式严重影响了马克思主义思想的发挥。第二,六个分册都被引用的只有《〈政治经济学批判〉序言》,其次是《资本论》,被五个分册引用。同时,有10种著作只被一个分册引用,还有更多的著述甚至都没提到。原因主要是考茨基试图将马恩用庞大的著作群建构起来的历史观都囊括在这本总结性著作之中,因而那些只涉及某些局部思想的著作如《路易·波拿巴的雾月十八日》《法兰西内战》等必然只现身于论述相关问题的章节;相比之下,《〈政治经济学批判〉序言》生产力与生产关系、经济基础与上层建筑之间的结构关系做了“经典性的表述”;而《资本论》则涉及的内容很广,而且在考茨基眼里,《资本论》每一句都贯穿着马克思的历史观,应该是“说明这种历史观富有成效的一个最辉煌的证据”。[2](P10)所以,它们的“可用性”是多面的。第三,虽然马克思独著被引用71次,恩格斯独著只被引用60次,但是马克思的著作被引用中有一些是出自恩格斯为他写的序言,如《资本论》和《揭露科伦共产党人案件》的序言,所以马克思和恩格斯被引情况可谓平分秋色。考茨基对恩格斯的偏爱,既印证了恩格斯的著述在马克思主义哲学话语体系的建构中具有的重要作用;也反映了考茨基相对于马克思有很大的理论高差,因此他必须借助恩格斯的咀嚼才能更好地进入马克思。同时,对恩格斯的引用多来自《反杜林论》《家庭、私有制和国家的起源》和《自然辩证法》等著作中关于辩证法的论述;而对马克思的引用则多集中于《资本论》《〈政治经济学批判〉序言》和《共产党宣言》等著作中关于社会、阶级和国家的论述。
从纵向看:第一,被引次数是两位数的有五种,分别是《资本论》(37次)、《反杜林论》(24次)、《共产党宣言》(18次)、《〈政治经济学批判〉序言》(16次)、《家庭、私有制和国家的起源》(14次)、《自然辩证法》(12次)。他们都是马恩思想成熟时期的作品,合计占被引总数的70.3%。其中,《〈政治经济学批判〉序言》引用次数相对较少一些,但多是被大段引用,可以说是马恩著作中复制比最高的(>20%)。而且,考茨基还专门开辟两篇用于探讨该文中的社会框架结构理论,并认为它“第一次比较深入地陈述”了唯物主义历史观。第二,同样对历史唯物主义的发展具有相当重要性的《德意志意识形态》(5次)、《关于费尔巴哈的提纲》(1次)和《哲学的贫困》(1次)等却明显被冷落了。其原因或者是这些著作本身篇幅较小,涉及的内容较窄;或者是考茨基的理论关注点与这些著作的中心议题之间存在一定的错位现象;或者是考茨基写作此书时尚未注意到这些著作等。以《德意志意识形态》为例,此书“出镜率”不高主要是因为,仅该手稿的第一卷副本到达考茨基之手的时候,他就已将近完成全书的上半部“自然界和社会”,因而此文不可能出现在写好的这部分;而下半部“国家和人类发展”涉及的内容与此文的论述中心之间存在比较大的间距,同时它“冗赘繁琐的‘超论争’”(梅林语)是缺乏哲学素养的考茨基难以很好消化的。第三,从不同分册来看,一分册“精神和世界”引用最多的是《反杜林论》,主要以赞同的口吻集中引用了恩格斯对辩证法(主要是否定之否定规律)的论述,特别是恩格斯批判黑格尔唯心主义的部分。二分册“人性”主要引用《自然辩证法》和《家庭、私有制和国家起源》中涉及从猿到人的进化过程中的相关问题。三分册“人类社会”引用《资本论》较多,主要牵涉其中的劳动与技术等内容。四、五分册“阶级和国家”引用《资本论》《反杜林论》和《共产党宣言》的阶级和国家相关的论述较多。六分册“历史的意义”所引用的著作多而分散,主要涉及其中关于未来社会的一些论述。
从分布看,表格的经线和纬线交织出一幅马恩著作在《唯物主义历史观》中的分布图,或者也可以说是《唯物主义历史观》思想的来源图,它形象地呈现出考茨基与马恩之间思想的“对号入座”情况:在“辩证唯物主义”这一块,唯物主义思想主要引自《费尔巴哈与德国古典哲学的终结》和《反杜林论》;辩证法(特别是否定之否定和普遍联系规律)主要受《反杜林论》《资本论》和《费尔巴哈与德国古典哲学的终结》的影响。在阶级与国家的思想这一块,阶级与国家形成思想主要来自《资本论》《反杜林论》和《共产党宣言》;国家的本质和职能思想主要来自《资本论》《共产党宣言》《反杜林论》《家庭、私有制和国家的起源》和《法兰西内战》(《家庭、私有制和国家的起源》《反杜林论》和《共产党宣言》等的序言在书中出现次数较多,构成了书中阶级与国家思想又一大来源);个人在历史中的作用的思想主要来自《费尔巴哈与德国古典哲学的终结》和《路易·波拿巴的雾月十八日》;阶级斗争与国家的“消灭”和无产阶级的历史使命思想主要来自《共产党宣言》《资本论》《反杜林论》和《法兰西内战》;未来国家的论述主要来自《资本论》和《反杜林论》等。在社会经济结构、矛盾运动和基本规律这一块,主要论述了《〈政治经济学批判〉序言》和《资本论》的相关思想。以上虽然只涉及马恩思想的局部,但却构成了《唯物主义历史观》的主体框架和内核,决定了该书的整体外观;而考茨基的著述则主要是在这框架结构下进一步地完善、修饰和发展。当然,我们不能将这种类似地形分析学的方法机械地运用,因为正如马恩著作是一个有着内在联系的整体一样,他们对考茨基的影响也是不能完全撇开的。总之,对马恩思想的理解不能像“森林中采蘑菇”,必须坚持卢卡奇所说的“具体的总体”的研究方法,将具体的思想放入整个马克思主义的图纸上进行定位考察,从而对森林的生态有个整体的把握。
二、还原考茨基理论接受中的变量
通过对马恩原著引用情况的统计学分析和内容关联可知,马克思主义的话语体系主导了《唯物主义历史观》,书中具有决定性意义的范畴、论题和思想几乎都来自马恩。可以说,该书的行文体例就是考茨基与马恩的一场持续不断的对话。然而,也应看到,考茨基对马恩思想的吸纳并不是如镜子一般原封不动地将之反映在自己的体系之中,而是存在着一定的加工、挪移和变形,这其中暗藏着一些不可忽视的“变量”。正是这些细节为解释考茨基唯物主义历史观与马恩历史唯物主义思想之间间距的产生提供了重要的观察点。概括来说,影响考茨基对马恩著作的选择和接受的主要因素如下。
第一,理论前结构的“带入”。比马恩晚生将近半个世纪的考茨基,有着与马恩完全不同的理论发展轨迹。在马恩那里,是以黑格尔的哲学启程,以费尔巴哈的人本学唯物主义过渡,最后转入政治经济学。而在考茨基那里,却是从达尔文过渡到马克思,从有机体的发展过渡到经济的发展,从生存竞争过渡到阶级斗争。达尔文主义、实证主义等构成考茨基理论中不可忽视的思想支脉,对他的术语体系、言说方式和行文逻辑等都产生了广泛影响,形成了他独特的理论前结构。他的功能相当于一个精密的学术蒸馏器,很大程度上决定了之后考茨基对不同理论的选择与接受,即考茨基所说的“逐渐地把马克思主义的特色越来越搬进我原有的历史观”。[3](P17)在此影响下,作为“后来者”的马克思主义思想,只有那些与这一前结构大致相吻合的思想才能更好地补充进来,而那些相差较远的思想在进入过程中容易发生激烈的排斥现象。突出地表现在考茨基所谓的重要文本与马恩实际的重要文本之间明显的错位现象。例如,《哲学的贫困》被冷落主要在于考茨基重视的是一般的唯物主义和概念辩证法,因而《哲学的贫困》中的新经济学研究范式和历史辩证法在考茨基的实证主义思维范式中是无法呈现的。相比之下,浸染了实证主义言说方式的《反杜林论》和《自然辩证法》就更容易被消化进考茨基的理论架构之中。
第二,文本接触中的“错乱”。考茨基没有也不可能按照马恩写作的自然时间从前往后系统地阅读,而是存在着一种选择或忽略的过程,导致了考茨基理论发展的轨迹明显不同于马恩。马恩著作是一个有机的“艺术群”,马恩的历史唯物主义思想的发展线索是由《关于费尔巴哈的提纲》《德意志意识形态》《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政治经济学批判〉序言》《资本论》《费尔巴哈与德国古典哲学的终结》《反杜林论》《自然辩证法》等文本所共同构成。而在考茨基的视阈中却成了《资本论》《反杜林论》《〈政治经济学批判〉序言》(按接触时间排序)等为数较少的文本,且考茨基关注的重点文本和马恩思想发展史中的重点文本之间存在明显的错位现象。这一方面受制于马恩著作的写作和出版等客观情况。因为在考茨基理论成长的年代,并没有后来研究者案头必备的像砖头一样厚的马恩全集可供随时查证参考,有的只是散见于各种报刊和书籍之中,并以德语、英语和法语等各种语言流传于不同地域的单个篇章。虽然考茨基是马恩手稿的管理者,但是从以上的史实梳理可以推出,一些马恩的著作并没有进入考茨基的视界或者并没有引起考茨基的注意。例如,1932年才得以公之于众的《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完整版)。另一方面,也受考茨基自身的理论视界(其中最重要的是理论储备和理论倾向)等主观因素的影响。
第三,理论的“高差”与“错位”。这主要涉及《资本论》《关于费尔巴哈的提纲》和《〈政治经济学批判〉序言》等。考茨基第一次接触《资本论》时,因为自身政治经济学理论的不足而没能将其啃完。之后,考茨基转而主攻马克思评论过的著作,随着经济学素养的提高才真正理解了《资本论》的价值。比较而言,如果说考茨基第一次接触《资本论》的受挫是因为他与马克思理论高度之间的绝对差,而《关于费尔巴哈的提纲》只被引用一次则主要是考茨基与马克思之间理论倾向的相对错位。具体来说,因为这一篇提纲式的小短文主要论述马克思的实践思想,而考茨基唯物主义历史观的体系中作为主体与客体之间勾连的实践环节是缺项的(受达尔文主义的影响,“实践”在考茨基的理论视野中退化为“主动的适应”)。相比之下,考茨基对《〈政治经济学批判〉序言》无以复加的重视则主要在于他试图将唯物主义历史观体系化的理论向度与《〈政治经济学批判〉序言》的“经典表述”合拍。这种理论倾向的错位,更多地导源于考茨基不同于马恩的理论发展史。在理论指向上,考茨基明显受达尔文主义的影响,因而他对唯物主义历史观的发展也主要体现在史前史特别是阶级和国家的起源等问题,而在马恩最重视的资本主义社会特别是其中的政治经济学领域则缺乏建树。
第四,语境的历史性“滑动”。当考茨基将马恩著作中的经典话语搬到《唯物主义历史观》中的时候,马恩写作时的时代背景却不能同时搬进书中。正如学者马天俊所说,“每一时代‘马克思主义哲学’话语的构建都各有具体的时代处境、理论资源、现实意图和预定使命”。[4](P66)马恩写作时的语境与考茨基接触这些著作时的语境之间存在明显的“时代差”,即资本主义已由自由主义过渡到帝国主义阶段,无产阶级革命也已由准备阶段过渡到直接实践阶段。同时,马恩的著作大多数并不是产生于与世隔绝的书斋,而是很多都是为了论争或批判的目的而写,具有很强的针对性和实践性。“客观上,争议性著述都是‘寄生’在所批判的对象上的,正是在与所批判对象的紧张关系中,自己才显示出力量和力度。”[4](P66)因此,很多时候,为了更旗帜鲜明而立竿见影地驳倒对方,常常不惜“攻其一点不及其余”,甚至“矫枉过正”。考茨基写作《唯物主义历史观》更多的是为了将马克思主义哲学体系化、具体化,已不具备马恩著作那样强烈的论战性和针对性。虽然考茨基必须驳斥许多反马克思主义者和马克思主义者对马克思主义的歪曲,但毕竟针对的对象和问题已不同。这一过程,伴随实践意义和理论指向的脱落,实则是马克思主义由实践之学(革命要求)向研究之学(实践理性)的退化,实践的理论向“关于实践的理论”的退化。
三、考茨基理论生成中与马恩的间距及成因
通过以上关于考茨基对马恩著作的接受史的考察可知,因为现实与理论双重语境的交互转化,以及为了维持马克思主义在场性的现实必须,加之理论前结构的“带入”等变量的影响,考茨基在评述的基础上必然对马恩经典话语进行“语用”的限定与附加和“语意”的修正与转化,因而必然导致考茨基唯物主义历史观与马恩唯物主义历史观之间存在一定的间距。这深刻地影响了他后期理论的生成与发展,具体表现为以下三个因素之间彼此紧密联系甚至是互为因果的共谋。
第一,考茨基对恩格斯的《反杜林论》和《自然辩证法》以及他为马克思著作写的诸篇序言的看重,而对诸如《神圣家族》和《哲学的贫困》等的忽视和《德意志意识形态》的未窥全貌,巩固了他主要导源于自身理论前结构,并承袭自恩格斯晚年理论倾向的实证主义,进而走上了给历史唯物主义去哲学化的理论之路。在实证主义的思维与方法的影响下,考茨基将唯物主义历史观贬为纯粹方法论意义上的“经验科学”和“社会观”,进而规律层面的哲学洞见逐渐向现象层面的经验总结“退化”,深刻的本质被直观的表象所置换;同时,考茨基将唯物主义历史观机械地拆分为唯物主义和辩证法,并且二者都是在经验主义层面上的,而非如普列汉诺夫一样将二者融洽为哲学层面的“辩证唯物主义”,更不是从整体上把握马克思主义世界观与方法论、唯物论和辩证法、自然观和历史观的辩证统一。之后,为了维护自身理论视界的和谐,考茨基最终走上了与伯恩斯坦殊途同归的道路,即“都努力限制以致清洗掉马克思主义中的辩证法因素”。[5](P序言3)在这去哲学化的过程中,事实不是被融化进历史辩证的过程,而是辩证的历史被肢解为直观事实,马克思的辩证法被“冻结成了一些关于不停的社会领域里的历史现象的因果联系的理论公式”。[6](P27~28)正如科尔施所指出,实证主义使“在理论上以辩证的方式,在实践上以革命的方式理解的唯物史观”变成了“孤立的、自发的各个知识分支”,“脱离革命实践的科学上的目标的纯理论考察”。[6](P25)这种事实之间规律链条的断裂,为达尔文主义等理论的进入预留了哲学的真空和罅隙,也为进化范式下历史机械主义“借助自然法的抽象理由”(卢卡奇语)的出场埋下了伏笔。进而,马克思主义哲学的科学性和革命性也逐渐被消解。
第二,虽然考茨基试图划清马克思主义与经济决定论的界限,但是因为过多依赖《〈政治经济学批判〉导言》,而相对忽视《德意志意识形态》和恩格斯晚年的历史唯物主义书信等,很大程度上导致了他对唯物主义历史观的阐释呈现片面夸大经济的决定作用的“弱经济决定论”倾向。具体来说,《〈政治经济学批判〉导言》从宏观视野将人类社会史前时期的社会形态的演进概括为生产力决定生产关系、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以及社会存在决定社会意识等三个决定与被决定的关系;《德意志意识形态》则从微观的人的活动进行分析,从“现实的个人”的“直接生活的物质生产”出发考察社会历史;恩格斯晚年的历史唯物主义书信则主要是驳斥了将历史唯物主义庸俗化、教条化和简单化的倾向,重点澄清了经济基础与上层建筑之间的辩证关系(上层建筑的“相对独立性”和“反作用”)和非经济因素在历史发展中的重要作用(经济“归根结底”的决定作用)等问题。对前者的依赖而对后两者的忽视,导致了考茨基在理解社会结构时从辩证视角退化为决定视角,因而在历史的客观规律与人的主观能动性的关系问题上,“只能从决定与被决定、作用与反作用的角度上进行论述,而不能深入到人的实践活动来解释人在历史上的能动作用”。[7](P184)不过,他同时又对经济的决定作用进行了限制,主要体现在他驳斥将经济生活等同于“全部人类生活”,对生产力与生产关系、经济动机与经济条件和经济利益与经济发展等范畴的界定与澄清,以及强调经济因素的主导作用是在“归根到底”的意义上来说的。鉴于此,套用法国学者埃迪安·巴里巴尔评价列宁哲学的话的格式,可以说考茨基的唯物主义历史观思想“介于历史的马克思主义(拉布里奥拉)和决定论的马克思主义之间”,[8](P4)即历史决定论和经济决定论的中间状态。这种弱经济决定论倾向,导致他过度强调社会形态演进过程中的“自然过程”,过度强调社会形态演进中无产阶级革命的经济条件,进而在无产阶级革命和专政等问题上持机械宿命论的态度而缺乏革命实践的热情,并最终在一战期间投入议会斗争等机会主义的怀抱。
第三,对《关于费尔巴哈的提纲》(对旧唯物主义和唯心主义批判基础上提出实践的原则)的忽略和《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带有浓厚的费尔巴哈的人本学痕迹)的遗漏,影响了考茨基实践视野的形成和对马克思主义哲学的革命本质的洞悉,导致他不能很好地理解马克思主义同旧唯物主义和黑格尔辩证法之间本质的区别(改造黑格尔辩证法的基础上对勾连主客观的实践的发现),使得他在辩证法方面局限于引用马恩关于辩证法的论述,实者却将作为马克思主义哲学灵魂的“辩证唯物主义”沦为悉尼·胡克所说的“感觉主义者的和机械的、忘却了实践的唯物主义”。[9](P32)其中,唯物主义退回到了费尔巴哈等人的旧唯物主义的水平,而辩证法也退回到了黑格尔的概念辩证法的水平。同时,受达尔文主义的影响,考茨基将马克思主义直指资本主义经济悖论的革命性和实践性软化为进化范式中的“主动的适应”,而不是将革命的辩证法运用于认识和改造世界的实践之中,最终导致马克思主义的人文关怀的向度和价值批判的尺度的双重失落。因此,考茨基无法在哲学上很好地驳斥以伯恩斯坦为代表的修正主义,也不能用理论很好地回应垄断资本主义时期工人运动的实践。
通过马克思主义的不断习得,考茨基逐渐完成了旧世界观的改造,达尔文主义的进化范式也逐渐被马克思主义的革命范式所稀释和置换。虽然他强调马克思主义与西方各种社会思潮之间的兼容性,但是他一直坚定地站在马克思主义的立场上兼容并包和博采众长。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考茨基的一生都试图调和马克思主义与达尔文主义、实证主义等思潮之间的龃龉,并建构一个体系将这些思潮都“装”进去。这种独特的理论倾向和结构直接形成了《唯物主义历史观》独特的文本形态,具体来说就是以人类大全历史为架构、马克思主义为基石、经济学为观察角度和达尔文进化论为语料的结构框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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