湘绣传人刘雅:“行走”的丝线
2018-05-05徐颢
■文/本刊记者 徐颢
湘绣,与苏绣、蜀绣、粤绣一起并称中国四大名绣。湘绣带有鲜明的湘楚文化特色,作品极具真实感,有“绣花能生香,绣鸟能听声,绣虎能奔跑,绣人能传神”的美誉。
2017年11月6日,长沙,在湘绣传承人刘雅的个人艺术展上,展厅中央引来不少参观者驻足惊叹:眼前8米的真丝透明缎一半垂直悬于空中,一半铺落于地面,刺绣的落叶,宛如在空中回旋、飘落,与地面的真实落叶融为一体,传统湘绣技艺的精湛绝妙携秋凉叶落的意境穿越而来。这幅作品起名《叶·落时》,是刘雅在湘绣写实基础上创作的以“幻与真”为表现主题的当代刺绣装置艺术。
展厅里还展示了刘雅其余30多幅湘绣作品,是她回归湘绣13年间的所有成就,每一幅都是她游刃于传统技法与现代艺术中追求极致的呕心之作。作品《银虎》《母爱》中鬅毛针、花游针、掺针等数十种湘绣传统针法可见一斑;《唐卡文殊菩萨》《水彩风景》《凤呈祥》增加了对工笔重彩、油画、水彩画等厚重色彩技法的形式表现,师古又不泥古;单面绣《欢喜》将白描的茎叶、渲染的花鸟相结合,一种虚实相交的审美情境油然而生;《花雀》,绣制了一只栖驻于枝头的鸟雀,所栖驻的树枝在画面中若隐若现,与多种针法结合单色丝线表现的鸟雀,形成鲜明的对比,给人以“未竟之作”的感觉。
“行走的丝线”,是刘雅为自己的湘绣作品展和作品集起的名字,10年前就已准备好了。对于幼时学艺,后又游离于湘绣之外,最终再次回归湘绣的刘雅而言,“行走”是她人生的一个主题,一个区别于传统绣娘在闺阁之中享受刺绣静好岁月的主题。这根不断“行走”的丝线正如她的人生经历一般,百转千回却又百折不挠,终将最美的时光景象呈现于此。
基因传承
20余年前,湖南省株洲市清水塘街道两侧众多的古玩、文化用品商店之中,一间不足10平方米,名为“湘女绣庄”的小店,专门售卖湘绣新品,显得格外与众不同。它的主人,是湘绣中国工艺美术大师、湘绣界的国宝级人物柳建新——刘雅的母亲。柳建新曾供职于湖南省湘绣研究所,是系统掌握鬅毛针核心技法的代表性传承人。在湘绣中,传统技法鬅毛针通常用来绣狮虎,它能使丝线看起来像毛发一样,一头扎在肉里,一头看着特别蓬松。
在刘雅的记忆里,家族祖辈的女子们多以刺绣为生,“从曾外婆、外婆和姑婆,到妈妈,再传承到我这一辈,已经是第四代了,我从小的生活就离不开针线穿梭飞舞的画面。”湘绣是刘雅儿时的“玩伴”,是她无邪岁月里的“童话镇”。“三四岁的时候,我常去妈妈所在的湘绣大楼的车间玩。湘绣大楼当时是湖南的一张名片,时常会有外宾参观,我被妈妈藏在被架起来的绣布下面,偶尔一仰头,看到外宾正取下眼镜凑近绣布,我还会摆手打个招呼。”
“母亲热爱绣花,一辈子只做一件事,一做就是一辈子。”湘绣源自国画,柳建新得到湖南一位名画家真传,素描和工笔画皆有扎实的功底,是最早一批既会画又会绣的绣娘。为了改善家里的生活条件,母亲会利用业余时间画绣稿,放在销售陈列馆代卖,5块钱一张。母亲画画是刘雅最安静的时候,不再蹦来蹦去,而是双手支起小脸,在一旁看得出神。刘雅从小在刺绣中长大,虽不曾正式学艺,但湘绣的一针一线,早已密密织入,成为她的天生习得。一次,母亲刚绣了个老虎,八九岁的刘雅便拿起绣针在老虎额头绣了个“王”字,此番调皮的举动并未受到母亲的责备,反而成全了刘雅的“首绣”。大三暑假,刘雅尝试乱针绣出两幅绣品,放在母亲的绣庄,居然一个月之内就卖掉了,其中一幅还卖到5000元。这让刘雅对刺绣的兴趣大增,大四临毕业,经济学专业的刘雅提交了毕业论文:湘绣的发展和当下市场现状。答辩会上,刘雅信誓旦旦:希望自己将来能为中西文化的合璧做些事情。回到寝室,她又自嘲:太大言不惭了,我能做些什么呢?
尽管从小对湘绣耳濡目染,但刘雅并没有被母亲引导成为一名湘绣传人,母亲坚持送她出国学习,让她成为家族里唯一一个留过学,受过高等教育的女性。但传承,似乎都是冥冥中的注定。
“海归”回归
在刘雅的生命中,一直有两条线,一条亲历自己的成长,一条则见证母亲在传承湘绣过程中的曲折,伴随的是湘绣作为非遗项目的演进、生长。
1996年,柳建新注册自己的绣庄,湘女绣庄成为第一家湘绣民营企业(现已被认定为湖南省老字号)。当时市场繁荣、人工费低廉,绣庄生意很红火,鼎盛期有四五十名工人,月营业额逾十万元,湘女绣庄成为湘绣名副其实的第一批弄潮儿。母亲立下开店宗旨:世世代代诚信,要绣就绣最好的湘绣。2000年初,刘雅出国留学,母亲的绣庄也顺风顺水,两条线平行向前,似无交集。
进入2004年,越来越多的绣庄涌入,无序竞争愈演愈烈,劳动力成本激增,低成本营销猛烈冲击着湘女绣庄,经营状况每况愈下。母亲的艰难和抱怨时不时传到刘雅耳朵里,可当时的她,正忙着走遍欧洲,感受油画的明快色彩,领略精致唯美的异国文化,接收全世界的新鲜事物。“在欧洲,每一栋楼都有着鲜明的当地风格,有着百年老宅的范儿,但其实每一块石头都没有超过50年的历史,再想想我的家乡长沙,千年古城在经历过几场大火之后面目全非,成为千城一面的水泥森林,昔日的古城文化难觅踪迹。我们崇尚的实用主义,导致现代人对于传统文化普遍缺乏传承和保护意识。” 刘雅在异国行走中的思考里隐藏着对于像母亲这样的传统手艺人现实境遇的担忧和反思。
2005年,刘雅的父亲罹患癌症,母亲开始独力支撑绣庄,经营一下子乱了套。在刘雅眼里,母亲是个纯粹的手艺人,如今离开了父亲,如同失去了主心骨,一片茫然。而此时的刘雅已落户北京,就职于世界五百强企业,有车有房也结了婚,生活刚安定下来。
四代传承的祖业,身为独女,刘雅面临选择:是继续留京做金融白领,还是回湘帮母亲打理绣庄?如果她选择前者,老祖宗的传承恐怕就此断裂。于是2005年底,刘雅只身回到长沙,将自己的婚姻状态切换成“异地”,26岁的她决心回归成为湘绣鬅毛针法第四代传人,从那天起,她的现世安稳转变为“在浮躁、喧嚣、挣扎、彷徨中坚持”。周边流言四起,有人说她是在北京找不到工作,成了“海带”,有人说她年纪轻轻就贪图安逸,投靠母亲……“没人相信我在北京混得不错。”刘雅感到崩溃。
不过,她最需要面对的,是技艺的生疏,一切需从最基础的分丝劈线学起。刺绣创作成了刘雅生命的重心,她多次前往中央美术学院、清华大学美术学院、苏州工艺美术职业技术学院等专业学府充电,没日没夜地学习。可是,即使再忙碌再充实,刘雅还是避免不了“外表疯狂、内心彷徨”——“因为想念老公和孩子,每晚都是哭着睡着,在别人眼里我是不接地气的海归,完全靠老公养。跟妈妈时不时还有工作上的矛盾,我反复问自己:两代人的付出,究竟得到了什么?”唯有在刺绣中,她才能放空自己,拿起针线,针线成了画笔,在绣地上自由行走、穿梭、宣泄、表达……
非遗,非常易遗忘
刺绣,作为一项民间手艺,有着鲜明的地域特点,承载的是民俗文化。“江浙的绣娘,温婉的气质由内而外,所以苏绣给人感觉优雅秀美,湖南的绣娘大大咧咧,‘女汉子’性格,手头功夫自然不矫揉造作。”敢为人先的湘人特质让湘绣在四大民绣中水平更高一筹,风格质朴狂野,追求技巧上的极致,更讲求图案色彩搭配,所谓大俗即大雅。
刘雅是个急躁性子,可偏偏刺绣燥不得、急不来。一根丝线分两股,一股又分64丝。分线很费时间,用一根丝来刺绣,丝有多细,绣女的心就有多细。一幅湘绣,往往有着几十种针法,几千个深深浅浅的色阶,一针一线地游走,短则耗时数月,长则磨砺数年。其间若是乱了技法,或是错了颜色,是极为麻烦的事,因为丝线覆盖不一定能挽救,而返线则易毁坏底布,稍有不慎可能前功尽弃,只得重开篇章。刘雅每天在绣庄至少坚持五六个小时,她说自己只有在绣针的时候最开心。沉浸在刺绣中的刘雅,安静地像一幅画——独坐绣屏前,素手引针线,凝眸绘花鸟,不计眼前几个春秋掠过。
湘绣是湖南首批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是湖湘人最值得骄傲的一份精神财富。不过,打上了“非遗”标签的东西都属于过去,注定小众。在刘雅的解释里,“所谓非遗,不过是非常容易被遗忘的东西”。
而刘雅努力尝试和改变的,正是为了要让这份过去的东西活在当下,让更多的年轻人接受。在绣品主题的选择上,她喜欢所有跟生命有关的东西,花花草草都可能成为取材对象,绝不囿于传统主题的动物或富贵牡丹之类,她认为“技艺无新旧,趣味有高低。传统的工艺美亘古不变,如何把技艺放在作品上,传统与创新结合,技法配上好的画面就是好的作品”。
湘绣中,针线就是画笔,好的画面须搭配恰到好处的画法、用色和技法。传统的湘绣乡土气息浓厚,配色偏民俗化,重大红大绿,属于“过去的东西”。刘雅年轻,又留过洋,创新与传承在她的湘绣作品中交相呼应,体现出更多的变化与融合。相比于传统湘绣的浓重色彩,她更喜欢清新淡雅的风格,底布上有着更多的留白。传统湘绣一般以真丝为地、蚕丝为线制作而成,刘雅则不囿于传统,尝试以不同材料施针。较早的作品《银虎》,以蚕丝线绣于苎麻布之上;后期以张大千艺术作品为基础创作的绣品,更是以本地多见的夏布为地。地材的粗犷与绣面的光洁,形成鲜明的对比,突破了人们对于传统湘绣的想象,“夏布颜色偏黄,粗糙古朴,衬托出丝线的光滑细腻,雅致得像一幅古画,很有岁月感。”刘雅与母亲合作的《银虎》,融合了传统与现代元素,这幅长宽均为1.4米的湘绣,采用西方的油画布,摒弃了传统湘绣中以黄色为老虎毛发的风格,取代以黑白素描的形式,刘雅巧妙地运用了冷暖、深浅等不同色调的黑白灰,辅以传统的鬅毛针等多种技法,耗时一年多,最终呈现出一只生动又独特的银虎。作品《银虎》《母爱》获得中国工艺美术“百花杯”金奖,《母爱》同时荣获国际手工艺精品银奖并入选国家博物馆“2016中国当代工艺美术双年展”。
刘雅说,绣每一副作品都是一种冲动,其间会不停拷问自己,为什么要这么绣。很多时候,她不知道自己的异想天开会不会导致全盘皆乱,毕竟对于湘绣而言,一针一线,都是匠心独运,承载着刺绣者的光阴。
坚守,是一种情怀
如今的刘雅,身兼数职,大师、匠人、老板、策展人,懂艺术也懂美术,外语又好,这些特质加上行走世界的经历让她成为湖湘文化输出的一张名片。作为湘绣杰出代表,她受邀出访了英国伯明翰、美国拉斯维加斯、法国拉多谢尔、瑞士、列支敦士登、葡萄牙里斯本、法国巴黎、日本等国家和地区,并在当地举行作品展览、文化交流和现场刺绣展演。多幅湘绣创作荣获国家级、省级最高奖。她在每一副绣品中都融入不同的美术元素,从西方油画到中国青花瓷,从写意山水到工笔画,创新让传统焕然一新,精湛的百年技艺传承引来啧啧赞叹,“每当听到那些外国人用不同的语言赞叹我的作品时,总有一种自豪感油然而生。”刘雅向记者描述了一次奇妙的异国缘分:“2016年9月的一个周末,小区保安突然通知我说有个老外找我,原来是在瑞典看过我展览的一个商人,专程飞来长沙找我,真是吓我一跳。”
在长沙,刘雅投资成立了柳建新刺绣艺术博物馆,是湖南省首个私人湘绣博物馆,展览着母亲柳建新和自己的上百件湘绣作品。馆内开设DIY体验中心、文创中心和中长期培训课堂,承担传承、普及湘绣的功能。建馆参展、对外宣传、创造“精神GDP”,这是刘雅目前为非遗项目湘绣选择的一条工业化时代的生存之道。
“我坚持这条路,未必不是一条路,将来可能也是条康庄大道。”她自然无法忽视产业化对于手工刺绣的冲击,也曾经在困窘中探索产业化道路。比如,将人工绣与机器绣相结合,由人工研发走线、色彩和图案,由机器来走针,效果模拟八分像,但很快发现此路不通——“我自己做不了,需要一个团队”。曾经又尝试向服装转型,投了十几万元,没搞出名堂,配套产业链的契合太难,不过刘雅最终还是觉得“技艺到了这种程度,绣在服装上可惜了”。三四年前,文创风起,刘雅领着工作室跟风制作了一大堆文创产品,因为没法产业化,无法实现真正的市场对接。后来,刘雅想明白了,“行业发展或许有很多条路可以走,但我目前坚持的是一种情怀,国粹代表一个时代最好的东西,若是放弃绝对是一个民族的损失。” 细数母亲穷尽一生加上自己的十几年,也不过成就了这百余幅作品,注定了她们的湘绣不是被消费,而是被鉴赏。
这也是为什么刘雅愿意花上3年多的时间,绘制一幅重量级的作品《唐卡》,这幅融入了众多湘绣传统手艺和针法的作品,在刘雅眼里,是创新更是传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