陕西韩城盘乐村宋墓壁画杂剧脚色辨析*
2018-05-04邱洁娴
邱洁娴
引 言
2009年4月11日,发掘于陕西省韩城市盘乐村北宋墓西壁的杂剧壁画,顺利迁入陕西省考古研究所。自此,这幅场面壮观、色彩鲜丽的杂剧演出图呈现在世人面前。从女性墓主手持的"熙宁元宝"钱币看,壁画绘制年代是北宋熙宁年后、靖康难前(1068-1127)这段时间,*此点康保成、孙秉君两位先生已拈出。参康保成、孙秉君《陕西韩城宋墓壁画考释》,《文艺研究》2009年第11期。反映的是北宋时期的杂剧演出。
陕西省韩城市盘乐村北宋墓杂剧演出壁画
这幅壁画定格了杂剧演出的滑稽瞬间,共描写了17个人物,整体上呈倒“W”型构图。后部12人排列如开口度很大的“八”字,由11名乐伎、1名公认为装孤的杂剧演员组成。构成“八”字左撇的9人,分三排错落站立,每排3人,均为男性,后两排6人持筚篥,前一排1人击大鼓,1人持拍板,1人腰前悬杖鼓。除大鼓手戴无脚簪花幞头外,其他皆戴展脚簪花幞头,筚篥手与拍板手穿圆领宽袖长袍且束腰带,两位鼓手穿窄袖长袍,袍依次为红橙灰三色。“八”字的右捺比较短,依次是秉笏静立的装孤1人,戴展脚簪花幞头,穿圆领宽袖橙色长袍,束腰带;持笙的女乐2人,均高冠大髻簪花,头裹红色细丝巾,一人外穿青色对襟外衣,内穿红色束胸长裙,另一人外穿紫色对襟外衣,内浅黄色束胸长裙。
“八”字的开口里,4名“V”字型布局的杂剧演员正在表演,焦点是处于“V”字尖端的演员,他的头极大,抱膝埋头蜷坐在红色木椅上,穿灰色窄袖过膝宽衫、白色长裤,一根细长竹竿搭在他肩膀和屈曲的膝盖上。其他三人指着他打趣:服装与椅上者一致的演员在其对面,弓腰作揖,尖顶诨裹,面上抹粉,眼睛嘴巴四周皆涂黑,朝椅上者做鬼脸;椅子后面的演员,戴无脚幞头,穿黑色窄袖长衫,束灰腰带,穿白色长裤,眼下傅粉,面色宁静,他右手持方形红扇,做拍向椅上者状;最右边的演员戴无脚幞头,穿红色窄袖长袍,拦腰扎黑布成裙状,背插白色团扇,穿白色长裤,额头眼部全抹白,眉毛胡须刻意画浓,右手拇指与食指塞在嘴里笑着打呼哨,左手指向椅上的演员。
“八”字内部,“V”字左边,一人不持任何乐器,侧身凝神观看4人表演,他的服饰装扮一如杖鼓手。
整个画面相当生动,乐队偃息,鼓点正行,杂剧演员的嬉笑声仿佛要离画而出。
这幅杂剧演出壁画具有重要的戏剧史意义。它是迄今发现的场面最宏大的北宋时期杂剧演出图,为学界清晰认识北宋杂剧演出形态、中国古代戏剧发展的阶段性特征,提供了最直观具体的参照物,因而吸引了戏剧研究领域专家学者的广泛关注。康保成、孙秉君、延保全、姚小鸥、焦海民、辛雪峰、周华斌等先生都曾撰专文解读此画,内容涉及演员脚色、杂剧剧名、人物服饰、面部化妆、乐队伴奏、杂剧与民俗以及剧史意义方方面面。其中,关于几名杂剧演员的脚色,诸家判定不一,有进一步讨论的必要。
一、过往的研究
脚色制是中国传统戏剧的一大特色。脚色设置,由来已久,早在唐代,参军戏里就有作为脚色的“参军”,到北宋,杂剧(戏)演出繁盛,各类杂剧人也应当有其脚色归属,然而史料缺乏,后世人难窥其真面目。正因如此,学界在确认韩城壁画的杂剧人物脚色时,不可避免地出现了众说纷纭的现象。
各家讨论多集中在构成“V”字的4名演员与装孤这5个人物上。2009年9月,焦海民先生较早地发文,认为五个脚色分别为装孤(静立者)、副净(吹呼哨者)、副末(椅子右边第一人)、副净(坐于椅上者)、引戏(椅后持扇者);*焦海民:《韩城盘乐宋墓杂剧壁画初步考察》,《戏曲研究》2009年第3期。两个月后,康保成、孙秉君两位先生发文指出五人分别是引戏(椅后持方扇者)、末泥(打呼哨者)、副末(坐于椅上者)、副净(椅子右边第一人)、装孤(执笏静立者);*康保成、孙秉君:《陕西韩城宋墓壁画考释》,《文艺研究》2009年第11期。同时,延保全先生对“引戏”与“装孤”的判定与康、孙一致,但结合以往宋金杂剧考古发现,推论其余三人为“一末二净”(坐于椅上者、椅子右边第一人为副净,打呼哨者为副末);*延保全:《宋杂剧演出的文物新证——陕西韩城北宋墓杂剧壁画考论》,《文艺研究》2009年第11期。他的说法,2014年为辛雪峰先生《陕西韩城北宋杂剧壁画与戏曲的形成》一文承袭。*辛雪峰:《陕西韩城北宋杂剧壁画与戏曲的形成》,《戏曲艺术》2014年第2期。到2015年,周华斌先生再次解读此壁画,首次提出该场演出有三个副净,但在具体说明时,除了认定坐在椅子上的副净以外,他又说,“戴尖角帽箍、作滑稽装扮、双手作揖打恭者也是副净,另一个鼻梁上涂白粉、指着另外两个副净打呼哨的演员同样可视为副净(或副末)。至于椅子后面裹有头巾……右手举红牌的表演者……可视为副末。”则在他看来,这场演出,要么是“一末三净”,要么是“二末二净”,但他没有为这种说法提供依据。*周华斌:《乞儿驱傩与宋杂剧——韩城“北宋杂剧图”壁画读解》,《戏剧》2015年第5期。判定这幅演出图的脚色而未提供论据的还有沈倩女士,她认为坐在椅上的是末泥,椅子后面的是引戏,椅子正对面是副净,副净背后的是副末,装孤则秉笏静立。*沈倩:《宋代戏曲文物与宋代演出》,上海:上海远东出版社2015年,第67-68页。
诸家说法中,焦海民、康保成、孙秉君、延保全诸位先生有具体论证,除了参考出土文物中的杂剧人物形象与所持砌末,他们主要还是以南宋中期以来耐得翁等人的文献描述为辨析指南:
杂剧中末泥为长,每四人或五人为一场,先做寻常熟事一段,名曰艳段;次做正杂剧,通名为两段。末泥色主张,引戏色分付,副净色发乔,副末色打诨,又或添一人装孤。*(宋)耐得翁:《都城纪胜》“瓦舍众伎条”。见《影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590册,台北:台湾商务印书馆1986年,第7页。
杂剧中末泥为长,每一场四人或五人,先做寻常熟事一段,名曰艳段;次做正杂剧,通名两段。末泥色主张,引戏色分付,副净色发乔,副末色打诨,或添一人,名曰装孤。*(宋)吴自牧:《梦粱录》卷二十“妓乐”条。见《影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590册,第167页。
院本则五人:一曰副净,古谓之参军;一曰副末,古谓之苍鹘;鹘能击禽鸟,末可打副净,故云。一曰引戏;一曰末泥;一曰装孤。*(元)陶宗仪:《辍耕录》卷二十五“院本名目”条。见《影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1040册,第685页。
按照耐得翁等人的说法,一场杂剧演出有四五个人,对应的杂剧脚色也有四五个:末泥、引戏、副净、副末、装孤。康保成先生等以此为依据,结合文献文物资料中的各类脚色特征,努力在壁画中的五个杂剧人物和史料所说的五种脚色之间,寻求某种对应的关系。不过这种诠释忽略了三个问题:其一,忽略了壁画与史料内容之间的年代差。韩城壁画反映的是北宋时期(1127年之前)杂剧演出情形,而《都城纪胜》等笔记成书年代在南宋中期(1235)以降,*《都城纪胜》成书于南宋理宗端平二年(1235),《梦粱录》成书于度宗甲戌(1274)。《辍耕录》的作者陶宗仪是元末人,生存年代约在1321年到1412年之间。引文描述的杂剧演出也就当时杭州城情况而言,两者在时间上至少相距108年。其二,忽略了北宋杂剧脚色具体情况。就现存资料看,北宋杂剧里名实皆备的脚色有“副末”、“副净”(副靖)、“参军”,他如“引戏”、“装孤”,大抵有其实而难寻其名,至于“末泥”,则是南宋末年出现的名称。其三,忽略了北宋杂剧的具体演出情形。北宋杂剧演出灵活,宋代文人笔记显示,其演出人数从二人到六人不等,*详参黎国韬《古剧考原·参军戏考》,广州:中山大学出版社2011年,第216-218页。并不拘于《都城纪胜》中“一场四五人”的单一情形。所以,在这一史料与北宋杂剧脚色之间寻求对应关系的想法,不符合北宋演剧实际。
韩城壁画展示的是北宋杂剧演出场景,学者们试图弄清楚壁画中场上演员的脚色归属,而描述北宋杂剧演出的文献中几乎没有提及脚色。《都城纪胜》等文献弥补了这一缺陷,很自然地,就格外受到青睐。这大概是学界在解读壁画脚色时,出现时代偏离的根本原因。事实上,被冷落的北宋演剧史料并非无关脚色,只是没有得到深入分析。脚色最终服务于演出,也在演出中恰当地体现,所以,回归北宋杂剧演出语境,是解读韩城壁画杂剧脚色的内在要求。有鉴于此,笔者试图通过精读北宋杂剧演出资料,分析当时杂剧表演的具体实际,寻绎其演出模式、演出特色与脚色配置之间的关系,在此基础上,就韩城壁画杂剧脚色谈一点自己的看法,不妥之处,还请方家指正。
二、北宋杂剧演出模式与引戏
我们今天在剧院看戏,会发现演员上台即入戏,作为剧中人表演故事。但1000多年前,北宋杂剧并非如此呈现,代言体的杂剧演出前,往往还有一个勾杂剧入场的环节:
参军色执竹竿子作语,勾小儿队舞,小儿各选年十二三者二百余人……乐作,群舞,合唱,且舞且唱。又唱破阵子,毕。小儿班首入进致语,勾杂剧入场,一场两段。……杂戏毕,参军色作语放小儿队。*(宋)孟元老:《东京梦华录》卷九“宰执亲王宗室百官入内上寿”条,见《影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589册,第167-168页。
参军色作语勾女童队入场,女童皆选两军妙龄容艳过人者四百余人……群舞,唱中腔,毕。女童进致语,勾杂戏入场,亦一场两段。讫,参军色作语,放女童队。*(宋)孟元老:《东京梦华录》卷九,第168页。
以上是徽宗(1100—1126年在位)寿辰上两次杂剧表演,分别见于饮第五盏与第七盏御酒时。杂剧演出穿插在队舞表演中,参军色勾放队舞,队舞班首则勾杂剧入场,杂剧一场两段。这是皇帝寿宴上的演出,排场自然宏大,大臣内宴,不会出动一场几百号人的队舞:
秦桧以绍兴十五年四月……丁丑赐银绢万匹……有诏:就第赐燕,假以教坊优伶……中席,优长诵致语,退。有参军者,前,褒桧功德。一伶以荷叶交椅从之。诙语杂至,宾欢既洽。参军方拱揖谢,将就椅,忽坠其幞头,乃总发为髻,如行伍之巾;后有大巾镮,为双叠胜。伶指而问曰:此何镮?曰:二胜镮。遽以朴击其首曰:尔但坐太师交椅,请取银绢例物,此镮掉脑后,可也!一坐失色。桧怒,明日,下伶于狱,有死者。*(宋)岳柯:《桯史》卷七。见《影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1039册,第458-459页。
绍兴十五年(1145年)的这场演出,发生在秦桧府上,意在讽刺秦桧,有教坊优伶为此失去生命。勾杂剧入场的人是诵致语的优长(即教坊优人中级别较高者),绍兴十五年离北宋非常近,其演出模式大抵还是承袭北宋而来。*绍兴(1131—1162)末年南宋罢教坊,此前教坊制度,基本从北宋元丰教坊改制以来的格局。详参黎国韬师:《历代教坊制度沿革考——兼论其对戏剧之影响》,见《文学遗产》2015年第1期。
观上三例可知,北宋杂剧的表演模式是:勾杂剧入场——杂剧表演——退场。这种模式直到南宋理宗(1224—1264年在位)的生日宴会上还未发生改变,不过此时进致语者是杂剧演员时和:
第四盏……进念致语等(时和)……杂剧,吴师贤以下做《君圣臣贤爨》,断送:《万岁声》。*(宋)周密:《武林旧事》卷一“天基圣节排当乐次”,见《影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590册,第183页。
所以,念致语勾杂剧入场,是两宋杂剧表演的一个重要部分,而承担此项任务的人,至少包括队舞班首、优长、杂剧演员。若从职能来看,他们应该还有一个共同的名称——引戏。
“引戏”之名,首见《武林旧事》“乾淳教坊乐部”条,*(宋)周密:《武林旧事》卷四,“杂剧三甲”均有“引戏”。同上第219页。乾淳乃南宋孝宗年号,时在公元1165到1189年之间。但北宋已有引戏,应是意中之事。文献资料显示,包括引戏在内的“引导人”的存在,是北宋娱乐表演节目的普遍现象。除了未见其名的引戏,勾放大曲舞与队舞的引舞*北宋有引舞,于《宋史·乐志》有征:(绍兴)十年,……丞周执羔言:大乐兼用文、武二舞,今殿前司将下任道,系前大晟府二舞色长,深知舞仪,宜令赴寺教习。 又,(绍兴)十有三年……乐工、舞师照在京例,分三等廩给。其乐正掌事、掌器,自六月一日教习;引舞色长、文武舞头、舞师及诸乐工等,自八月一日教习。于是乐工渐集。参(元)脱脱等:《宋史》,北京:中华书局,1985年,分别见于3030页、3031-3032页。引舞由参军色充当,其功能在勾放舞蹈,胡忌先生曾论证,见《宋金杂剧考》(订补本),北京:中华书局,2008年,第103页。,北宋还有不为戏剧界熟悉的引马,其职能正是领马术表演入场退场:
诸班直常入袛候子弟所呈马骑,先一人空手出马,谓之引马;次一人磨旗出马,谓之开道旗;次有马上抱红绣之球……呈骁骑讫。引退。*《东京梦华录》(卷七),《影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589册,第159-160页。
可见,北宋宫廷各类节目表演之前后,照例要有人进行引导。勾舞蹈入场退场者谓之“引舞”,勾马骑表演入场退场者谓之“引马”,以此类推——尽管现存资料并未显示北宋有“引戏”之名——勾杂剧(戏)入场退场的人,就是引戏。不过,上述有关“引戏”的三例,并未显示他勾杂剧退场,此项功能,这里仅作为一个推测保留。(如下表)
表一
需要补充说明的是,观上数例可知,引戏勾杂剧入场与杂剧表演相互独立,引戏的存在,更多是出于演出体制的需要,而非剧情的需要,他并不参与演出,诚如胡忌先生所言:(引戏)参加赞导而与剧事表演无关。*胡忌:《宋金杂剧考》(订补本),第106页。
综上,北宋杂剧的表演模式可以概括为:引戏念致语勾杂剧入场——演员表演杂剧——(引戏引导杂剧演员)退场。
三、北宋杂剧演出特色与副净副末
引戏勾入场的杂剧,具体如何表演,宋代文人对此屡有描写。广泛散布于多种笔记里的北宋杂剧演出,往往呈现出统一的风格,具有很高的识别度,这也从侧面说明北宋的杂剧演出已经相当成熟。这里选择几条,以略窥其面目。*目前学界对北宋杂剧演出资料的辑录,以任半塘先生《优语集》最多,书中搜集了北宋优语52条。除去优人日常生活中的语录、宴会表演时简单的致语口号或只言片语等,剩下21条记录了相对完整的杂剧演出。笔者择要选7例,加粗各例中滑稽优语作为此例标题,据此分析归纳北宋杂剧演出特色与脚色。
(2)根据环境水腐蚀性判定标准:①齐道排闸、杨庄排闸附近地表水对普通混凝土具有弱腐蚀性;郝关排闸、高楼排闸、董庄引闸和董庄排闸附近地表水对普通混凝土具强腐蚀性;②郝关排闸、董庄引闸和董庄排闸附近地表水(CL-1)对混凝土结构钢筋具中等腐蚀性;寨里排闸、东方扬水站引闸地表水对混凝土结构钢筋不具腐蚀性;其余地表水(CL-1)对混凝土结构钢筋具有弱腐蚀性;③郝关排闸、董庄引闸和董庄排闸附近地表水对钢结构具强腐蚀性;其余地点地表水对钢结构具弱腐蚀性。
仁宗作赏花钓鱼宴赐诗,执政诸公、洎禁从馆阁,皆属和。而“徘徊”二字无他义,诸公进和篇皆押“徘徊”。再座,教坊杂戏,为数人寻访税第。至一宅,入观之,至前堂之后,问所以,曰:徘徊也;又至后堂,东西序,亦问之,皆曰:徘徊也。一人笑曰:可则可矣,徘徊太多尔。*(宋)苏象先:《丞相魏公谭训》卷十。见中国国家图书馆编《原国立北平图书馆甲库善本丛书》第230册,北京:国家图书馆出版社2013年,第570-571页。
潞公会温公曰:某留守北京,遣人入大辽侦事,回云:见辽主大宴群臣,伶人剧戏,作衣冠者,见物必攫取,怀之。有从其后以梃扑之者,曰:司马端明耶?君实清名,在夷狄如此。温公愧谢。*(宋)邵伯温:《闻见录》卷十。见《影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1038册,第771页。
顷有秉政者,深被眷倚,言事无不从。一日御宴,教坊杂剧:为小商,自称姓赵名氏,负以瓦瓿卖沙糖。道逢故人,喜而拜之。伸足,误踏瓿倒,糖流于地。小商弹指叹息曰:甜采,你即溜也!怎奈何?左右皆笑。俚语以王姓为甜采。*(宋)王闢之:《渑水燕谈录》卷十。见《历代笔记小说大观》,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年,第72页。
崇宁二年铸大钱,蔡元长建议俾为折十,民间不便之。优人因内宴,为卖浆者,或投一大钱,饮一杯,而索偿其余。卖浆者对以方出市,未有钱,可更饮浆。乃连饮至于五六,其人鼓腹曰:使相公改作折百钱,奈何!上为之动,法由是改。*(宋)曾敏行:《独醒杂志》卷九。见《影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1039册,第578页。
近扈从燕醴泉观,优人以相与自夸文章为戏者,一优(丁仙现者)曰:吾之文章,汝辈不可及也。众优曰:何也?曰:汝不见吾头上子瞻乎?上为解颜。*(宋)李廌:《师友谈记》。见《影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863册,第173页。
蔡京作相,弟卞为枢密。卞乃王安石婿,尊崇妇翁。当孔庙释奠时,跻配享,而封舒王。优人设孔子正坐,颜孟与安石侍侧。孔子命之坐。安石揖孟子居上,孟辞曰:天下达尊,爵居其一。轲仅蒙公爵,相公贵于真王,何必谦乎如此?遂揖颜子,颜曰:回也陋巷匹夫,平生无分毫事业,公为明世真儒,位地有间,辞之过矣!安石遂处其上。夫子不能安席,亦避位起。安石惶惧,拱手云:不敢!往复未决。子路在外,愤愤不能堪,径趋从祀堂,挽公冶长臂而出。公冶为窘迫之状,谢曰:长何罪?乃责数之曰:汝全不救护丈人,看取别人家女婿!其意以讥卞也。时方议欲升安石于孟子之右,为此而止。*(宋)洪迈:《夷坚志》乙卷四之“优伶箴戏”条。见《影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1047册,第347页。
崇宁初,斥逐元祐忠贤,禁锢学术。凡遇涉其时所为,无论大小,一切不得志。伶者对御为戏:惟一参军作宰相,据坐,宣扬朝政之美。一僧乞给,八年游方,视其戒牒,则元祐三年者,立涂毁之,而加以冠巾。一道士失亡度牒,问其披戴,时亦元祐也,剥其羽服,使为民。一士人以元祐五年获荐,当免举,礼部不为引用,来自言,即押送所属,屏去。已而主管宅库者附耳语曰:今日于左藏库请得相公料钱一千贯,尽是元祐钱,合取钧旨。其人俯首久之,曰:从后门搬入去。副者举所持梃杖其背曰:你做宰相,元来也只要钱!是时至尊亦解颜。*(宋)洪迈:《夷坚志》乙卷四,第347页。
观上7例,我们发现,宋代文人在描述北宋杂剧演出时,大都先是娓娓道出演出背景,接着述优人妙语,末了常会添上一句:“上为之解颐”或“法由是改”。这说明,当时的杂剧演出,绝非临时起意,往往有感而发、精心布局,意在使观者一笑,至于善戏谑者,还能寓讽谏于谐谑,如上所举“折百钱”、“元来也只要钱”、“全不救护丈人”等,便得最高一义。对于北宋杂剧这种谋篇布局与滑稽戏谑的特征,当时人已有精妙的概括,欧阳修(1007—1072)说:“杂剧人上名下韵不来,须副末接续”,*(宋)胡仔:《渔隐丛话前集》卷三十。见《影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1480册,第216页。黄庭坚(1045—1105)说:“作杂剧,初时布置,临了须打诨,方是出场”。*(宋)曾慥:《类说》卷五十七。见《影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873册,第993页。
打诨分两类,一类没有明显对立双方,一人通过言语动作表演就能产生滑稽效果,如丁仙现戴高帽自夸,如小商贩对着自己踢倒的糖瓿慨叹,如鼓腹者无奈地建议折百钱;另一类打诨——韩城壁画杂剧演出即属于此类——出现明显对立的双方,并且,他们的关系呈现为一方对另一方的否定。可笑的一方如文思枯竭屡屡徘徊的官员,如窘迫的公冶长,如惺惺作态的宰相,如爱顺手牵羊的司马光(按,这应该是辽的优伶制造负面舆论诋毁宋朝领导人),他们都受到了对立方的否定(具体表现为讽刺、责备与抨击),如下表:
表二
此表不仅反映了北宋杂剧对立冲突与滑稽戏谑的特色,也透露出北宋杂剧脚色信息。包括以上所举7例,今人能见到的北宋杂剧演出资料里,极少出现脚色名称,独“元来也只要钱”例提及“推一参军作宰相”——当然,上面所举南宋早年(1145)秦桧府上的演出里,也出现了影射秦桧的参军——这里的参军是脚色名,承唐代参军戏而来,作为脚色的参军,至迟到元代就被称为副净,陶宗仪说:
副净,古谓之参军。*陶宗仪《辍耕录》首先指出:副净古谓之参军。见《影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1040册,第685页。
参军,多扮演官员,这是参军戏产生以来的主流,并且这类官员在参军戏或者称宋杂剧(宋代,参军戏纳入杂剧范畴)里,多为被否定者。到了元杂剧里,这类官员由净来充当,最典型的,是常常与丑扮的令史(或称外郎)成对出现的糊涂官,见于《河南府张鼎勘头巾》、《张孔目智勘磨合罗》等。基于“参军”这一称呼后来消失了,而吸收并替代它的净(副净)成为中国传统戏剧里最重要的脚色之一盛传至今,且北宋已出现“副净”(副靖),我们这里也仿陶宗仪的说法,径称“参军”为副净。那么,观上表可知,与宰相同属于被否定的可笑之人,其脚色就是副净(参军)。
至于上表中否定副净的演员,总是恰到好处地配合副净、口出妙语,使全剧产生滑稽效果,他正是欧阳修所说的,“杂剧人上名下韵不来”时,起“接续”作用的“副末”。这也与后世“副净色发乔,副末色打诨”的说法一致。王国维对此曾有精辟的总结:凡宋滑稽剧中,与参军相对待者,虽不言其为何色,其实皆为副末。此出于唐代参军与苍鹘之关系,其来已古。*《王国维戏曲论文集·宋元戏曲考》,北京:中国戏剧出版社1984年,第54页。
所以,我们可以这样概括第二类打诨:副净(参军)露出丑态、窘态、滑稽态等(即发乔),副末据此对其进行嘲笑、抨击等(即打诨),从而达到喜剧效果。据此,上表可以省略为:
表三
以上,我们根据北宋杂剧演出资料归纳出打诨类脚色的功能(打诨与发乔)与关系(否定与被否定),并推定这两类脚色就是副净与副末。如上所言,北宋杂剧的特色是“初时布置,临了打诨”。打诨类脚色已明朗,布置类脚色的情况相对复杂。
其一,布置类脚色仅有副净副末。观“徘徊太多”与“司马端明耶”例可知,打诨者与布置者完全重合,整场杂剧演出,只有副净与副末。并且,“徘徊太多”例中的屡徘徊者,他们模仿的现实人物是和诗诸公,肯定不止一人,这说明一场演出可以有数名副净。换言之,北宋时,副净与副末两类脚色,可扮演多个人物,足以胜任一场杂剧演出。
其二,布置类脚色囊括了副净副末与其他脚色。以出场人数最多、所有人物全程在场的“全不救护丈人”为例,参与布置的人物有孔子和相与揖让的孟子、颜回、王安石,如果按照功能和关系来归纳,孟子、颜回、王安石完全可以归入副净副末类脚色,他们表现出了这两类脚色的滑稽特征。可以想象,当子路气呼呼拉走公冶长训话时,王安石会感到窘迫(副净色特征),其他人物可能会会心一笑(处于否定副净立场的副末)。不过,作为至圣先师的孔子出现在杂剧中,按后世“装孤”、“装旦”的说法,扮演他的人很可能就被称为“装孔子”之类,以表尊重。也就是说,一场演出中除了多名副净副末,还有一些次要人物的存在,此为北宋杂剧演出时另一种脚色配置情况。
第二种状况虽是推论,但也有迹可循。长远来看,一场杂剧的脚色配置,北宋有副净、副末;还有副净、副末及其他人物;南宋乾淳年间(1165—1189)有引戏、戏头、三名副净、副末、裝旦,有引戏、戏头、副净、副末;*参《武林旧事》卷四,见《文渊阁四库全书》,第590册第219页。南宋理宗乙未(1235)年前后有末泥、引戏、副净、副末、(装孤)。可见,副净副末始终是核心脚色,装旦、装孤、装孔子之类则视剧情需要可有可无,这是宋杂剧演出的基本事实。
综上,北宋杂剧的特征为初时布置、临了打诨;其脚色以副净、副末为主,这两类脚色就足以完成一场演出;它们之间存在突出的否定与被否定关系,这种相互关系在打诨时得到明显呈现;视具体需要,北宋杂剧也存在一些次要脚色如装孔子等。
四、韩城壁画杂剧脚色辨析
以上根据传世文献分析了北宋杂剧的演出模式、演出特征与所需脚色,置于此种语境下的韩城杂剧壁画脚色,是我们接下来要具体讨论的对象。
作为空间艺术的绘画,韩城壁画只能表现瞬间场景。如果对比阅读壁画杂剧与上引文献中的杂剧,就能发现,它抓写的是杂剧表演高潮(打诨)结束时的刹那情境。此时,演出进入倒计时状态,演员们相互打趣。作为这场演出的焦点人物,坐在椅子上的演员抱膝埋头,似乎很委屈,其他三名演员以各种姿态嘲笑他。毫无疑问,这名坐在椅子上的演员,明显处于被否定状态,可以填到表二中“被否定者”那一栏,与徘徊者、司马光、宰相等人,属于一类,由副净色扮演。
此外,该演员的面部特征也暗示其为副净。他的头大得非比寻常,应该是戴了某种套头面具,由于画面漫漶,其具体为何已不清楚。此种套头面具或者说面部特征,在杂剧演出中,为副净特有。据《武林旧事》“乾淳教坊乐部”记录,南宋乾淳年间(1165—1189)教坊杂剧人次净侯谅名下,小字注“侯大头”*按,侯谅在德寿宫杂剧色小字注“次末”,但在“杂剧三甲”里为“次净”,且重复出现两次;而“乾淳教坊乐部”的一般体例,副净多称“次净”,省略为“次”,副末仍称“副末”,多称为“副”,所以,侯谅小字注为“次末”,可能有讹误。他的脚色是副净无疑。。同属德寿宫的演员宋兴,小字注“燕子头”,茅山童,小字注“茅芽头”。衙前杂剧人如胡庆全,小字注“蜡烛头”;宋定,小字注“蚌蛤头”。*以上均参《武林旧事》卷四,见《影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590册,第212-213页。此种传统,还见于理宗(1224—1264年在位)寿宴上的祗应人,如朱旺,小字注“猪儿头”。*参《武林旧事》卷一,见《影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590册,第185页。即使到了元末,夏庭芝《青楼集》里还有类似记载,“事事宜”名下,附带介绍其丈夫与叔叔:
其夫“玳瑁脸”,其叔“象牛头”,皆副净色。*(元)夏庭芝:《青楼集》,见中国戏曲研究院编《中国古典戏曲论著集成》(二),北京:中国戏剧出版社1959年,第39页。
更早的,虽然北宋时期文献里还没有发现这样的面部特征,但一些出土文物则证实了它的存在。绍圣三年(1096年)荥阳石棺杂剧线刻图里,那名一脸谄媚态显然是副净的脚色,脸部明显畸形。现藏于郑州华夏文化艺术博物馆的北宋徽宗时期杂剧人物“凹敛(脸)儿”,也因其面部特征而得名,康保成先生已经撰文论证其为副净。*康保成:《新发现的四方北宋铭文杂剧砖雕考》,《中原文物》2015年第4期。所以,在杂剧表演中,副净往往做“面上功夫”,这种传统源远流长。
河南省荥阳市东槐西村北宋石棺宴饮杂剧线刻图拓本(绍圣三年1096)
壁画中,参与表演的其他三名演员,以各种方式打趣椅上者,一人远远地向椅上者吹口哨,一人朝椅上者拍扇,一人展脚舒腰向椅上者做鬼脸。从人物之间的相对关系看,三人处在否定副净的位置上,故而可归入表二的“否定者”一列,与子路、挺朴者、嘲笑者、副者同属副末。不过,站在椅子对面做鬼脸的这名演员,除了没戴套头面具,他的服饰与椅上副净完全一致,都是灰色宽衫、白色束腿长裤、白布鞋。北宋时期,各行各业的服饰有严格规定,差异鲜明:
卖药卖卦皆具冠带,至于乞丐者,亦有规格,稍似懈怠,众所不容。其士农工商,诸行百户,衣装各有本色,不敢越外。*《东京梦华录》卷五“民俗”条,见《文渊阁四库全书》第589册,第145页。
三台舞旋,多是雷中庆,其余乐人舞者诨裹宽衫,唯中庆有官,故展裹。*《东京梦华录》卷九“宰执亲王宗室百官入内上寿”条,第167页。
同为杂剧演员的两人穿相同的衣服,当属是同一类脚色。所以,这里更倾向于将其认定为另一位副净。
净末嬉笑闹热地表演时,他们的左侧,一人却显得极为冷静,对于整场演出,他既疏离,又保持关注,姚小鸥先生认为此人是“外色”。*姚小鸥:《韩城宋墓壁画杂剧图与宋金杂剧“外色”考》,《文艺研究》2009年第11期。其实,“外”作为脚色,是很晚出的名称,《张协状元》里“外”扮张父与胜花女之母,到元杂剧,“外”大量涌现。不过,姚先生在文中承续胡忌先生的观点,认为“外色”由“引戏”而来。这很有道理。从北宋杂剧演出模式看,这名演员正是“引戏”。北宋杂剧开始之前,需要引戏勾杂剧入场,但引戏与精彩的杂剧演出之间,存在明显的隔膜,他并不参与演出而只起引导作用。反观韩城壁画,这位演员不持乐器,不参与表演,虽然与正在演出的杂剧保持疏离状态,但他的身体又微微前屈、凝神关注杂剧表演,完全符合“引戏”特征。此时,他勾杂剧入场的任务早已完成,退到一边,静观杂剧演出。考虑到这场表演马上就要结束,或许,他正等待着引导杂剧演员们下场。
至于戴展脚幞头、不持乐器、秉笏静立在后排的演员,颇为威严,如官员装扮。此种装扮还见诸其他出土文物,如河南温县前东南王村宋墓杂剧砖雕、温县西关宋墓杂剧砖雕,山西省垣曲县后窑金墓杂剧砖雕,山西省稷山县化峪二号、三号金墓杂剧砖雕等等。*图文参黄竹三、延保全《戏曲文物通论》,台北:国家出版社2009年,分别见于121页、124页、127页,134页。戏剧文物中此类人物形象,当为装孤。孤者,官也。元杂剧里的官员通常也称做“孤”。上文提及的相关研究论文显示,学界公认这名演员为装孤,这里从诸家说法。
总而言之,韩城壁画描摹的这场北宋杂剧演出里,正在热烈表演的四名演员为二副净二副末:椅上者与他对面的人为副净,正在取笑椅上者的其他两位演员为副末。其他二人,秉笏静立者为装孤;冷静观摩者为引戏。这种判断,最根本的依据是通过史料勾勒出的北宋杂剧演出实际:北宋杂剧有引戏,引戏不参与演出,但以念致语的方式引导杂剧演员入场;杂剧演出伊始精心布置,临了则打诨;打诨是一场戏的点睛之笔,有力地表现了副净与副末的精彩对抗;副净与副末在演出中的功能是发乔与打诨,分别处于被否定与否定的位置。
(附)诸家关于韩城壁画杂剧演员脚色的判定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