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多元民族文化影响下的三国故事体系考察
——以桃园三结义与契丹青牛白马祭天地为中心

2018-05-04杨波史小军

文化遗产 2018年2期
关键词:青牛祭天三国志

杨波 史小军

三国故事源远流长,中国古代以三国故事为题材的戏剧、小说作品数量颇多,其影响力非同凡响。学者们分别从《三国演义》的故事源流、作者、传播、文化意义,人物形象、文本主旨及思想意义、版本,学术史等诸多方面展开研究,并取得了丰硕的成果,但是鲜有触及三国故事体系所受到的少数民族风俗文化的影响。本文拟从《三国演义》桃园三结义故事情节中吸纳的契丹族青牛白马祭祀天地的风俗出发,思考少数民族文化对汉族文学的具体影响,进而探寻民族融合背景下少数民族对中华文学的贡献。

一、青牛白马祭天地的根源

元明间无名氏所作的杂剧《刘关张桃园三结义》第四折,刘备、关羽、张飞三人情投意合,结为昆仲。结拜的细节由皇甫嵩口中道出:“……圣人再令小官,将空头宣诏、珍宝财物,招安英雄好汉。小官前至涿郡也,多闻此处有三个英雄壮士:一个姓刘名备字玄德,一个姓关名羽字云长,一个姓张名飞字翼德。此三人结为昆仲,听知的今日在此桃园,宰白马祭天,杀乌牛祭地;不求同日生,只愿同日死;一在三在,一亡三亡。此乃人中杰士也。小官不避驱驰,直至桃园中,招安此三人,走一遭去,有何不可……”。*《古本戏曲丛刊》四集,北京:商务印书馆1958年。

毫无疑问,刘、关、张三人是纯粹的汉人,而剧中所写刘关张三人,宰杀乌牛、白马祭祀天地,却非汉族祭祀天地的风俗,这很值得我们注意。

传统汉族所建立历代王朝祭祀天地所用牺牲,基本为“三牲”。祭祀天地古人称之为“郊祀”,《文选》卷七《郊祀》李注云:“祭天曰郊,郊者,言神交接也。祭地曰祀,祀者,敬祭神明也。”*高步瀛:《文选李注义疏》,曹道衡、沈玉成点校,北京:中华书局1985年,第1483页。《礼记·曲礼下》曰:“天子祭天地,祭四方,祭山川,祭五祀,岁遍;诸侯方祀,祭山川,祭五祀,岁遍;大夫祭五祀,岁遍;士祭其先。”*郑玄注,孔颖达疏《礼记正义》,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0年,第178页。

从《礼记》的记载可以看出,在等级制度森严的古代,天子、诸侯、士大夫所用祭祀天地的牺牲是不同的。《礼记·王制第五》:“天子社稷皆大牢,诸侯社稷皆少牢。大夫、士宗庙之祭,有田则祭,无田则荐。”*郑玄注,孔颖达疏《礼记正义》,第451页。古代祭祀天地所用牺牲,在祭祀仪式之前先饲养于牢中,故这类牺牲称为牢。根据牺牲搭配的种类不同和祭祀人身份的不同而分为太牢、少牢。帝王祭祀社稷时,牛、羊、豕三牲全备为“太牢”。少牢只有羊、豕,没有牛。由于祭祀者、祭祀对象不同,所用牺牲的规格也就有所区别:天子祭祀社稷用太牢,诸侯祭祀用少牢。

按照实际礼制规范,刘、关、张三人并无祭祀天地的权力,但是在小说戏剧中,作者竟让他们以天子之礼祭祀天地,这和国家祭祀的礼制不符。

我们知道,自秦汉以来,不仅祭祀天地山川的权力牢牢掌握在天子手里,祭祀天地的礼仪非常繁琐且代有因革。古代的祭祀有严格的要求,就连祭祀天地所用牲畜的颜色都会因朝代更迭而不同。

杜佑的《通典》详细记载了自周至唐的祭天礼仪*杜佑:《通典》,北京:中华书局1988年,第1168至1199页。:周朝在冬至日祭祀上天,所用的牲畜为“一犊”,并且用骍犊来祭祀泰坛,以祈谷。郊祀后稷以配天,所用牺牲亦为骍犊。“盖以祭位有圜丘,太坛之异,用乐则黄钟、圜钟有差,牲乃骍苍色殊”,骍为赤色,苍为青黑色。可见,周代祭天仪式所用之牲,大抵不出骍、苍二色。

秦始皇即位,所用礼牲为“黄犊与羔各四”。秦祭天除了用四匹驹,还用木寓龙一驷、木寓车马一驷。秦时所用牛犊和羔羊为黄色,对马的选择仅仅是用小马驹,也可用木车马来代替活马。

到了汉代,汉高祖并不亲自前往祭天,只是“皆以岁时祠宫中”。汉文帝同样“以时致礼,不亲往焉”。到了汉武帝时,三年一次,以太牢祭祀天地和太一。太初元年,蝗灾顿起,祠赤帝以白牲,且一木寓马代驹。后世的汉昭帝不参与对天地之神的祭祀,汉宣帝到了元康五年(前61年),也就是他即位的第十三年,才祭祀天地。及至汉平帝之时,王莽改革祭礼,“牲用茧栗”。光武帝即位之后,所用牲畜为牛和犊。

刘关张所在的三国时期,孙吴和蜀汉政权,都用“玄牡”。东晋元帝即位于建康,立南郊于巳地,“郊牲用玄”。南朝宋孝武帝大明五年九月甲子,有司奏郊祭用三牛。齐高帝时候的牺牲之色,沿用旧制,所谓的旧制,就是采用晋宋故事。梁朝的南北郊祀都用特牛,梁武帝萧衍天监十六年三月,萧衍令“郊庙牲牷皆代以面”,此举陈朝不取。

北魏道武帝时期,牲以“黝犊”,天赐二年,在西郊祭祀上天,“牲用白犊、黄驹、白羊各一”。*杜佑:《通典》,第 1178 -1179 页。北齐每三年一祭,牲有苍、骍、黄三色,分别针对不同的祭祀对象。隋文帝时候,“社稷并列于含光门内之右,仲春仲秋吉戊,各以一太牢祭焉,牲色用黑”。*杜佑:《通典》,第 1180-1181页。圜丘祭祀用苍犊、骍犊,还用到羊和豕。

唐武德年间,因袭隋朝旧制。到了唐玄宗时期,“凡祀昊天上帝及配座,用苍犊各一。五方上帝五人帝各用方色犊一。大明,青犊一。夜明,白犊一。皇地祇及配座,歌咏黄犊一。神州及配座用黝犊各一。……若冬至祀圜丘,加羊九豕九。祭方丘,加羊五豕五。”*杜佑:《通典》,第2771-2772页。宋人祭祀天所用牺牲,“其致福也,太牢以牛左肩、臂、臑折九个,少牢以羊左肩七个、犆豕以左肩五个。”*脱脱等撰:《宋史》,北京:中华书局1977年,第2441页。

通过以上不厌其烦的梳理,大致可以看出,从周到宋以来的传统,基本在前后承袭的基础上,各朝又自有损益。在上述的各个王朝中,除了秦和北魏在祭祀的时候用到了马之外,其他朝代祭祀天地都以牛为主,基本包含太牢里的牛、羊、豕三种动物。而从所用牲畜的颜色来看,主要有骍、黄、苍、玄、白、黝、玄这几种。但是和这些色彩所对应的牺牲,却鲜有马的踪迹。

即使构成三国故事源头的蜀汉时期,由《通典》的记载可知,也只是用玄牡来祭祀天地。那么此剧刘关张结拜祭祀天地所用的乌牛、白马,究竟源头何在?

《辽史》中有许多以青牛白马祭祀天地的例子,其中一段传说,还和契丹人的先祖有关:“永州,永昌军,观察。承天皇太后所建。太祖于此置南楼。乾亨三年,置州于皇子韩八墓侧。东潢河,南土河,二水合流,故号永州。各月牙帐多驻此,谓之冬捺钵。有木叶山,上建契丹始祖庙,奇首可汗在南庙,可敦在北庙,绘塑二圣并八子神像。相传有神人乘白马,自马盂山浮土河而东,有天女驾青牛车由平地松林泛潢河而下,至木叶山,二水合流,相遇为配偶,生八子。其后族属渐盛,分为八部。每行军及春秋时祭,必用白马青牛,示不忘本云”。*脱脱等撰:《辽史》,北京:中华书局1974年,第445-446页。

青牛白马原来是契丹族先祖的坐骑,在出征之前祭祀,自有祈求先祖保佑的愿望。辽太祖阿保机在登基之初,群臣上帝后尊号曰“天皇帝”、“地皇后”。神人、天女之事,谬悠遥远,以青牛白马祭祀神人、天女,有祭祀祖先、祖先崇拜的成分,但从现实意义来讲,更是耶律阿保机为了凸显其政权本身所具有的神圣性。

《辽史》中亦有诸多契丹历朝皇帝在战争之前或取胜之后,以青牛白马祭祀天地的事实:

1.辽太祖阿保机七年(913)五月“丙寅,至库里,以青牛白马祭天地。以生口六百,马二千三百分赐大小鹘军。”*脱脱等撰:《辽史》,第7-8页。

2.辽太祖天赞四年(925)“闰月壬辰,祠木叶山。壬寅,以青牛白马祭天地于乌山”。*脱脱等撰:《辽史》,第21页。

3.辽穆宗耶律璟应历十三年(963)“九月庚戌朔,以青牛白马祭天地,饮于野次,终夕乃罢”。*脱脱等撰:《辽史》,第78页。

4.辽景宗耶律贤曾经在保宁三年(971)二月己丑、十二月癸酉,五年(973)二月戊申,七年(977)二月丙寅,九年(979)二月甲寅,乾亨二年(980)十月庚寅,分别以青牛白马祭祀天地。*脱脱等撰:《辽史》,第91、92、93、94、99、103页。

5.辽圣宗耶律隆绪在统和元年(983)三月壬午、五月丙子,统和四年(986)五月己卯、十一月丁亥,统和六年(988)八月丙辰,统和七年(989)正月丙午,统和九年(991)十一月己亥,统和十九年(1001)五月辛卯、十月壬子,统和二十二年(1004)闰九月甲子,统和二十三年(1005)七月辛酉,先后以青牛白马祭祀天地。*脱脱等撰:《辽史》,第109、110、122、125、131、133、142、156、160、161页。

6.西辽耶律大石,于公元1130年二月甲午,以青牛白马祭祀天地、祖宗,带领人马向西进发。一路行进,来到起儿漫,耶律大石登基为帝,号为“葛儿罕”,改元延庆。康国元年三月(1134),耶律大石率军东征金国,试图恢复大辽旧有河山,誓师之前,以青牛白马祭天。《辽史·兵志》云:“凡举兵,帝率蕃汉文武臣僚,以青牛白马祭告天地、日神,惟不拜月。”*脱脱等撰:《辽史》,第397页。

以上所列,仅为史书中明确记载的以青牛白马祭祀天地的情况。实际上,《辽史》中还有“祠木叶山”,“祀天地”之类,并不直接记载仪式所用礼牲,想来当属按照惯例为之。综合以上可知,契丹人在举兵之时,会宰杀青牛白马,来祭祀天地,祈祷战争胜利。

由此可见,杂剧中刘关张在桃园三结义之后,加入武力讨伐黄巾起义的行列之中,正好与契丹人兴兵之前祭祀天地的仪式契合,而且刘备最终成为蜀汉的昭烈帝,这也符合祭祀天地的天子身份。

至于杂剧里选择祭祀的地点:桃花园,这个地点和契丹人以青牛白马祭祀天地的关系十分密切。《辽史》卷五十一《礼制三·军仪》:“皇帝视征仪:常以秋冬,应敌制变或无时。将出师,必先告庙。乃立三神主祭之,曰先帝、曰道路、曰军旅。刑青牛白马,以祭天地,其祭常依独树,无独树、即所舍而行之。或皇帝服介胄,祭诸先帝宫庙,乃阅兵。将行,牝牡麃各一为祭。将临敌,结马尾,祈拜天地而后入。下城克敌,祭天地,牲以黑白羊。班师,以所获牡马、牛各一祭天地。”*脱脱等撰:《辽史》,第845页。刘备、关羽、张飞,三人在桃园,必然在桃树下以青牛白马祭祀天地,这与辽史记载契丹人祭祀天地地点通常选择“独树”、若无独树则就地而行礼的记载相合。

杂剧《桃园三结义》里的白马与史书所载相对应,乌牛和青牛,虽一字之差,但意义是否相同?

乌者,黑也。《说文解字》中段玉裁对乌的解释是:“孝鸟也,谓其反哺也。小尔雅曰:纯黑而反哺者谓之乌。象形。鸟字点睛,乌则不,以纯黑故不见其睛也”。*许慎撰,段玉裁注《说文解字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年,第301页。可以看出,乌字含有黑的意思。青,也确实有黑色之意。《尚书·禹贡》:“(梁州)厥土青黎,厥田惟下土。”孔颖达疏:“王肃曰:‘青,黑色’。”*孔安国传,孔颖达疏《尚书正义》,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0年,第183页。唐人卢照邻有诗曰:“长安大道连狭斜,青牛白马七香车”。*彭定求编《全唐诗》,北京:中华书局1999年,第522页。唐李白亦有诗歌云:“君不见高堂明镜悲白发,朝如青丝暮成雪。”*彭定求编《全唐诗》,第1684-1685页。这里的青,都当作黑来讲。当然,青表示颜色还有深绿、蓝色、青色等意,但这些色彩实在与牛和人的头发无缘,这里的青牛、青丝应是指黑色。故而,乌牛和青牛同意。

通过以上分析,我们可以看到《刘关张桃园三结义》杂剧中刘关张三人用青牛白马祭祀天地,的确和契丹人祭祀天地及其祖先的风俗吻合。可见,三国戏剧中早已经掺杂了来自契丹的祭祀天地风俗。

由于此剧产生于元明之间,那是否意味着,契丹祭祀天地的风俗在此时才进入三国故事体系呢?显然不是。这就需要对三国故事的源流加以梳理。

二、青牛白马祭天地融入 三国故事的时间及原因

三国故事很早就流传于民间,其蓝本源于陈寿的《三国志》。史书中记载刘关张三人发迹的事件,没有小说那样细致入微。“先主少孤,与母贩履织席为业。”*陈寿:《三国志》,北京:中华书局1959年,第871页。他并没有和关羽、张飞二人结拜,只是把公孙瓒当作兄长来对待。在关羽传记中,“先主与二人寝则同床,恩若兄弟。而稠人广众,侍立终日,随先主周旋,不避艰险。”*陈寿:《三国志》,第939页。关张二人在刘备聚集徒众之时,投靠到他麾下,关系非常密切,可以同床而卧。但《三国志》中并没有写三人以乌牛白马祭祀天地,进而结拜为异姓兄弟的情节,这为后来的故事作者留下了足够的伸展空间。

宋代,说话中有专门“说三分”的科目,皮影戏、傀儡戏、南戏、院本中均有三国故事。和三国故事本事相关的诗文有59种,苏东坡就曾记载:“王彭尝云:涂巷中小儿薄劣,其家所厌苦,辄与钱,令聚座听古话。至说三国故事,闻刘玄德败,频蹙眉,有出涕者;闻曹操败,即喜唱快”。*苏轼:《东坡志林》,北京:中华书局1981年,第7页。可见,宋代的说三国故事颇为流行,北宋末年的“霍四究”就是说三分的个中高手。在说唱艺术的影响下,宋代三国故事体系中尊刘贬曹的倾向背离了《三国志》以曹魏为“正统”的历史倾向。

历经宋辽金三朝,现存较早的三国故事,是元英宗至治年间(1321—1323)建安虞氏刊本的《三国志平话》和元代甲午年间刊刻的《三分事略》,其中就有刘关张相遇后痛饮一番,后于桃园宰杀青牛白马祭祀天地并结义的故事情节。*刘世德:《谈〈三分事略〉:它和〈三国志平话〉的异同和先后》,《文学遗产》1984年第4期。该文认为《三分事略》刊印始于1294年,完成于1295年。《三分事略》早于《三国志平话》三十年。从两书的关系来看,认定为一部书的不同刊本。现存《三分事略》字迹漫漶,所配宰杀青牛白马的插图,较平话缺少一棵树。整篇较平话本缺少八页,种种迹象表明,《三国志平话》可能后出转精。

先来看《三国志平话》,平话写刘关张三人相遇后,刘备和关羽“随飞到宅中,后有一桃园,园内有一小亭。飞遂邀二公亭上置酒,三人欢饮。饮间,三人各序年甲,德公最长、关公为次,飞最小,以此大者为兄,小者为弟。宰白马祭天,杀乌牛祭地,不求同日生,只愿同日死。三人同行同坐同眠,誓为兄弟”。*无名氏撰《三国志平话》,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4年,第15页。《三分事略》也有类似描写,除去文中字迹漫漶之处及多使用同音假借字之外,和《三国志平话》所写并无不同*无名氏撰《三分事略》,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4年,第15页。。

这表明至少在元英宗至治年间,甚至更早的元世祖至元三十一年(1294),桃园三结义的情节已经掺入了契丹人青牛白马祭祀天地的风俗。这就是说,前文所举产生于元明之间的《桃园三结义》杂剧,其源头极有可能是《三分事略》《三国志平话》,或者还有比元代的两部小说更早的母本。

在此背景之下,我们有必要重新审视《三国志平话》的成书问题。宁希元先生据元至治刊本《三国志平话》中的地名、舆服、宗正制度,考证此书成书于金代。宁先生文中也提到郑振铎《〈三国志演义〉的演化》一文中,提出“我们既有了宋人传下的《五代史平话》,难保同时不有一种宋本的《三国志平话》”*宁希元:《〈三国志平话〉成书于金代考》,香港:香港文星图书有限公司2008年,第11至18页。。另有相关学者提出《三国志平话》是“由元代书会才人杂抄《三国志》《通鉴》类史书乃至《事林广记》这样的类书,同时层累吸收了宋、金、元尤其是金、元时期的‘说三分’乃至元杂剧的某些因素编纂而成,其最终成书时间很有可能是元大德(1297—1307)年间,而非金代。”*罗筱玉、张明明:《〈三国志平话〉成书考述》,《福州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5年第5期。

二者观点各有所据,抛开具体成书年代之争,二人均承认《三国志平话》受到金、元文化的影响。若细究之,则更应该指出的是,三国故事还受到比女真金人文化更早的契丹风俗文化的影响。这就说明,在北宋非常流行说三分故事的基础上,完全有可能在北方辽地存在另一种版本的三国故事。

这是因为,契丹和汉族两个民族政权都祭祀天地,这就是契丹风俗得以进入三国故事体的文化契合点。随着辽朝灭亡,尤其是蒙元,蒙古已称契丹人为“汉人”,久而久之,曾经的契丹与汉人早已没有区别。三国故事在辽地流传时,加入了本民族所熟知的风俗习惯,随着文化交融,契丹族的风俗一代代的保存下来,流传至今。胡汉之间的碰撞与交流体现在小说和戏剧当中,就是世代累积型作品所体现出来的文化多元性。

那么,在这个动荡而充满活力的时代,是什么原因促使三国演义故事体系加入了源自契丹族的青牛白马祭天地风俗文化,逐渐走向成熟定型呢?

首先,从时代因素来看,从916年契丹人建立辽朝开始到1368年元顺帝逃离大都,整整452年的历史。先后有辽、西夏、金、蒙古等少数民族政权和南北宋汉族政权对峙,最终由忽必烈统一南北,建立元朝。在这近五百年的历史中,各民族之间既有兵戈相见,也有和平共处的时期,民族间的文化联系和交往加强。

继北宋统治中国北方的金朝,现存和三国本事有关的诗文有十九种,这和宋金之间的那场文化转移是分不开的。宋徽宗靖康元年、二年,金人两次围攻汴京,在这一历史的转折时刻,宋教坊的伎人与民间的乐人,被金人带到了北方,人数大概有三千多。据《三朝北盟会编》卷七十八中所言:“金人又索诸人物,是日又取画匠百人,医官二百,诸般百戏一百人,教坊四百人。……弟子帘前小唱二十人,杂戏一百五十人,舞旋弟子五十人。……内家乐、女乐、大晟乐器、钧容班一百人并乐器。”*徐梦莘:《三朝北盟会编甲集》,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年,第109页。可以想见,在这些被送往北方的诸子弟当中,不乏说书之人。金朝统治的区域,除了北宋旧地,还有很重要的一部分,就是大辽故土,这些说书人就在异地生根,为了迎合新的听众,再次吸收辽地流传的三国故事版本,从而成就了三国故事的别样风貌,这完全是有可能的。

放眼同时期的中华文学,维吾尔族人尤素甫·哈斯·哈吉甫于1070年(辽道宗咸雍六年;北宋神宗熙宁三年)历时十八个月,创作了完成回鹘文长篇诗剧《福乐智慧》。他在该书的《序言之一中》明确写道:“此书极为尊贵,它以秦地哲士的箴言和马秦学者的诗篇装饰而成,读了此书的人,转述这些诗篇的人,将比此书更为尊贵”。*尤素甫·哈斯·哈吉甫:《福乐智慧》,郝关中等译,北京:民族出版社1986年,第2页。作者所谓的秦和马秦,就是指的当时统辖中国的大辽和北宋。显然,维族诗人在创作的过程中,毫不讳言自己同时受到契丹和汉文化的双重影响。

而蒙元统一南北的过程,就是民族文化不断融合、密不可分的过程。蒙古人先后并吞西域,平定西夏,灭亡金朝女真,臣服高丽,收服南诏,南宋亡国,天下由此实现一统。其疆域超越汉唐,“北踰阴山,西极流沙,东尽辽左,南越海表”,*宋濂等撰:《元史》,北京:中华书局1976年,第1345页。在这样辽阔的疆域内,除了蒙古、汉人(女真和契丹)、南人之外,根据陶宗仪的记载,还生活着“哈剌鲁、钦察、唐兀、阿速、秃巴、康里、苦里鲁、剌乞歹、赤乞歹、畏吾儿、回回、乃蛮歹、阿儿浑、合鲁歹、火里剌、撒里哥、秃伯歹、雍古歹、蜜赤思、夯力、苦鲁丁、贵赤、匣剌鲁、秃鲁花、哈剌吉答歹、拙儿察歹、秃鲁八歹、火里剌、甘木鲁、彻儿哥、乞失迷儿”*陶宗仪:《南村辍耕录》,北京:中华书局1959年,第13页。等多达三十一种色目人。不同的民族有不同的生活习惯和风俗文化,不同地域的文化在统一的疆域内融为一体,异彩纷呈。

在此时期,《福乐智慧》受到汉和契丹文化的灌溉,三国故事体系中的桃园三结义吸收了契丹文化。恰好证明这个时代,中心文明和边缘文明相互作用,民族之间的文化碰撞、交融、重组,随着蒙元统一的完成,形成了多向互动的文化交流局面,使得三国故事吸收少数民族文化成为可能。

其次,三国故事中能够大举吸收其他民族文化,除了各民族文化大融合所提供的可能性之外,三国故事的繁荣还离不开从官方到民间所形成的外部创作氛围。

从朝廷来看,这和元代官方对关羽的推崇不无关系。元世祖忽必烈至元七年,“以帝师八思巴之言,于大明殿御座上置白伞盖一,顶用素段,泥金书梵字于其上,谓镇伏邪魔护安国刹。自后每岁二月十五日,于大明殿启建白伞盖佛事,用诸色仪仗社直,迎引伞盖,周游皇城内外,云与众生祓除不祥,导迎福祉。岁正月十五日,宣政院同中书省奏,请先期中书奉旨移文枢密院,八卫拨伞鼓手一百二十人,殿后军马五百人,抬舁监坛汉关羽神轿军及杂用五百人。……”*宋濂:《元史》,第1926页。关羽是汉族人心中的英雄,在少数民族政权中,他的神威没有因朝代更替而废止,依然被委以“监坛”的重任。

元文宗天历元年(1328),关羽更是被加封为“显灵义勇武安济王”。蒙古人的这种英雄崇拜心理,使得关羽并未因其汉族血统而遭受歧视,说明英雄是不分种族的。在国家层面,表现为以祭祀仪式和典礼加以礼敬,从而加强了关羽身上的神性;皇帝和朝廷对关羽的推崇,体现在文学作品中,出现了众多和关羽有关的三国故事小说和戏剧。

第三,元代的作家十分钟爱三国题材,元代单和三国故事有关的诗文、散曲就有七十三种。其中不乏少数民族作家的作品,诗歌方面大致有:耶律楚材《除戎堂》二首、萨都剌《回风坡吊孔明先生》、乃贤《赋汉关将军印》。李士瞻作有《甲午岁题江汉王粲楼和答石蛮彦修韵》,此作为李士瞻和答石蛮彦修的唱和之作,答石蛮彦修的作品未见留存。*杨镰:《全元诗》第1、30、48、54册,北京:中华书局2013年,第259、257至258、25、372页。另外,散曲作品阿鲁威所作的【双调·蟾宫去·山鬼】、*隋树森:《全元散曲》,北京:中华书局1964年,第685-686页。薛昂夫【中吕·朝天曲】、【中吕·阳春曲】。*隋树森:《全元散曲》,第704-708页。一系列诗文、散曲作品的问世充分说明,三国题材不仅在元代民间非常流行,而且少数民族的文人墨客也将其作为吟咏对象,不断丰富其内涵。

戏剧方面,据傅惜华《元代杂剧全目》统计,和三国有关的作品有二十三种:王仲文《诸葛亮军屯五丈原》《七星坛诸葛祭风》,关汉卿《关大王单刀会》《关张双赴西蜀梦》,王德信《曹子建七步成章》,花李郎《相府院曹公勘吉平》,李寿卿《司马昭复夺受禅台》,高文秀《刘玄德独赴襄阳会》《周瑜谒鲁肃》,武汉臣《虎牢关三战吕布》,李取进《司马昭复夺受禅台》,于伯源《白门斩吕布》,石君宝《东吴小乔哭周瑜》,尚仲贤《受顾命诸葛论功》,戴善夫《关大王三捉红衣怪》,郑光祖《思醉乡王粲登楼》《虎牢关三英战吕布》,赵善庆《烧樊城糜竺收资》,朱凯《刘玄德醉走黄鹤楼》,王晔《卧龙岗》,无名氏所作《诸葛亮火烧博望屯》《锦云堂美女连环计》《关云长千里独行》。其中还有列入元明间的作品二十种,合计四十三种之多。*傅惜华:《元代杂剧全目》,北京:作家出版社1957年。

整个元代,目前已知的和三国有关系的戏剧、小说合计有近一百二十种之多,三国故事的魅力由此可见一斑,三国故事的创作可谓风靡一时,其中更不乏石君宝等少数民族作家的作品。由三国故事中吸收的契丹族青牛白马祭天风俗,我们必须看到:三国故事的繁荣是各民族之间文化相互交融以及元代官方提倡、各民族作家共同创作完善的结果。

因此,三国故事体系正常的衍化轨迹应该是,从陈寿的《三国志》到唐代李商隐诗歌中透露出张飞身上的胡人气质,再进入中国历史极为复杂而又多姿多彩的宋辽金夏元时期,各民族文化充分融合重组。这一时期的三国故事,有宋人说话故事为源头,同时融入了契丹族辽人的青牛白马祭祀天地风俗,在衍化吸收的过程中,又将部分地理观念建立在金人的行政建制地图上。特别是在元代,外部有皇帝对关羽极为推崇,文学内部有各民族作家对三国题材的热衷,三国戏、三国小说得以异常繁荣。

三、青牛白马祭天地的影响及意义

明代随着汉族再次掌握政权,戏剧小说中的少数民族风俗逐渐隐而不彰,但是契丹族青牛白马祭祀天地的风俗文化影响深远,一直保存了下来。

嘉靖元年修髯子本《三国志通俗演义》第一回即是《祭天地桃园三结义》,其文曰:“飞曰:我庄后有一桃园,开花茂盛,开花茂盛,明日可宰白马祭天,杀乌牛祭地。俺兄弟三人,结生死之交,如何?三人大喜,次日于桃园中,列下金纸银钱,宰杀乌牛白马,列于地上,三人焚香再拜,而说誓曰:念刘备、关羽、张飞,虽然异姓,结为兄弟,同心协力,救困扶危,上报国家,下安黎庶。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只愿同年同月同日死。皇天后土,以鉴此信。背义忘恩,天人共戮”。*嘉靖本《三国志通俗演义》,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4年,第18-19页。

与嘉靖本属于同一系统的周曰校本、夏振宇刊本、李卓吾评本及后世影响极大的毛宗岗本;与嘉靖本属于不同版本系统的叶逢春本、余象斗双峰堂本、汤宾尹校本、刘龙田乔山堂本、朱鼎臣辑本、诚德堂本、忠正堂本等等,开篇均为桃园三结义。尽管不同版本在叙述刘关张桃园三结义的文字方面略有差异,不过青牛白马祭祀的契丹风俗却一直作为“元故事”而保留下来,成为《三国志演义》故事体系不可或缺的部分。*以上所列版本,源自陈翔华主编《三国志演义古版丛刊五种》,北京:全国图书馆文献缩微复制中心1995年。陈翔华主编《三国志演义古本丛刊续辑》,北京:全国图书文献缩微复制中心2005年。限于篇幅,文中仅择取几幅插图以说明图像之流变。

其保留形式除了文字描述,还有伴随文本刊刻而产生的插图。不论产生于元代的《三国志平话》、《三分事略》,或明代以史书为基础的《三国志演义》抄本系统,亦或各种加入民间花关索故事的简本、繁本,或者早在明代成化十四年就出现的说唱本《新编全相说唱足本花关索出身传》,都有插图描绘刘关张桃园结义、宰杀青牛白马祭祀天地的内容。

插图作为文本叙事的重要组成部分和补充,与文本之间具有互文性。其功能在于引发读者的阅读兴趣,并且成为诸多刊本标榜与其他刊本不同的卖点之一,在三国故事的传播方面,起到了重要作用。从诸多刊本的插图出发,可以更加直观形象地观察契丹宰杀青牛白马以祭祀天地祖宗的风俗,在桃园三结义故事情节中的重要地位和演化轨迹。

上表所列,包含了元代到明代不同刊本中的刘关张结义后祭祀天地的插图。总体看来,元代《三国志平话》关于三结义故事宰杀青牛白马情节的以连图的形式加以描绘,基本保留契丹族在祭祀天地、宰杀青牛白马,选择“孤树”作为祭祀地点的基本特征。属于繁本系统的叶逢春本、汤宾尹本、余象斗双峰堂本也保留“孤树”这一特征。而简本系统的诚德堂本、忠正堂本等,则采用了与文本中“桃园”相对应的一片桃树。抄本系统的周曰校本和李卓吾评本雕刻精细入微,祭祀的地点也从一棵孤树下改到一片桃花林中。

这就是说,契丹青牛白马祭祀天地的风俗,从最开始的孤树下,逐渐变成了颇具汉族文人色彩的桃花园。不过,契丹祭天地的牺牲青牛白马却一直保留在不同的文本里。因此,三国故事并不是一成不变的,除了保留青牛白马之外,祭祀的地点在不同刊本中是不一样的,随着时代变化,不断加入新的民族文化因素,从而使得多元文化杂糅其中。

降及清代,毛宗岗在第一回评语写道:“以三寇引出三国,是全部中宾主;以张角兄弟三人引出桃园兄弟三人,此又一回中宾主”。*罗贯中著、毛宗岗评改:《三国演义》,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9年,第3页。可以说,桃园结义乃整部三国的关窍之所在,而青牛白马祭天地虽不显眼,却一直保留下来。同样,清代宫廷大戏《鼎峙春秋》及至后世的京剧、汉剧、徽剧、豫剧、同州梆子、桂剧、河北梆子等,都有和契丹青牛白马风俗相结合的“桃园三结义”剧目。

总之,三国演义故事体系历经千年变化,从正史到诗文、说唱、小说、戏剧逐渐发生了深刻的变化,尤其是戏剧和小说通过民族间的文化交流融合,吸纳了少数民族的风俗文化,并且少数民族作家也以积极主动的姿态书写三国故事,阿鲁威、薛昂夫、石君宝等少数民族曲家都有相关作品问世。随着时间推移,民族文化碰撞、涵化,少数民族风俗、文化早已渗入以三国故事为代表的汉族文学作品。

契丹族以青牛白马祭祀天地,最终为三国演义故事所吸收,纳入到刘关张桃园三结义情节之中。作为多元民族文化记忆的一部分,其传播和保存的形式不止文字,而且有图像更为直观的传播。三国戏剧、小说,一开篇就脱离不了刘关张桃园三结义,而桃园三结义里的契丹青牛白马祭祀天地风俗,在民族融合的过程中,逐渐被汉人认同、接受、记忆,并不以其为少数民族风俗文化而感到陌生。

通过契丹族青牛白马祭祀天地融入三国演义故事体系的例证,正好说明少数民族的风俗文化深刻地影响了汉族文学、尤其是戏剧、小说的创作和演出,是中华民族历史记忆的重要载体,在中华文学史上具有不可替代的价值和意义。

猜你喜欢

青牛祭天三国志
中国水墨人物画的自省与自觉——从方增先的《祭天》谈起
顶流CP,总有一个要“祭天”?
哈勃图?
吃草
大话三国志
《三国志演义》的“知遇”之感
直道与匈奴“祭天金人”
鲜卑族的崇山与祭天
味道
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