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北乡下人吃豆腐
2018-05-03宇平
☉宇平
我离开东北老家铁岭乡下好几十年了,豆腐的菜式吃过何止几十种,但总觉得没有家乡的豆腐能教人吃得那么过瘾。许多人也许认为东北既然以出产大豆驰名世界,大概每个东北人吃豆腐都吃腻了,却想不到豆腐这个价廉而一向作为陪衬的菜,在东北的乡下仍然被认为是无上的“珍馐”。记得小时候,若是有一盘凉拌豆腐佐餐,就觉得已经有了好菜了。这并不是说东北人穷,买不起菜,而是民风淳朴、节俭,而且多数人家自己都有菜园子,用不着花钱买菜吃;每当春、夏、秋三季,都是菜园里下来什么就吃什么,因此不是熬白菜,就是炖豆角(东北人不叫“四季豆”),再不就是生葱、生蒜、生黄瓜之类,吃来吃去总是些青菜。偶尔换换口味,来几块豆腐吃,当然觉得新鲜味美了。因为大家平常很少买豆腐吃,就是买几块,一家一二十口人,也只有“当家的”和少数同桌的人才有资格吃,所以多数人对于豆腐都特别向往。加以东北人性格豪放,吃什么都讲“管添”、“管够”,买香瓜论“挑”(即一担),买黄鱼论“车”,买梨子论“筐”……有时特别想吃豆腐,索性由家里自己做来吃,反正豆子不成问题,仓房里有的是,只要上上下下大伙忙一阵,就可以吃得心满意足,皆大欢喜。
家里做豆腐,真是有趣又过瘾的事情。谁家要准备做豆腐了,事先都打发小孩子通知附近的亲友,到时候来家吃豆腐。我们几乎不是把豆腐当菜吃,简直把它当做“主食”,豆干饭(红豆高粱米干饭)反而降为“副食”了。
家乡做豆腐的情形大概是这样的:拣上好的黄豆用水泡过,约莫一夜的光景,豆子泡大了,磨成豆汁,用箩滤去渣滓,把这种细豆汁放进大锅里煮,煮熟了,还是稀稀的,于是分出一盆,放在旁边,留做别用;然后把锅中豆汁,用适量的卤水去点,点过以后,豆汁中的豆粉部分凝聚起来,清水部分游离开了,这种凝聚的东西就是很可口的水豆腐。北平人叫做“老豆腐”,四川人叫“豆花”。用勺子捞些在碗里,配上作料,大伙儿有的坐在凳子上,有的坐在炕沿儿上,不拘形式,稀里呼噜喝上一两碗,真是其味隽美无比,在东北乡下十分简单,不外葱花大酱、蒜泥清酱(即土制酱油)之类,不像在北平吃老豆腐那么复杂,也不像在四川吃豆花那么特别多放辣子。
吃了水豆腐,意犹未尽,还要吃些豆腐脑儿。做水豆腐以前,不是还留着一盆煮熟了的豆汁吗?就是准备做豆腐脑儿用的。做豆腐脑儿和做水豆腐,都得经过“点”的手续,只是点水豆腐用“卤水”,而点豆腐脑儿却用“石膏”。同样的原料,用不同的东西去点,结果产生了形状和味道都大不相同的成品,真是非常奥妙。不怪有人说,发明点豆腐的人,若是生在今天,说不定能得个诺贝尔化学奖呢。最妙的是这种点好的豆腐脑儿,没有什么清水游离开,即使有,也是非常少,水分和豆粉部分都混合起来,所以格外细嫩。豆腐脑儿,作料稍微考究一点,有自烩鸡蛋蘑菇卤儿,或是炸个鸡蛋辣椒酱。因此,吃豆腐脑儿又比吃水豆腐“豪华”一些。
水豆腐、豆腐脑儿都吃够了,肚子也饱了。这时,把多余的水豆腐,用粗布包起来,压出清浆,就切成了一块块的豆腐了。夏天不宜久存,客人们离去时,顺便带些回去,可以让他们的家人们也分享分享。如果豆腐脑也有剩余的话,下一顿可以烩着吃,若是在冬天,还可以做成天然的冻豆腐,我们叫做“豆腐泡儿”,就是把豆腐脑和卤儿混在一起煮,味道更好。
另外我还想起一种特别的豆腐来,也是黄豆的制品,但很少人看见过,不妨在这里提一提。那就是用豆油做的豆腐,真是名副其实的“油豆腐”了。我这土生土长的东北乡下人,也只见过一次。那年我十二三岁的光景,有一个年龄较大的伙伴儿,带我走了两三里路去看一家榨油作坊。到了这家作坊,一进门,眼前的景象,真教我惊奇万分。有八九个油匠,都是年轻的小伙子,一个个赤条条的,一丝不挂,屋里蒸汽弥漫。他们正在拾起碾子上碾好的“豆片儿”,一筐一筐地倒进大得不得了的蒸锅里。这些豆片儿蒸得半熟以后,装进草包里,做成圆形,放在榨油机器上,一个叠-个,摞得很高。上面是重重的绞盘,用力旋转铁棍,使绞盘向下转,草包受了重压,原来厚厚的、松松的、软软的豆片儿,慢慢就变得薄薄的、紧紧的、硬硬的了。油汁顺着草包周围流出来,流到下边的槽儿里,再引到桶子里,这就是土制豆油了,东北人家都用这种豆油做菜。油榨光了,把草包打开,剩下的渣子,成了一个个的大圆饼,那就是从前在万国博览会得过奖的东北豆饼了。
那些油匠平常工作辛苦,消耗体力过多,虽然一日三餐统由东家供给,但饭菜不会太好,所以自己想法子补充。“靠山吃山”、“靠水吃水”,他们便“靠油吃油”。异想天开,竟用点豆腐的方法,同样把适量的卤水趁豆油还热的时候放进去,居然也会凝结成豆腐。这种用豆油点成的豆腐,滋味鲜美,但比较腻人,不能吃得太多,只能用它补充补充罢了。
最后,我再讲一个东北乡下人喜欢讲的故事,有一个自命不凡的“阿飞”型人物,一天到一家饭馆吃饭,伙计问他点什么菜,他摇头摆尾、指手画脚地说:“我要一个‘白虎卧沙滩’,配上两张大饼。”伙计听了一愣,细声细气地说:“虎,虎肉没有,请客官点另一道菜吧!”这位客人大为光火,指着伙计的鼻子说:“你们这家馆子该关门啦,连最简单的粗菜都没有!”一句话提醒了饭馆掌柜的,急忙亲到厨下,不到一分钟就端上一盘菜来,放在客人面前。客人见了,火气消了,其他看热闹的客人也都笑了。原来这盘菜就是凉拌豆腐,只有食盐,没有其他作料。当时东北只有粗盐,一粒一粒的,把豆腐放在上面,岂不就像“白虎卧沙滩”吗?
乡下人讲土话,难免不中听,希望方家不要见怪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