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淘沙江边鹮飞处

2018-05-03李延风

书摘 2018年1期
关键词:洋县巴山朱鹮

☉李延风

我决定在高铁穿越秦岭之前,去翻越它一次。

这都是高铁惹的祸,它在秦岭里直直打了隧道。秦岭是真皮,不是人造革。真皮透气,里面的古道就是它的通气孔,人应该沿着古道从上面走。如今打山洞,就像是在真皮衣服上钻个洞,是对秦岭的大不敬。况且那些古道还有别的作用。

陕西像一块生姜,如果把长条形的甘肃加上,就成了一个细长的仙人掌。那些古道就是仙人掌的根须,穿过秦岭扎进南边的花盆里。花盆由秦岭跟巴山围成,无数条小河从山上下来,形成了盆底的汉江。仙人掌干热,有水分从这花盆传上去滋润,阴阳平衡,就有了丝绸之路,沿甘肃一路上新疆去。说这话绝不是附会。想想丝绸之路的起点长安,周围是关中平原,丝绸在哪里?没有的。茶叶在哪里?也没有的。丝绸茶叶在秦岭以南。怎么过来的?东南的走大运河辗转过来,西南的就走这些根须过来。

秦岭里从南到北的根须,古时担担子背背篓的人得走七八天的。走民国时修的公路,老解放车两个人换着开得一天一夜。宝成铁路上两个冒烟的火车头一拉一推,绕过去也要半天一夜。前几年打洞修了高速公路,过去才三个半小时,那些坐过宝成路冒烟火车的人觉得不可思议,而如今的高铁听说只要一个小时,有人登时就晕了。《山海经》里有昆仑山,里面住着很多神。秦岭是昆仑山的延续,也是神山,是南北界山,华夏龙脉,站在那儿就是要让你费点力气从上面翻越的。打洞穿过,就冒犯了它。冒犯了就得有人去谢罪。西藏人谁都没冒犯还磕着头去拉萨呢,所以为了维护秦岭的尊严,我准备替高铁去走一趟“谢罪之旅”。

当然也不要以为我的这趟行程有多清苦,其实也有不少快乐成分。我走这一趟一方面是让秦岭高兴点,一方面也是让我高兴一点,因为我平常的日子比较寡淡。

我打算从南往北走,这是咨询过懂风水的二龙的。他说从南往北走吉利,因为长安在北边,往长安走的人是获得了提拔,“驱车西近长安好”,反之则是遭到谪贬,“云横秦岭家何在”。我在上海,最好的走法也是先到西安,换车坐到秦岭南边,再沿着古道往北走,否则我得先到四川或湖北再过去,那边群山连绵,费的时间都比西安长。

为了表示对秦岭的虔诚,我决定从上海起身就坐慢车。这世界需要慢,拜访重要人物和重要地方都得先慢下来。喜欢慢的人还不少,我坐的这趟慢车的票都卖完了,只能买无座。但无座票不等于真的没座位,大家还是会让你挤一下的。当然你也得随大流,喜欢社交一点,给大家带来点快乐,所以我兜里装了一副扑克和一副象棋。只有在这样的慢车上大家还会闲聊互动,像个村子。飞机和高铁上的人几乎是从来不说话的。

早上五点车到了西安,天还没亮,我就跟着车上认识的一群打工者出了站,扛着大包小包走。西安站在城墙外,我们走到城门洞下面,墙壁上却开了一扇门,我跟着他们进去,原来这城墙里面有人打了洞,有很多空着的商铺,居然还有一个旅馆。我们都坐在那空商铺里等,六点时忽然有一妇女叫排队,于是排队,前行,外出,上了一辆车。那个小伙儿跟别人上了去城固的车,我上了去洋县的车。我本来就不喜欢这在秦岭里钻洞的高速公路,好在是早上黑黑的时候,正好补觉。一觉醒来,车已到洋县了。

我来洋县也是懂风水的二龙指点过的,因为这是一条古道——傥骆道的起点。我就是要沿着这条道再走回关中,走向长安。

我已经在地图上研究好了,所以一下车就先到城南的汉江边上。这里是洋县城的最南边,是傥骆道的具体起点。当年的人都是从江边进入洋县,穿过街巷,走上傥骆道的。

我在江边把远处扫视了一遍。北边南边各一条山脉,像灰色的带子缓缓飘在地平线上。北山比南山稍宽一点。我知道它们都是谦虚的高人,在远处不显高,一旦进入,就是进入了巨人的世界。北山就是秦岭,南山就是巴山,人在它们脚下就像蚂蚁在人脚下。洋县在汉江北面靠近秦岭的一侧,且口音像秦腔,说明此地人拜秦岭胜过拜巴山。齐楚燕韩赵魏秦里,也只有“秦”字最特别,像个穿着铠甲的兵马俑将军。当然巴山也是很厉害的神山。君王台榭枕巴山,仙家犬吠白云间。春日莺啼修竹里,来游此地不知还。巴山那边可是西蜀天府之国,是眼前这个汉中小花盆下面的又一个大花盆。峨眉山、青城山,还有三峡,也都是那里的山川霸主,名气了得。

眼前的汉江河上有两座桥,一老一新,相距很近。老桥两头有水泥墩子做障碍物,只准自行车和行人走,可能是已经完成了承载机动车的寿命。桥上行人、自行车、三轮车挺多,跟那边新桥上呼啸而过的汽车相比显得悠闲。我是来找傥骆道的具体起点的,于是往老桥这边过来。

离桥头不远的地方就是街口,人气聚集,商店挺多。有三个店主围着一个没有靠背的破椅子打牌。我看了一阵,一种长条形的纸牌。我说:“这牌看起来有些年代了,这老桥也有些年代了吧。”“对,怕是1980年建的。”“那以前呢?”“有渡口。”

哈,渡口,遥远而熟悉的名字,如今只存在于诗词里。“君看渡口淘沙处,渡却人间多少人。”

“渡口还能看到吗?”我问。

“这边已经看不到了,河那边还可以看到一点。”

我心里想,把这个渡口算做傥骆道的起点是再合适不过的。于是上了老桥去寻它的遗址,哪怕是一两级台阶,或者一块半埋在土里的石条也行。

过了桥往右拐就上了河堤。一侧是田地,一侧是河床。河堤坡的外侧一头黄牛在吃草,一根长绳系在小木桩上,黄牛的活动范围就是以那条绳子为半径的圆。我盯着牛看了几分钟,觉得它很面熟。牛也在坡上抬头看着我,嘴里嚼着草。我忽然想,牛是不是也觉得我是一个遥远的熟人,因为我确实曾放过牛。

看牛吃的是坡上的干草,我就走到那边一片绿色地里,一看是萝卜,再看四下无人,就拔出一个。挺大的家伙,不得不用手指挖了土才拔了出来,揪一把干草擦掉泥巴,拿过去喂了牛。我望着那边的萝卜坑对田主人说:“希望你不介意,算是我给老朋友的礼物,我自己并没有吃,你知道从前的放牛娃常偷萝卜吃,有一次你看见了还追了一阵,扔了一个土坷垃,没打着,只把丢下的萝卜叶子捡回去喂猪。”

又往前走了一阵,一个人在地里锄地。我问老表渡口在哪儿?他锄头立地,两手拄在上端说:“原来在王爷庙那儿,现在不知还能不能看见。我小时候每天都坐船过去上学。”我问:“王爷是龙王爷吧?”“不是的,是杨泗将军杨从义,南宋在这儿抗金打过仗的。咱这地方的人把他当水神拜。”

我只知道汉中这地方跟刘邦和诸葛亮有关,没想到还跟抗金有关。估计这个地方一定还跟其他很多朝代有关,只是刘邦和诸葛亮太有名,把别人都遮住了。

“那杨泗将军怎么就成了水神?”

“杨泗将军在洋县修过杨填堰。”

为确保玉米生产可持续发展,减少土壤白色污染,膜下滴灌玉米在整地前整地后及时除膜。引进拾膜机,对膜下滴灌玉米地块进行除膜作业,可除膜2.67hm2/h左右,整地前整地后均可除膜。2遍除膜后除膜率在95%以上。

我想,这个地方的人果然厚道。李冰父子在四川修了都江堰,也没有人把他们当水神拜。

“好吧,你忙,我先去看看。”

河床十分宽阔,靠近河堤的地势挺高,还有树木田地。走过一个小树林,果然看见王爷庙。背后看跟住人的房子差不多,到前面才看见院子里一个一人高的香炉,地上一个点香用的石槽,里面积满烟灰。没有围墙,站在正房门口抬头看,原来屋檐下伸出来的是古老精巧的斗拱,有陈旧的彩色油漆,说明这房至少是清代的。

我到河边张望了一阵,没看到渡口的踪迹。河滩很宽,但水只在中间处浅浅地流,因为这是枯水季节。我在想,这汉江古代水一定多些,因为那时山里到处都是森林,也没有现在这么多农田需要灌溉,更没有现在的城市抽取地下水。这里虽然是汉江上游,却叫汉中,或许是因为那时江面相当宽,跟中游差不多。

这个渡口也是另一条古道的起点,叫洋川道,过巴山到四川去。因为那些年送给贵妃的荔枝从此道飞马而来,所以也叫荔枝道。对了,说“飞马而来”不确切,杜牧看到的那“一骑红尘”,是出了秦岭到关中平原才开始跑起来的。在洋川道和傥骆道上,只能牵着马走。荔枝道上有成都过来的人马货物,都从这个渡口过到洋县,在洋县城里和傥骆道上长安过来的商人交换贸易,然后各自返回。

当然也有成都客商一直走到长安的。如果你觉得成都和长安之间有点远的话,那我告诉你,过了成都是茶马古道,通到云南和西藏。而过了长安,丝绸之路才刚刚开始。

河床上不流水的地带有高有低,有水塘滩涂。两只白色的大鸟在积水边啄食,迈着轻柔优雅的步子。我戴上眼镜一看,红脸红腿,原来是朱鹮。再一看,更远处的河对面也有四五只,一只还飞了起来。

朱鹮飞的姿势果真优雅,跟别的鸟不一样。麻雀、画眉、燕子这样的小鸟飞得极快,对它们来说飞翔像是找食或逃生的手段,急急忙忙。斑鸠、喜鹊这样的中间大小的鸟只在树木间飞,每次只飞很短的距离。朱鹮本来叫红鹤,是仙鹤一家的,有仙姿,飞的时候不慌不忙,两个翅膀很长,缓缓扇动,有鲲鹏展翅的气概。刚才的那只从汉江河床起飞,在低空中画一个弧形,又款款落在不远处,扇了几扇才收回翅膀。这朱鹮好像是我第一次见到的仙鹤,从前的仙鹤都只是在画上看到的。

然而,我估计请燕子回来比请朱鹮更难。朱鹮是野生的,燕子与人共生。如今的房子都修成了高楼或小楼,各家门都锁着,不像从前的农家昼不闭户。燕子就是回来,也无处住了。

我看着朱鹮,想着燕子,还想起了放牛时学校里教的那首好听的儿歌:

小燕子,穿花衣,年年春天来这里。我问燕子你为啥来,燕子说,这里的春天最美丽。

小燕子,告诉你,今年这里最美丽。我们盖起了大工厂,欢迎你长期住在这里。

这是谁写的歌词?大工厂建起来了,燕子呢?

山河风景原无异,旧家燕子傍谁飞?

回到小庙前面,仔细看这个老房子。我对王爷庙说:“渡口没找到,你却意外地站在这儿。我知道你跟那从前的渡口很熟悉,所以看到你也算看到它了。因为有你在这儿,我至少知道那渡口在什么位置。你在这河边从来没被冲掉,说明你果然是灵验的。”

门边的墙上贴着一张红纸告示:

各位信士:

经庙委会决定,本庙于正月初七晚七时准时为信士接星,凡鼠、马、鸡、狗、兔均可接星,其他属相也可参加顺星,勿误。

王爷庙委会某年某月某日

我本来以为这庙无人管理,锁在这儿,只有人来院子里烧香,原来庙自有主,就是这些信士们。可惜接星的日期过了,否则我真想来参加一下,就看看怎么接星,怎么顺星。王爷庙应该是个道教名字,接星顺星也应都是道教词汇。中国人似乎觉得除了佛教都是道教:阴阳家、风水师、山神、河神、火神、土地神、灶王爷等,还有门神。这些神都很随和,中国人对神的态度也一样随和,各取所需,随需随取,人对神不必过分崇拜。神就像朋友一样,要是给你帮了忙,你就去还个愿,往功德箱里放点钱,还个人情就行了。

我到屋后的稻草堆上抱了几大抱,放在前面的房檐下,做成了一个稻草窝。从前房檐下总是堆有稻草,雨天时做饭烧火用,鸡在里面下蛋,也是狗最喜欢卧的地方。我躺在这厚厚的稻草堆里,才知道鸡和狗是多么聪明,太阳晒得我以为是到了深春。江对岸的县城不见高楼,房屋一条线左右伸开。我好像是个刚从四川过来要去长安的行者,坐在这儿等渡船。我从遥远的南方过来,还要走向遥远的北方。

身上的衣裤晒得热热的,世界上没有比这儿更舒服的地方了。我现在才知道,庙应该是这个样子的,不应该是买票进去的旅游景点。衡阳旧寺春归晚,门锁寒潭几树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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