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水有温度
2018-05-02张维霞
张维霞
(一)
她,安静地坐在我的斜对面,过道右边。每一抬头,我都能看到她或正坐读书或低头书写或停笔沉思的样子。她的每一个样子我都喜欢看。
她是温度,我是清水。
我们是同学,住在镇上的同一条街。
我对她的喜欢很平静,也很隐蔽,并没有如书里写的小鹿乱撞的感觉。因为地球人都知道,她已经是子鸣车后座上的女孩了。
子鸣的自行车后座载过许多女孩,但自从有了温度,再也没有别的女孩。
每个放学后,子鸣总要把温度载到她家灯具店西门,双脚撑地,然后,温度松开环着子鸣腰的双手,轻盈地跳下车子,笑灿灿地和子鸣挥手再见。她的头略向右一歪,手一摆,嘴角绽出的笑,像是花开一样美。
那是我最熟悉的画面,每天都能看到两次。
温度,从来没把我放在心上。这我知道。单眼皮的我,瘦小单薄,无甚才艺,是被老师同学遗忘或歧视的人。每天窝在座位上,遇事胆小懦弱,连被大个子男生堵在门口欺负,我都不敢反抗也不敢告诉老师,还被同学们取了个最难听的外号“软蛋”。温度这么貌美聪慧的校花女孩,怎么可能看到我这样的男孩子?她甚至不知道,我的下巴靠左有一颗痦子,挺显眼的痦子,让我觉得自己矮小之外五官也不完美的一颗痦子。我有时候就这么想:干吗在意这颗痦子,温度又不会来看!
有那么一次,温度落下了化学作业,温度妈妈让稍晚些走的我捎给她。一路上,我怕自己的木讷给温度留下不好的印象,因此设想了很多给她作业的话语和表情。可是,刚到教室门口,化学课代表抱着作业往办公室跑,我赶忙把我的连同她的一起交上了。告诉她的时候,她邊找其他作业边说了声“谢谢”。
有那么一次,天突然下雨,不是暴雨,但雨点也不小。谢天谢地,恰好我的雨伞上次下雨忘记带回家了。瞥见温度嘟着嘴发愁的样子,我猜她肯定是怕打湿了衣服贴在身上很难看。但我不敢和温度说话,犹豫挣扎了很大一会儿。末了,我只低着头走过去把雨伞塞给她,然后没等她反应我便冲进了雨里。一路上,我的脚步跑得轻快,心里莫名地喜悦,竟然有一种放声歌唱的冲动。嗒嗒的脚步,沥沥的雨声,和着一个少年咚咚的心跳,那是整个雨季里,我最开心的一天。
校园里的杨树一天比一天茁壮。又一个秋天来了,我和温度也长大了很多。从杨树下走过,踩着阳光从树叶缝隙中投过来的晃动的斑斑点点。一片枯黄的叶儿悠悠飘下,我捡起,把玩,看手上黄色的叶子上虫啮的褐色斑块和深色的纹路,却又看到了那辆载着温度的深蓝色自行车——车轮一圈圈向前滚动,似乎永远不会停下。
(二)
她呆呆地,站在校门口,冷风里。任汹涌的悲伤从心脏出发,渐渐地漫遍全身。那辆深蓝色的自行车远了,消失在学校路口尽头的拐角处。子鸣的车后座上坐着的,再也不会是她了。
温度白皙的脸庞更加苍白,眼神里,还留着子鸣车子刚刚碾压过的伤。
我就悄悄地躲在大门的砖墙后,装作等人,心疼地看着她。离她只有五米远,却不敢说话。
那个中午,对她来说,是一场噩梦。
放学铃刚刚响过,温度的妈妈蔡姨气冲冲地闯进教室,尖声喊道:“谁是刘子鸣?”我看到,温度听到这个熟悉的声音浑身打了一个激灵,随即快速地站起身来迎向妈妈。此时的蔡姨已经走到子鸣身边,她把手里拎着的一袋东西摔到子鸣课桌上,指着他的鼻尖说:“我警告你!以后少惹我家温度!否则打断你的腿!小小年纪不学好……”这些话,硬邦邦的,冷冰冰的,砸到教室墙上,又弹到了每个同学的耳朵里。大家不知道怎么办,只有温度上去拉蔡姨,一直恳求她:“妈,不要这样!”温度的脸涨得通红,上齿紧紧地咬着下唇,小小的身躯用足了力气,使劲地去拖蔡姨庞大的身体。蔡姨甩开她的手,嘴里嘟嘟哝哝地说了一通,也不理温度,转身走了。
我没有注意子鸣的表情,我的眼睛只盯着温度。我感到自己那么无用:我懂她的尴尬难堪,但是,却不能勇敢地站出来为她做一件事或上去和她说一句话。只是那么呆呆地,体验着那个时刻,她的一切感觉。
子鸣走出教室,顺手把那个袋子扔进门外不远处的垃圾箱,那里面,装着子鸣送给温度的各种礼物。温度紧紧跟上去了。我看到,他们一前一后到了自行车棚。温度急切地向子鸣说着什么,子鸣铁青着脸,看都不看她一眼,打开自行车锁,提起车把转弯,翻身上去,猛地一蹬,车子出发了,后座空荡荡的。
温度傻愣愣地站了一会儿,向着子鸣远去的方向抹了一把眼泪,离开车棚,步行回家。大太阳之下,我看到她头上扎的红方格蝴蝶结依然清新美丽神采奕奕,可是那个背影,怎么看怎么有些苍凉的味道。
(三)
她没来上学,两天了。
每一抬头,我的眼睛都能看到温度的座位,空荡荡的,课桌上什么也没有。我的心里空落落的,人在座位上板板正正地坐着,心底却波涛汹涌。
这个下午回到家,母亲向我提起了温度!
“听说温度这孩子跟她妈闹脾气呢,把自己关在卧室里不吃不喝两天了。你蔡姨起先暴跳如雷的,一看孩子来真格的,她就软和了。唉,这孩子看着文文静静的,性子还真倔呢,好几拨亲人怎么劝也不出来。快考试了,啥事值得这么闹腾?这娘俩,都够……”
听了母亲絮絮叨叨的话语,我心里稍稍平静了些,可是随之而来的,便是无边的沉重。急急地扒拉完碗里的饭,回里屋做作业了。埋头的每一笔作业里,似乎都有“温度”这个名字在跳跃。抬头的每一次停笔思考,眼前总有温度挥手时的浅笑。我使劲地晃晃脑袋,但她像是故意逗我似的,晃不走,驱不散。那晚的作业,我做了好长时间,而且,错得一塌糊涂。
次日中午。
轻轻地,稳稳地,我用小锤子打碎了台灯上细细的灯管儿。
“妈,我的台灯灯管儿爆了。”
“是吗?用了好多年,也该报废了。你自己去温度家买一根换上。”母亲忙着蒸她的酱肉包子,丝毫没有怀疑我捣鬼。这,是我第一次欺骗妈妈。
我进到温度家灯具店里,只有她爸爸一个人,窝在西墙角落的椅子上闷闷地吸烟。见我进来,淡淡地问我需要什么,一点儿也没有平常开我玩笑说我像大闺女的嘻嘻哈哈。我的眼睛,看向南边走廊,我知道,走廊尽头西拐便是温度的房间。
那个方向,一片沉寂。
没有我希望看到的——戴着耳机捧着书在走廊木凳上呆坐的温度,恰好被妈妈喊出来吃饭喝水的脸上有泪痕的温度,背上书包气呼呼地噘着嘴正要出门的温度……
直到我手里拿了灯管,拿了找零,磨磨蹭蹭地出了灯具店的门儿,南走廊那边,还是一片沉寂。打碎台灯灯管之前我设想的一切,都没有发生。
怅怅而归后,我吃得很少,睡得很少。但是,没有一个人知道,我的白天和夜晚的每分每秒里,想温度想得那么多。
(四)
温度终于来上学了。听说是她的姑姑专门请了心理老师做通了工作。
她头上的红方格蝴蝶结还是那么清新雅致,但是脸色苍白而阴沉,眼神空茫而凝滞,谁也不看一眼,眼珠儿仿佛懒得转动一般,定定的,呆呆的。而且,她不开口说话了。老师喊她回答问题,她站起来一声不吭。老师训导几句,她也木木呆呆没有反应。只两天,所有的老师就都不再叫她答题了。
那个温度回不来了吗?她的爸妈赚钱那么有能耐,她家有能力有背景的亲戚那么多,班主任这见识过那么多特殊学生的高级教师,他们都不能帮帮温度救救温度吗?班里所有的男生都不敢和温度说话。和温度要好的女生,看她这样也不敢多打扰。
我开始焦躁,却又无计可施。我真的很想做个女生,多找机会去陪她说说话,或者,就做她床头那只玩具熊,看她沉默,看她哭泣,看她哭完睡去。
温度!温度!
我忽然知道了,心疼,是一种很真很深的喜欢。但是,我的这份喜欢,暖不了温度冷冷的心。
那天放学,我鼓足了几天以来积攒的所有勇气,拦下了子鸣。
“没错,你……受了伤害,丢了面子。但是……这与温度无关。她……比你更受伤。”我的话由于紧张,变得磕磕巴巴的。但是,无数次的自我演练没有白费,我把想说的意思完全表达出来了。
子鸣骑在自行车上,两手撑车把,两脚点在地上。他丝毫没有因为这个风波而减掉一点儿帅气。
“我有什么办法?去她家挨骂?不可能!”说完,起步离开了。
唉!有时候,女孩拼命喜欢的人,就是这么不可靠。
(五)
日子过得真慢啊!这个四月似乎有永远过不完的感觉。
通向我们班卫生区的小路上残败的桐花落了一地,书桌上的习题本一摞摞,做多久也做不完。沉默地坐在我斜对面的温度依然不见笑脸,尽管子鸣已乖乖准备考试,车后座没有了女生。
唯一让我感到庆幸的是,每天放学,步行回家的七百米路程,温度可以一直走在我前面不远的地方。我混在放学回家的人群里,目光可以肆无忌惮地追随那个红方格蝴蝶结。
那天,是镇上大集。学校门口往北的大路,放学时分肯定又是熙熙攘攘的行人和车辆。溫度照例故意磨蹭了一会儿,我当然也是。
当我们一前一后向北出校门时,路上已恢复了安静。
温度走到了离校门二百米远的小土桥,我离她几十米。突然,东边岔道上,猛地冲出来一辆摩托车,擦着温度行走的左脚向南急拐弯。我眼睁睁地看着温度被摩托车那么一绊,重重地摔倒在地。摩托车向西南侧滑几米后,终于连人带车躺在路边,车轱辘还在转动。
急急地大步奔过去,我想扶她坐起来。她曲着腿躺在地下,表情痛苦地摆手不让动。我看到她的右肘衣服被柏油地面磨烂了,有几处深深的擦伤。我呆站着,不知做什么好,心里又一次感到自己特别无用:这样的时候,要是我能说点什么该有多好!
猛然,我看到骑摩托车的人匆匆收拾起地下七零八落的东西,装到车后的硬质箱里推车准备离开。我忽然醒悟过来,冲过去拖住了固定箱子的那截绳子。
“你得送她去医院!”我喊出的声音颤抖着,但很坚定。
“松手!”那个四十多岁满身泥污的中年男子喝斥我,声音沙哑但颇具威慑力,冷硬的语气让我胆颤。
我不再说话,固执地拖着绳子。他不理我,跨上摩托车,拧了钥匙。“突突”的声音伴着黑烟,我紧张起来,试图从右侧推倒摩托车,可是我细弱的胳臂力气太小了,摩托车只是向右边稍微打了个晃,男子的双脚点地一撑立马又直起,然后他开始渐加油门往前行驶。我拽着缠在手腕上的那截绳子,跌跌撞撞地跟在后面跑着,他方向一拐,我被拖倒了,肚皮和膝盖贴地摩擦,一股从来没有经历过的剧烈疼痛一下子裹住了我。
“松手!小王八犊子!”他终于停下了,打起车撑,用脚狠狠地踹我的腰。我拽紧绳子,向他重复着同一句话:“你得送她去医院!”他踹了两下,过来拉我,我赖在地上,死活不动。不多时,一些人围过来了。有赶集的,有同学,还有住在附近的王伯伯。我看到他们围住了我俩。此刻,我的身体到处在疼,有人想扶我起来,有人不让扶说叫救护车……我不想动,身体像是在一个很长的梦里,不愿醒来一样。
“清水哥!”一声柔暖的呼唤,让我回过神来。
是温度!她没事儿!此时就蹲在我身边,曾经毫无神采的眼睛里有晶莹的泪珠儿在闪动。
“很疼吧?你真傻!试试能起来吗?”她向我伸出带着擦伤的右手臂,我一咧嘴,把手给了她……
我疼着,笑着,咧着嘴又笑,又笑。她看看我磨破的单裤和有血痕的膝盖,又看看我傻憨憨一直笑的样子,也不禁笑了!
温度这一笑,春风十里。
她,终于回来了!
真想就此告诉她:这一程生命,谁的心上会没有伤?咬咬牙,带伤前行,总有一天,每个伤口都会成为我们人生的勋章。
温度,你要好好的。
(六)
六月来了。我们的中学时代,接近尾声。
多雨。树叶儿被雨洗得青翠鲜丽,长廊处的蔷薇花,一根根藤蔓努力攀向上方,一朵一朵盛开的花儿散在绿叶间,像极了一个一个探伸出来看世界的小脑袋。
放学音乐响起,我和温度并排走在回家路上。
“清水哥,跟你说啊,刘鑫早读课闹了个笑话,他把‘突兀读成了‘突π,就是3.1415926那个,哈哈,这人学数学学入魔了,差点把我肚皮笑破……”
“清水哥,化学老师晃过教室窗口的时候,我和同桌正说他坏话,说他穿短腿裤子,皮鞋从来不擦,那天还有米饭粒儿,说着说着,他就那么飘过来了哇,差点儿吓死我俩。课间有惊险,嘀咕须谨慎啊……”
“清水哥,你背过《出师表》了吗?老师说不作要求,可我闲着没事就背了,好有成就感呢!”
……
温度,我心中最好的女孩。
她的每一声“清水哥”都那么脆生生的,喊得我心里甜甜酥酥。每天,她脆甜的声音“叮叮咚咚”地洒在这条七百米长的回家路上,连路旁的白蜡树都很喜欢,“哗啦哗啦”兴奋地翻起叶片飞舞。她生机盎然的笑脸,灿烂地留在那个腼腆少年青春澎湃的心里,连花圃里的榴花都被感染,红彤彤地迎来一个最火热的夏季。
有时候,人生的转折点,就是不起眼的一件小事情。我信这个。
那件事过后,我的生活都变了。先是我的外号由“软蛋”变成为 “硬汉”。 还有,温度的一路陪伴,也让我性格大变,爱笑也爱说了。课堂上,我高高举手自信发言;课外活动我带球飞跑,和同学们玩成了一片。
嗨,我是清水。
感谢上天,让我遇见温度,生命里便拥有了这样一段明亮时光。她让我的少年时代饱满美好,没有遗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