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鬼演讲课
2018-05-02彭冬儿
彭冬儿
演讲课是小班,我是班上唯一的中国学生。
教书先生克莱尔是个瘦小精干的女人,长着一对鹰一样的眼睛。米黄色短发贴着脑袋一丝不苟地立着,细边黑框眼镜夹在尖挺的鼻梁上,永远着一套浅灰色西装和宝蓝色袖扣。虽是退休律师,但也派头十足。
“上我这门课保证作业多、压力大。现在退选还来得及!”她上来就抛出直戳戳的开场白。我原本看到一屋子美国人,想到要和他们一起上演讲课,手心开始冒汗。但听了她的话,我反倒有不得不留下的理由了。事后想想,无事逞英雄是我很大的弱点。
周三早上,我把头发扎成马尾,身心愉悦地往教室走。走近了才看到门上贴的一张纸:“今天在地下室上课。”
顺着电梯下去,我一眼就看到克莱尔神情得意地站在走廊尾端迎接我们。“早上好,Winter!这节课分几个房间上。你进去左转进第二个房间。”我预感着自己走进了一个巨大的阴谋里,心一揪,连呼吸都急促起来。
房间里只有一盏小灯和一张窄窄的桌子,五张座位,五个人,大家都雾里看花,不安地搓手,颇像二战时期被关在暗房里试图破译德军密码的情报员。
过了十来分钟不见动静,忽然从身后传来一声巨响:“早上好!请打开座位下的黑色文件夹。里面是你们今天要完成的任务。”克莱尔冷峻的声音从嵌在墙里的音箱传来,我紧张地抖了一下,有种立刻冲去图书馆退选这门课的冲动。
想归想,但脚已经被缰绳套住,怎么也逃脱不了。我打开文件夹,上面写着:“洛杉矶市水源受污染,你作为市长,召开了新闻发布会。”
既有角色扮演,还要用外国话即兴演讲,我紧张得左腿有些麻,自然又失去了首先登台的勇气。
第一个上去的美国同学平时叽叽喳喳说个没完,这会儿也慌张得呛住了,只顾上说:“呃,呃,我们觉得很抱歉,会尽快调查。”
看本地人也说得磕磕巴巴,我胆大的天性又爆发了,站起来走上前去,虽然脑子里仍一片空白。站定30秒,忽然来了灵感,我煽情地说:“各位媒体朋友,很抱歉发生这样的事。但请大家相信,现在洛杉矶市民的饮用水是安全的,我每天和大家饮用一样的水。市民的福祉永远是第一位的!媒体朋友若有疑虑,尽可放心发问,我会一一解答……”我把问题抛回去,也料到下面坐着的同学耷拉着的脑袋快撞到地面,不会问太别出心裁的问题。这样一来一回,五分钟的演讲也就成形了。
隔周发成绩,我“情景演讲”拿了A。评语是:“靠机智而非技巧取胜!”说得十分中肯,我发现克莱尔竟有些幽默感。
接下来几周是谈判技巧演讲。三人一组,就一个商业提案进行谈判,互相给彼此打分。我原是无牵无挂地坐着观察,但同组的男女争得咬牙切齿,常常一堂课下来,才给我留时间说两三句话。我岂有被人踩在脚下之理,便铆足力气抢话头。
几周下来,嗓子都喊不出声了。再下来的三周都在课上做说服演说,我们逐个上去就事先准备好的论点做阐述。克莱尔会根据说服力的大小以及表达方式打分。因为提前准备过,讲述部分倒不惊慌,但每天下午四点准时放出一篇有关“演讲与口才”的论文题,让我整整痛苦了三周。那每日千言论文是夹着跳舞、旅行、酒会、主题乐园和海滩一起完成的,写得零零散散不说,把我的睡眠时间也压缩到每天不足4个钟头。那阵子,我永远像踩着棉花团走路,浑身软飘飘,只能勉强保持存活。
好不容易熬到倒数第二节课,大纲上写着“总结”,应该是跷起腿开大会,没有再多的闯关游戏了。我精神全线放松,头低垂,快在椅子上睡过去。克莱尔简短总结陈词后,话锋一转:“现在让我们展现一学期的训练成果。每个人从门口的盒子里抽一张纸条,做即兴演讲。不用紧张,这次演讲不评分!”
“Winter,你先来。”克莱尔眼睛直勾勾地望着我。
我忽然觉得头像要炸开一样。不知道是不是喝了太多咖啡,手开始不由自主地抖,心跳也不规则起来。我僵硬地走到门外,手伸到盒子里摸了一张纸,上面写着:“你是美国总统,要向国会提议医疗改革法案。”
我的额头上开始冒冷汗,一边走,一边用剩下的几秒钟在脑子里迅速组织演讲架构,但只零散地冒出一些短语。“早上好,议员们!”我猛吸一口气,毫无意识地吐出这句话,接着教室天花板忽然旋转起来,眼前一片黑暗。后来发生什么我都不记得了,只隐隐听到有人叫我的名字。
醒来的时候,我嘴上套着氧气罩,躺在救护车里,周围围着学校紧急救护组的人。大家看我醒了,赶紧帮我量体温,又关切地问我哪里不舒服。
“嗨!真是个勇敢的女孩!眼泪都没掉你看!”组长大概三十岁上下,很有经验地握着我的手和我开玩笑,平抚我紧张的情绪。我却像得了委屈的由头似的,一被抬出救护车,眼泪就哗一下涌出来。医生吓得赶紧推我去做血液检查,接着又照X光,还扫描了脑部。结论是:缺少睡眠。后来想想,当时倒下去可能是真的撑不住睡着了,并不是虚脱晕倒。
虽然有学校医疗保险,但医院还是从我口袋里抢了1000美金,这是我没有想到的。我看这些钱都去喂了医院的仪器,医生的判断力越来越弱,美国的医疗系统真是贵成天方夜谭。我觉得被人平白割了块肉,心疼得很,倒把自己晕倒被救护车抬到医院的可怜处境忘得一干二净。克莱尔却被吓得不轻,我一回家就看到她发邮件慰问,可就是没说我两天后的最后一节课可以不去。也罢,被她折磨了一学期,也不想最后欠她的人情。
两天后,身体还没好利索,我几乎向所有课的老师请了病假,却坚持去上克莱尔最后一节课。我知道她是一个无法动之以情的人。一进教室,她就迎上来,眼神很温和,语气却依旧冷靜:“没事吧?”
“没事!睡少了。”我答得很简短,不想显出柔弱的样子,被她看轻。
“Winter,你好像还欠我们大家一样东西。”我刚在位子上坐定,克莱尔就把我点出来。
我知道她说的是上次讲了个开头的即兴演说。这甚至都不是一个打分的项目,况且我是在演讲的时候晕倒的,她怎么还好意思再逼我做完这件事?我有种想上去掐死她的冲动。其他同学默不作声,我前排的一个胖同学偷偷掉过头,给了我一个同情的眼神。
说就说,我憋了一股气走上去,故意把嘴咧得很大,给了她一个挑衅的微笑。人一生气脑子却特别有逻辑,我站着心也不慌了,逗趣地说:“总统大病初愈,提案继续……”同学们都笑了,有些还故意笑得刹不住车,我很感谢他们捧场,毕竟是同一战壕的战友啊。
五分钟的演讲我塞得满满当当,一个结巴都没打。克莱尔淡淡一笑,带头鼓起掌。我很诧异,也为自己强顶着完成任务感到得意。
学期结束时,我又收到克莱尔的另一封邮件,里面写着:“Winter,我知道作为班里唯一一个国际学生来上我的演讲课是难于登天的事,你做得很好!”我这才知道她这一路都在看着我。
时隔这些年,每每有人惊异于我英文纯正,我都会想起那年夏天的魔鬼式演讲课和克莱尔冷峻的面孔。有些路要自己走才知道累,可回头看看,每个脚印都是为跨向远方而踏。正如旅行时遇到种种不顺,暗暗发誓再也不出来折腾一样,但回家一翻照片,就觉得一切的艰辛都是幸福的回味,于是乎又兴高采烈地计划起下一次“折腾”。
我们是多么的可笑,又是多么的无畏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