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亮的觉悟(散文)
2018-04-30段瑞秋
段瑞秋 毕业于云南师范大学中文系。曾任报纸、杂志记者、编辑,电视台节目主持人、制片人。现为自由作家。在《中国作家》《小说界》《青年文学》《滇池》等发表非虚构文学、小说、散文近100万字。出版散文随笔集《一个女人半个红尘》、非虚构文学《女殇——寻找侵华日军性暴力受害者》,并被评为《都市时报》“2016年云南十大好书”。获“滇池文学奖”“昆明文学年会奖”。被评为《春城晚报》“2014年云南十大新闻人物”。
布朗山乡,在中国独一无二。
这个空旷的高度,依然是飞禽走兽、树木花朵和人类的家园。原住民除了布朗族,也有哈尼族和拉祜族。
想来布朗山最古老的寨子老曼峨,是因为这里有一位老松列(南传佛教僧段最高的佛爷),修行的功德和名望早就传到景洪、昆明和北京。我想,他的心中一定装着整个布朗山风起云涌的往事,神秘深邃,引人前往。
“这个是老曼峨的岩洛。”景洪的好友向我介绍给她送来几箱茶叶的茶农,还说他家条件好可以接待我。岩洛和他老婆不仅会说汉话,还有两个二十岁左右的儿子,正穿着袈裟当小和尚。
个子矮小但热情洋溢的岩洛,右手拍着左胸大声说:“我们一家人都可以给你带路,还给你翻话!”
等我来到老曼峨才发现,寨子里的布朗人家几乎都盖了汉族别墅样式的新房,缅寺里的佛爷除了母语布朗话,不仅会讲本地汉话、傣话、哈尼话,有的人还会讲普通话、缅甸话、泰国话、老挝话,甚至英语。
我请岩洛夫妇带我去拜见老松列,得到的回答更加令人惊诧……
雅甩嫡的信仰
在岩洛家保留着布朗族传统建筑风格的竹木平台坐下来,我接连喝了三四杯他家树上摘来的新茶,舌面和喉头一遍又一遍划过苦涩的清香,也迎来一阵又一阵神奇的回甘,就说想去拜见老松列。
岩洛没有吱声,他的老婆雅甩嫡微笑着柔声说:“松列死了。”
“什么时候?”
“我小小时候。”
我一时不能接受雅甩嫡的回答,也不能确定她和我说的松列是不是同一个人?
“老曼峨有几位松列?”
“我见过的,只有一个松列。”她找来一张一寸黑白照片,放在我面前的茶桌上。是一位穿袈裟的中年僧人头像,面容清癯、法相庄严,眼神沉静坚定。
为了让我接受这个令人震惊的事实,雅甩嫡把我带到她家对面的小缅寺,指着一块镶嵌在戒堂大门左侧墙体里的青石碑说:“什么都写着。”
长方形的石碑边缘描出一个金框。框内用古傣文刻出松列曼峨的生平简介,下半部是汉字翻译的同样内容。大意是,老松列俗名岩宰温,生于1894年,1969年圆寂。他爱国爱教,为群众修路和办了很多好事。他在僧众和当地布朗族、傣族群众的心目中享有很高的威望。
石碑最末一行文字,写着“公元2007年1月敬立”。
令我更为惊讶的是,景洪的朋友知道布朗山上有这样一位老松列,却不知道他已经去世整整38年!这样重大的消息,是怎样被阻断的?而38年时光流淌,并未冲淡老松列的高德众望。
戒堂很像汉传佛教的方丈室,墙上挂有写着经文的布幡和几位身穿紫红或橙色袈裟的老佛爷照片。靠窗的桌子崭新,却放着一只手柄朽旧的摇铃,不知平日由谁来摇响?
雅甩嫡见我拿着相机未动,就说你想拍什么拍什么,只有大佛爷会进来拿经书去教小和尚念经。她自己倒是经常来扫地、抹灰,保持着这里的模样和整洁。
突然,她双膝跪地,对着五六十公分高、两米宽三米长的大平台作揖磕头三遍,仿佛松列端坐其上。平台铺着缅泰风格的“帕垫”,色彩艳丽沉郁。
平台右前方的水泥地上,立着一块不到一米高的长方形木桩,顶部扣着松列生前的托钵,让人不由得联想到清晨的小路、紫红的袈裟、供养的双手和佛祖的微笑。
雅甩嫡站起来,拉开墙边立柜的两扇门回头告诉我,这些都是松列的经书,松列死了没人要,家里人从新曼峨过来捡回去收着,盖好小缅寺,才把书和照片重新送进来。
“你是说,老松列,他根本没有住过这间戒堂?”
“松列死,缅寺拆掉。这个缅寺是立碑年才盖。老松列是我老爸爸的爸爸的哥哥。我从小就听妈妈和爸爸讲,松列教他们当好人,不偷、不抢、不骗。对老人好、对娃娃好、对男人好、对亲戚好、对个个人好。也要对树好、对花好、对草好、对猪鸡和狗狗好,就是好人。他们说要听松列话。”
“你相信松列?”
“不敢不信。松列说什么都是为我们好。”
“这就是你的信仰?”
“什么?不懂。”雅甩嫡看着我摇头,羞涩的笑了。我为自己忘记她是一位正在学讲汉话的布朗族妇女,也笑了。她当然不知道汉语“信仰”这个词是什么意思。我也无法向她解释,就对她说:“你一辈子都相信松列的话?”
“是我相信。是岩洛相信。是儿子相信。布朗族都相信。”
我翻了几本手工装订的经书,全是已经发黄的绵纸手抄本。笔划优美的古傣文,拐着神秘的弯,像无法解释和料想的人生路。中间还有插图,画着人像或是莲花,想必都是老松列手迹。
也许,雅甩嫡最简单朴素的“相信”,就藏在这些最复雜幽丽的文字和图形所叙述的意义当中。
对老松列的拜访已经落空,而雅甩嫡的故事并未讲完。
在老曼峨的第一场睡梦消散于连续不断的轻微响动。我睁开眼睛,不用看表,直觉是黎明前的黑暗。
翻身仔细听,声音好像从岩洛家的厨房,放射到只有棚顶没有窗户的大露台。不知是谁的脚步,在铺着篾席的木头楼板上移动,发出性别难以确定的摩擦声和咯吱声。接着,露台边水龙头被扭开,“哗哗”的水流冲洗着什么,形成“噗噗、噗噗”的阻挡,又戛然而止。
不像是洗脸刷牙。谁呀?
稍微寂静。脚步声又在楼板上响起,返回厨房。接下来是砧板上切东西的响声。东西下锅翻炒的响声。再接下来的响声,东一下西一下,让我失去判断的节奏。
但我还是从床上爬起来。黑暗中伸脚探索,却找不到自己的拖鞋,只得赤足摸到门边,屏住呼吸把门轻轻拉开一条缝,用一只眼睛扫射仅亮着一盏节能灯的大露台。
布朗山的夜风从细狭的门缝里挤进来,足以让我瑟瑟发抖。
只离我不到十步远的地方,有一个身材细高的女人,裹着绿底红花羊毛披肩、头上戴着红色网眼毛线帽。
是雅甩嫡。这两件行头,是昨天见面我送给她的礼物。
她的右手提着塑料的“竹篮”,左手提着真正的竹篮,走到竹木混合搭建的露台与镶着釉面瓷砖的主体房屋过道相接处,努力把右脚伸进一只套鞋,再把左脚伸进另一只之后,转身朝我的房门走过来。我一怔,随即轻轻把门合上。只听见她轻巧的脚步声转了方向,一步一步下楼去了。
她出门?上哪儿去?这么早!
接连三天,我都在同一时间同一地点听着同样的响声醒来。雅甩嫡,她都在同一时间同一地点做着同一件事情。
而我,仅仅以为她可能是给早起摘茶的工人或其他人送早餐。
离开布朗山那天早上,我们来到老曼峨茶山的最高处,所站位置可远眺十几座山。雅甩嫡用手给我指出中国的方向和外国的方向,也指出我暂居的景洪方向,说她只去过一回,“不好在,热多。”她不停变换角度,重复指出那些云南长相的河谷山岗“漂亮啊漂亮!”
是啊,很漂亮!灿烂的阳光里,远山近似于透明的蓝,把布朗山已经死去和正在出生的历史化为一首隐秘而轻盈的诗歌,贴在深邃的大地上,让所有生命在风中吟咏。
她利索地爬上自己的茶树让我拍照,脸上洋溢着自由自在的笑容,仿佛那棵老茶树,是她的另外一个家。
按下快门的时候,雅甩嫡一手摘茶一手捧茶,刚好抬头看我。她头上包着布朗族妇女的白色头帕,像随意从天空扯下的一片白云。身上那件黑色和尚领短上衣,像土地一样神秘和稳重。
雅甩嫡告诉我,布朗族女性年轻时姓玉,上点年纪就改姓雅了。前些年,她还叫玉甩嫡。
她还告诉我,在岩洛之前,她还有一个男人,大她9岁,是大儿子勐甩的爸爸,生病死了。“岩洛比我小,和我爱上结婚,带勐甩一起过。我又生的光甩和三甩,是岩洛爸爸。”
听雅甩嫡说着这些,我想起她那个看起来平平常常的“煮饭和送饭”,忍不住问了她。
她咯咯笑了。
其实更早,婴儿玉甩嫡就在母亲背上熟睡,每天穿过黑夜的冷风和天上的星光给寺院的僧人送饭。后来老松列被批斗“难在死了”,寺院也被拆掉,母亲就在家里对着松列的那张一寸照片祈祷。每天早上依然早起做饭,在天亮之前“赕”(傣语和布朗语指用物品拜献佛)给松列。
玉甩嫡8岁时母亲得了重病,去世前交待她必定按照母亲的习惯,每天早上鸡叫第三遍准时起床,来厨房生火,家里有什么就给照片上的松列煮什么。20岁以后,雅甩嫡卖茶有点钱了,每年可以买两套好看的筒裙,寨子里也重新修好缅寺,她每天除了“赕”松列,还提着饭菜送到缅寺供养佛爷和小沙弥。
“今年我51岁,没有缺过一天。”雅甩嫡笑着告诉我,而我慷得目瞪口呆!当然要问她:“你没有病过吗?”
“大病没有。小病去缅寺找大佛爷念经、滴水,就好了。”
“非得每天去吗?”
“想去就去,想不去就不去。”
“寨子里每家人都像你这样天天去缅寺送饭吗?”
“不是。想去就去,想不去就不去。这家去,那家不去。”
“那你去不去又没有人管,为什么每天都要去?”
“大佛爷和小和尚不管,老天要管。你去,你不去,老天看得见。”
原来,这也是她的“相信”。相信就能坚持。
她的两个和尚儿子必须住在寺庙,每天和其他僧侣早课诵经。太阳升起之后,他们一起来到厨房,吃寨子里的信众送来的饭菜。有空闲的时候,他们可以回家帮忙做家务或者炒茶,也可以在家里吃饭。
雅甩嫡和岩洛的家,已经建得像汉人的别墅,这是老曼峨茶农新建住房的共同模样。为我提供的房间在二楼楼梯口,是一间干净整洁的小客房。席梦思床、被子枕头全是新的。
这个话题伴随着我们回到家。
雅甩嫡接着说,现在茶叶好卖,生活好过多了,不像她年轻时候,一公斤鲜叶交给国家才得两块五角钱。两个小儿子跟她说,爸爸要有钱,多给哥哥,他最辛苦,帮爸爸妈妈最多。哥哥为了两个弟弟专心当和尚,每天做多少事都不会说一声累。
我问雅甩嫡如何把孩子教育得这样好?她笑了一阵说:“不会教育。就是把松列说给爸爸妈妈的话说给他们。”
按照布朗族取名的习惯,子女名字的最后一个字来自母亲名字中间那个字,所以三个儿子名字最后都是雅甩嫡的“甩”。
老二帕光甩1996年出生。7岁到寨子里的小学读书。汉族老师从阿拉伯数字1、2、3和汉语拼音b、p、m开始,教会他们说汉语。在布朗山乡上的学校读完初中,光甩就回家帮爸妈做事了。挖菜地、摘茶、煮饭做菜、打扫卫生,跟哥哥和爸爸去勐海送茶。一有空闲就跟朋友上山看风景。
回来吃饭的时候,帕光甩说:“老曼峨看风景最好的角度是巴莫,看见的每座山都很美。树嘛,最喜欢看茶樹,外表古老又年轻,像永远不会死。摘了又发,发了又摘,对人有好处,就像传统留给我们的佛教,让在家人和出家人都能和谐相处。”
光甩还说他五六岁的时候,“妈妈带我去缅寺送饭,教我拜佛、许愿。她说佛给我们指的路都是好的。每天都要带着笑过日子。我出家进了寺院,持戒、禅修,感觉很快乐。从小到大,妈妈教我们很多。所以小时候很穷很苦,但很快乐。”
再过两个月,21岁的光甩就要离开布朗山,到北京中国佛学院求学禅修,他想当大佛爷。岩洛向我打听,如何让他的小儿子三甩去斯里兰卡或者印度的佛学院学习英语和佛法。哥哥勐甩快满30岁了,20岁出家一年后还俗,和爸爸经营家里的茶叶生意。听说他刚在勐海找到的女朋友很好看,是一个会摘茶又会煮饭的傣族姑娘。
岩洛爸爸,因为该出家的时候寺院被推倒,没有当过和尚,被视为缺少文化的男人。这让他很难为情,悄悄告诉我这是他的“不好意思”,所以要让自己的儿子成为留过学的大佛爷。
雅甩嫡笑着说:“以前,寨子里有好些人说我命苦,不会生姑娘,生了三个儿子,没有人帮我做家务,迟早会累死。现在他们又说,雅甩嫡你有福气,个个儿子比姑娘会做事,心疼爸爸妈妈。”
不论生活怎样,雅甩嫡的三个儿子和男人岩洛都一样爱笑。
勐甩笑得内敛,光甩笑得深沉,三甩笑得羞涩。他们的爸爸岩洛,笑得奔放。他们的妈妈雅甩嫡,笑得纯真和坦然。
离开岩洛家之前,雅甩嫡突然告诉我,布朗族还有一位老松列活着,她和老曼峨的村民每年都去大勐龙的曼播拜见。
跟着都比在旺去放生
都比(佛爷)在旺用布朗山茶农家里普遍使用的搪瓷小口缸给我泡上茶,继续他先前的工作。
他右手紧握一支木柄刻锥,左手三个指头卡住自制的蜡烛,一笔一划刻写寓意神秘的古傣文。桌上几乎没有空隙,摆着三四把大小不一的刻刀、十几根粗细不等的蜡烛、三个绕着五彩吉祥线的镀铜轱辘,还有四分之一块手工做出来的蜂蜡和一本包着封壳的书。书的一只角,压着一张红色人民币,100块。
“等一下要用,”都比在旺解释手里的工作,“有人要来放生。”
刻在蜡烛上的古傣文是祈福和保平安的咒语。都比刻几个字又偏一下头,目光停留在绵纸手抄本上几秒钟,回头在蜡烛上熟练地移动刻锥。他参照的这一页,画着穿短裤短衣、戴笋塔样尖顶帽的侧身人,手掌立于胸前,握着一朵盛开的莲花,被一圈古傣文围成竖立的鸭蛋形状。这个图的下方,也写着两行古傣文,不知表明什么?也许就是搬到蜡烛上的咒语。
都比说:“你喝好茶么,想拍什么就拍什么,不怕我长得丑就行了。”我哈哈大笑,又马上止住笑声。佛门重地,哪能轻佻!但他说:“可以笑可以笑,又不是在大殿。”自己也笑了。他的牙齿大小和长短都不够整齐,让笑容显得年轻,甚至还有几分稚气。
雅甩嫡说,都比在旺是她那两个和尚儿子的老干爹。实际上,他出生在1983年,才34岁。
出家之前,都比在旺的名字叫岩在旺。家住布朗山上的另一个寨子老曼么。每天帮父母干活,犁田或给茶叶地翻土。摘茶的季节炒茶、揉茶,还要帮弟弟妹妹煮饭炒菜给生病的妈妈吃。
都比在旺第一次见到我,是他过来雅甩嫡家喝茶,不知怎么就说到自己出家前的生活:“10岁以前,我不有见过一张10块的钱啊!后来口袋里最多装过二三十块,是把茶叶背到新班章去卖。茶叶按质量分等级论价,如果是2号,两块五1公斤。卖15公斤鲜叶,不给钱,只给票。下个月凭票才给领钱。啊么,穷死了、穷死了!”他一边叫一边笑,古铜色的皮肤闪着善良的光亮。
我问他为什么出家?他说:“布朗族男子必须出家,出家才光荣。出家妈妈爸爸才开心。”
南传佛教称小和尚“帕”,故少年出家,就得将名字前的姓“岩”改为“帕”。1997年,14岁的岩在旺在大缅寺成为帕在旺,每天跟着都比龙(长老)叫诺学习佛经戒律、打扫寺院、煮饭泡茶。21岁,受比丘戒,升为都比。同时出家的6个布朗族少年,现在已经先后还俗,娶妻生子,只剩他成为大佛爷,依然穿着袈裟。
老曼峨有大小两个缅寺。改革开放以后,首先建盖的是大缅寺,其位置在寨子南面最高处。
2007年,寨子又盖了小缅寺,几位都比从大缅寺过来轮流住持。
大缅寺面积超过两个小缅寺,屋顶和廊柱都刷着红漆和金粉,院中种着铁树和花草。大殿外的山坡上,正在塑一尊高大的站佛。百姓但凡有钱都愿捐给寺院。从寨子西南角的小缅寺走到大缅寺,不过三四百米上坡路。
2010年,大缅寺住持西提尖坎长老让都比在旺固定担任小缅寺住持,也担任刚出家的小和尚和来自缅甸、老挝小和尚的老师,教他们古傣文、佛教经律和佛门礼仪。
拍摄西提尖坎长老肖像的时候,他向我介绍都比在旺:“他这个人性格开朗,我们没有一个人不喜欢他。他修行认真,爱学习,做每件事情都认真。小缅寺管得好。”
任小缅寺住持后,都比在旺开始到泰国、缅甸、老挝的寺院游学,提高了自己的巴利语水平和对佛学的认识。
他也去过中国内地的寺院,在河北石家庄柏林禅寺佛学院学了一个学期。那是他第一次离开西双版纳,正是中国北方寒冷的冬季。他不知道世界上还有滴水成冰的气候,只带了两块袈裟。对着镜子看见汉传寺院发给的棉袍和棉帽,自己笑得倒在床上。
回来后不停讲述这次经历,成为热带缅寺和尚的经典笑话。
问他除了修行有没有什么业余爱好?他认真想了一会儿,说:“没有什么。我只喜欢做样样事。早上5点半起床,6点拜佛,差不多半个小时。天亮打扫寺院,吃早饭,然后教小和尚念巴利文,讲佛的故事给他们听。下午嘛,寺院里总是有这种事那种事,一样一样要处理。”
我大着胆子问他是否想过还俗?都比笑着摇摇头:“没有没有。出家以后家就不是家了,寺院才是家。”
都比在旺继续刻着蜡烛。我拿起相机,不断按下快门记录这个场景。果真,他一如既往工作,毫不理會我的打扰。但是作为肖像的拍摄,都不理想。
突然,一阵摩托声由远而近,轰着油门冲进寺院大门。守卫寺院的大狗岩晃奔向车上迎风飘扬的几笼橙黄色袈裟,一起停在我们面前。
驾驶摩托的小和尚看上去很机灵,虎头虎脑。他让身后紧紧抱在一起的两个小和尚下车,一起向大佛爷合掌低头行礼。以下的汇报是布朗话,我一句都没有听懂。见我举起相机,他们发出饱含童音的惊叫,马上大笑着跑开了。
“他们几个从缅甸过来不到一年,害羞。我派去大缅寺请帕光甩和帕三甩,放生的时候要和我一起念经。他们刚才说,除了光甩兄弟两个,还有几个帕和都比罗香也要了。马上就到。”都比解释后问我:“你要拍他们么?要拍我就叫过来。”
他们的确怕我,你推我搡,半天才走过来。嘴里的声音我估计就是我们小时候和小朋友发出的“你去、你去!”
我把相机的镜头盖关起来,放到椅子上,走到他们身边。我说了很多话他们都不搭腔,好半天才敢抬头看我。
骑摩托的小和尚是帕赛叫,13岁。来中国一年,已经会读很多汉字,也可以和我说汉话。问他去不去景洪的总佛寺学习?他回答我:“去。不去!”都比说:“你想去就说去,不想去就说不去。”他马上说:“不去!”缅甸的家里,他有妈妈、爸爸、两个哥哥,一个姐姐、两个妹妹。出家的原因固然因为信仰和传统,但也因为家里的贫穷。
个子比他小一个头的帕茉香,实际已经12岁。看上去不到10岁。他刚出家就来中国,一句汉话都不会。
又高又瘦的是帕坎香,也是13岁。家里排行老大,有一个妹一个弟。两个月前缅甸长老带他过来老曼峨,希望他好好学佛经和礼仪,也要学会巴利语和汉语。
我问他们想家不?帕赛叫先把我的话翻译给他们,然后替他们回答我:“都比好,吃饭好,睡觉好。不想回家。”
看来出去放生的时间快要到了。都比在旺吆喝着几个小和尚,走到院子晾晒着七八笼袈裟的那块小土场,吩咐每人指认自己的袈裟,他帮着从高悬的铁丝收下来,赶快去换上。放生仪式,要穿干净的袈裟。
那一刻,日照偏西而色温饱满。橙红的袈裟映衬绿色的山岗,光彩夺目。佛门师徒站在袈裟前,轻松自然,互相拉着袈裟,抖动、折叠。我抓起相機,边走边打开镜头盖。
此刻按下快门,他们不再管我。某一刻都比在旺扭头冲我一笑,成为一张满意的肖像。他的皮肤闪着光,犹如一座朴实喜悦的铜像,笑容像丰收在望的农夫。但修行二十年的谦和与聪慧,还是浮现出来,如风平浪静后的大海。这一切的衬底,是阳光下的赭色和橙红袈裟,间隙处有一小片已经虚化的油绿。
很快,帕光甩和弟弟帕三甩一队和尚从大缅寺下来,身上的袈裟端正地系好腰带,手里都拿着一本佛经。最年长的都比罗香我没有见过,看上去四十多岁,身体微胖,面容和善。不知为何,右眼失明。
都比在旺向我介绍,都比罗香也是14岁出家,回到老曼峨缅寺以前,在泰国清迈、宋卡、曼谷等地的寺院修行13年。回来9年了,有两年去景洪,在曼弄枫曼养广佛寺住持,可惜那里已经成为游客每天必来参观的景点,喧哗与骚动不绝于耳。都比不能静心禅修,只好返回老曼峨,在大缅寺5年,小缅寺两年。
小和尚们给都比在旺行过礼,分别拿起桌上的蜡烛、吉祥线、摇铃等放生的必需物品。我注意到,这个摇铃,正是我上次来在戒堂桌子上看见的那一柄。
一个身穿灰色衣裤的在家男人骑着摩托进了寺院大门。停好车先走到都比面前跪地行礼,再起身从车上取下一只白色的塑料圆口大桶和一只原本装东北大米的塑料编织袋。光甩他们,马上走过去,两个人帮他把桶提起来,另外两个人提起编织袋。
都比在旺告诉我:“这个就是来放生的人,最近生意一直不好,夜里还做不干净的梦。”
“什么是不干净的梦?”我不太明白。
“就是有人打打杀杀,看见血光。”都比解释着,带着我一起走出寺院,沿着院墙侧面的小路,来到山谷深处一条清澈的小溪旁,在一个尖顶和装饰跟缅寺一样的亭子前停步,准备放生。
光甩的哥哥勐甩也带着勐海来的女朋友赶到,和大家一起折下山边的树枝,打扫这个看来是放生专用的亭子。
亭子由8棵上了红漆的木柱支撑,错落两层紫红色瓦顶,四周廊檐描画着金色的莲花图案。里面,砌起一条大约5米长两米宽半米高的水泥台子。光甩和三甩,在上面铺好一卷席子。
两个小和尚在亭子外捋起地上的砂石,很快堆起一个用来表示忏悔的小沙塔,不过两尺高。
都比在旺把小和尚折来的几支野花和蜡条插满沙塔,然后邀请都比罗香一起爬上水泥台子,盘腿坐到席子上。他们左手拿着佛经,右手拿着野花和蜡条。其余小和尚依样坐下,双手合掌。
原来,放生的男子是勐甩的朋友。他从头上摘下蓝色布帽子,轻轻放到坐好和尚的水泥台子正中央,再放上一束白色小花和几支蜡条。帽子下面的地上,放着那只白色塑料桶和编织袋。桶里装着活蹦乱跳的泥鳅,编织袋装着大大小小的田螺。边上靠着两大瓶矿泉水。
勐甩陪他一起跪下,都比在旺开始念佛经,时而平稳、时而上扬。每念一段,众小和尚齐声应和一段。重复数次。我只能听懂每段尾声的“萨度、萨度!”
每一段应和完毕,放生祈祷的在家人就和勐甩磕头作揖3次。
念经完毕,放生人伸出右手,让都比在旺拴上白线和五彩线的手环。然后,他把两瓶矿泉水双手递给都比在旺。都比拧开盖子,清水滴进泥鳅欢跳的桶里,也是3遍。每一遍,都伴随几句佛经。
最后,放生人在每个小和尚面前“赕”两张100元人民币。两位都比面前,他分别“赕”了400元。
我和勐甩的女朋友,因为性别的缘故站在光甩划出的一条线外,只能观望,不能逾越。
亭子里的活动结束。出家人和在家人一起把泥鳅和田螺提到溪水边,先是倾倒白桶,让泥鳅们回到流淌的水中,重新取得险些失去的生命。和所有和尚一样,那个来放生的男人,双手浸入水中,捧起几条没有立即游走的泥鳅,深情注目一会儿,又弯腰将其放入流水。我用镜头拉近他的表情,已经没有初见时的晦暗,代之以一种不知由来的光彩和发自心田的希望。
旋转镜头,拉成全景。我看见都比在旺和他的弟子们、以及勐甩,正交替着用双手从编织袋中捧出田螺,小心翼翼放进水中,嘴里发出惊讶和欢喜的叫声。画面中的山水、生灵、袈裟,由此起彼伏的布朗语串连成众生平等的佛法。
想起小时候体弱多病,外婆也买了泥鳅带我去放生。她老人家跪在河边,嘴里念念有词,我也一直没有问过,这是向老天祷告还是向那些获得自由的泥鳅祷告?后来病少了,母亲说是因为外婆坚持不懈的祈祷。
只是现在才明白,放生就是不杀生,不害别人。也可以说给别人生路,就给了自己生路,这就是放生的意义。这个意义的来路,需要佛法的护佑。出家人,就是佛祖的使者。
后来,都比在旺告诉我,他去过印度和尼泊尔,寻找佛祖的智慧和足迹。“我最喜欢瓦拉纳西的寺院和僧人,和我们这边一样。我相信佛祖一定派人来过西双版纳,你看我们的袈裟,和印度和尚一个穿法。”
他说得很有道理。
在西双版纳,那些在寺院和山岗飘动的袈裟,像一道金色的霞光。很难想象,还有什么风景如此浑然天成,让人内心云开雾散。
■责任编辑 马成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