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心先生
2018-04-30胡竹峰
木心 (1927年2月14日—2011年12月21日),原名仰中,号牧心,笔名木心,诗人、文学家、画家,上海美术专科学校毕业。1982年定居纽约。木心先生在台湾和纽约华人圈中被视为深解中国传统文化的精英和传奇人物。1982年定居纽约,2006年返回乌镇。著有《哥伦比亚的倒影》《素履之往》《即兴判断》《琼关卡随想录》《温莎墓园日记》《我纷纷的情欲》《西班牙三棵树》《鱼丽之宴》《巴珑》《伪所罗门书》《诗经演》《爱默生家的恶客》《云雀叫了一整天》等书,逝世后另有“世界文学史讲座”整理成书《文学回忆录》(即听课学生陈丹青笔记),及作为《文学回忆录》补遗的《木心谈木心》。
人物·胡竹峰专栏
胡竹峰 1984年生于安徽岳西,现居合肥,安徽文学院签约作家。出版有《空杯集》《墨团花册》《衣饭书》《豆绿与美人霁》《民国的腔调》《旧味》《闲饮茶》《不知味集》《中国文章》等散文随笔集十余种,曾获紫金,人民文学之星散文奖、滇池文学奖、林语堂散文奖等多种文学奖项。
午饭后,阳光大热。两人一路闲逛,走过文具店,穿过路口到了博物馆。朋友说他见过木心。
哦?
一九八0年前后,去上海姨夫家玩。汾阳路上,工艺美术所旁,普希金雕像“文革”时砸了,还没重建。迎面一个中年人,跨步如飞,穿风衣,太招眼了。那时候,上海街头也不见多少好看的衣服。姨夫打招呼,喊声老孙。木心姓孙吧。
对,原名孙璞。璞玉的璞,沧海遗珠啊。
那眼神真不一般,如一道光射過来。你看,几十年了,还记得。
见过不少照片,眼睛瞳瞳,目光炯炯啊。你们说过话么?
说了几句,后来又见过。问我读什么书,家是哪里的。
嗯。
姨夫和他熟,说他是怪人,读了很多书。
怪人?唔。姨夫呢?
早些年去世了。
哦……
上车,一阵温热,短暂的沉默。话题转向了别处。
照片上的中年木心我见过——戴礼帽,眉眼略藏在阴影里,目光坚毅,一脸决然,嘴唇抿得紧紧的。照片里的木心,直到晚年,眼睛依旧是透亮的。只不过,除了透亮,眼神亦慈亦悲。
木心的模样,真是俊俏,潇洒风流丰神俊朗。相貌好不如气质好,气质好不如风度好,木心是相貌气质风度样样皆好。木心的相貌有名士气,又难得不见丝毫轻狂。名士一轻狂,总觉得是摆出样子来愤世嫉俗。可不可以这么说,容颜是木心的另一本艺术册页。木心留存的相片很多,越老越好看,像古玉杯盘,光彩溢出。
木心不同时期的照片有不同风采,少年时候清秀,青年时候敏感,中年时候儒雅,老年时候斯文,黑白分明,清清爽爽。有一帧一九四六年的照片,木心穿学生装,戴白手套,斜站着,身边两位穿长袍的男子也颇不俗,但没有十九岁木心的那一份置之度外。这照片初次给木心看,他完全不能辨认。第二天认识了:“噫!……是我呢!神气得很呢!”
木心的照片,越到老越随便家常,但他那张脸却不一般,骨相清峻,两眼到老不昏溃。哪怕最后几个月,躺在医院的病床上,与陈丹青互望,那眼睛兀自黑漆漆一点。
木心说唯有极度高超的智慧,才足以取代美貌。木心老年的相貌有仙风道骨的智慧,目光逼人,眼里有智者之光。
纪录片中的木心拄拐,施施然与陈丹青先生走在大雪中的小园里。轻松,潇洒,袖子一挥仿佛看得到他手上卷着一册线装书临风低吟的神情,那时候他是“卧东怀西之堂”的主人。拄拐的木心,失了过去所无的步履,多了过去所无的分量。
《红楼梦》里,元春送贾母的礼单即有沉香拐拄。拐杖,实则杖要高过人头,累了可以扶一扶它,拐只可以拄。过去乡下有不少人用拐,多是苦竹或者杂木做成的。
木心旧照,有雪地留影。纪录片中大雪纷纷,木心穿得那么好看,一身黑色的大衣,老得艳亮照人。寒空中的雪,静而无声,宁静优美,凝聚着冷冷的力,是木心其人也是木心之文。
百年以来,那么多作家画家,鲁迅、胡适、周作人、齐白石、于右任、林语堂诸贤都有好相貌,木心也和他们一样。中年的木心,英气勃勃,到了老年,英气收敛了,透出以极圆融的慧气,让人觉得大人物毕竟是大人物,有说不清的东西在里边。
好容仪是一个人的境界,好容仪是一个人的文章。文章是纸上的容仪,容仪是地上的文章。
木心把文章当文章来写,即便《文学回忆录》里涉及的学问,也是为文为艺者的自说自话,有一点俏皮在里边,那俏皮立意甚诚。
木心的《文学回忆录》,是一本智者之书,眼界高,得意不忘形。中国文学是木心的餐具,欧洲文学是主食,美洲文学是蔬菜,日本文学是点心,其他的文学是肉食。一个人读了那么多书,而且打通了那些关节。
前人栽树,后人乘荫。木心有句话对我写作有警示:
如果司马迁不全持孔丘立场,而用李耳的宇宙观治史,以他的天才,《史记》这才真正伟大。
《文学回忆录》有流水汤汤光影粼粼的好,一来是那一段历史的别裁,二则是个人的别裁。说的都是文事艺事,写出来也字字都是自己,样样稔熟于心。木心像一只飞在文学艺术星空的大鸟,对一切都平视甚至俯视。
沈从文八十岁生日,汪曾祺写过一首诗送给他,中有一联:“玩物从来非丧志,著书老去为抒情。”流寓海外的诸多作家,大多如扁舟浮于浪间起伏无定,写出的文章,为怀旧,为衣食,为消遣。木心的文章没有怀旧气,没有衣食气,也不见多少闲气。木心为美和艺术写作,著书老去为抒情也是有的。
木心的文章越细屑越好,他不写长篇最可惜。常作木心长篇的假设,龙门大佛石质换了玉质。
木心的小说,开门关门,衣食住行,男人女人,写出人生光亮的明灭。唯其家常,方才感人。我们现在写小说,多少作家最不会的是家常,最不懂的是世道人心。张爱玲笔下许多精彩的描写更多的是需要与众不同的感受力并非观察力,木心的感受与众不同,所以才有木心。
木心的文章是经营出来的,胸中有丘壑,字字句句生香活色,别人不容易学得来。
木心是一个俗世的贵族。又风趣,又诚恳,又尖锐,又敦厚。
木心是天才中发展得最好者之一,尽管晚熟,毕竟熟了。木心的文章初看是出水芙蓉,再看则烟波浩淼。每每读他的书,如逛园子,弄不清从哪里进门的,又如何穿径过桥走回廊到初始。像是醒来忆梦,一部分清楚,一部分恍恍惚惚。
读木心有时候仿佛梦游,有时候仿佛洗澡。梦游时若有若无,进入人生幻境。洗澡,春夏秋冬都是痛快事。当然,不喜欢洗澡的人例外。
微生尽恋人间乐,只有襄王忆梦中,木心偶尔化身李商隐诗中的襄王,这一点很难得。中国人的思想大抵是道家的禅家的,乐不思蜀,活在当下,文章失却了一份美丽。如果木心不是受了一点佛教影响尼采的影响,文章里恐怕要损失好些好看的字面。
一些人的文学没有价值,一些人的文学只有价值,木心的文学有文学的价值或者说是有价值的文学。这么说,玄虚了,木心的文学在文学价值之外。
木心的文学我最喜欢《童年随之而去》。
木心有中国古典的审美,有西方古典的修养,又有现今的思考。一方面把现代融入传统,另一方面将西方的技巧融入汉字的表达。木心作品现实感与历史性兼具,文学性与思想性兼具,意识流也是中国式的。他写出了那么富于想象的文本,写满了敏感、玄思、哀愁、内敛、悲悯,这是一般作家所没有的。尽管木心没有《红楼梦》的气势,深刻性也不及鲁迅,但他作品的切人角度,行文的独特以及弥漫的一层雾气贯穿了神性,是旁人无以类比的。
木心的《童年随之而去》是小说是散文,是自然生长的文学,仿佛春天的竹笋,眼看着一夜之间蹿高了许多。
木心的手帖,出入中西,拈出一个又一个短章,片言折狱,举重若轻,游刃有余,有一流见识。那些短句子里潜伏着隐秘的典故,慢点读,才觉得大有余味。木心对事物的感觉,描述与见解,那些联想、想象、比喻,让人惊奇之后,有顿晤的快感与会心的一笑。
木心的手帖有文本之美,解与不解,似与不似,好文章从来如此。说得出好的就不是好文章。好文章简直来自天外,木心让文字之兽飞翔了。
倘或让我推荐一本木心的作品,我总是说《素履之往》。
余味不绝的还有木心的书法。
如果对木心的审美趣味作些关注,不可忽略他的书法。木心书法,是才情之书,是随意之法——散散松松里尽是法度,如满天星斗,似秋江半月,更像一个人坐在八仙桌旁饮茶。
木心的墨迹,包括部分手稿,在不经意间书写出内心——有自负有内敛,举重若轻,厚思以轻灵出之,不折不扣,条理分明,不拘不泥,一笔带过,悲悯之心含而不发,在个性气质的流露上绝无障碍。我见到的几幅都可以作他的心迹看,有时会稍嫌用笔轻了些,越觉得轻些好,轻轻道出的是他内心的寂寞。
木心的字,两字概之,日:斯文。
曾在一朋友家见过几封木心书信,有竖写的,有横写的,一律繁体字,笔迹古奥敦厚,能感受到书写者的刚与柔。
木心作为一个知识人,处在社会的动荡中,身上有许多交叉小径,每一条都能让他自己迷失,木心偏偏没有迷失。这是木心的悬念。
木心的家乡在长江以南,相对于黄河流域文化而言,处在一个旁观者、边缘者的文化位置上。这点造就了特殊的文化立场与文化视角,他的作品,能读出非常明确的清醒,即便是写犹豫彷徨也是澄澈的。
悬念解开。
“文革”期间,木心身陷囹圄。很多年之后,忆及往昔,老人说,当时觉得许多人都跟着我一起下去,托尔斯泰,莎士比亚他们都跟我下地狱。
悬念解开。
木心之绳索绑缚过我,时间的钥匙解开了。
我反对模仿,但木心又的确影响了我。
把影响拆开说,似乎更好——影是目影,响是响箭,木心是一支飞在日影中的响箭,射不到我了。但他的日影照耀了我,给我温暖,他开弓的响箭之声犹在耳边,让我知道艺术永存。
论年龄,成长环境,木心算民国人物,但写作蕴涵衔接了西方文明深处的年轮,不论思想上,还是手法上。
陈丹青先生的《守护与送别》里记下了木心的最后时光,写病痛写死别,看得人心紧。木心去世很多年了,这些年我经常想起他——如果三十岁的胡竹峰能见见八十岁的老人家。
经常有人问木心属于什么家,诗家、散文家、小说家、画家、学问家?当下有木心这样的诗家、散文家、小说家、画家、学问家么?不知道,我总是回答说老人家。不愿意把木心脸谱化。“代”和“群”不重要,为什么要将木心划进一个群体?群体已经太多了,让木心先生在一旁抽抽烟喝喝茶吧。
没有和木心风格相近的作家,起码目前没看到。鲁迅一分,周作人五钱,红楼梦半场,金瓶梅二枝,老庄两瓣,京剧昆曲评弹各一本,李白杜甫苏东坡张岱二两,水墨一方,八大与金农三点,约等于木心。这是过去的话,其实还有半场《神曲》,一抹尼采,两卷《圣经》,三曲歌德,四枚雨果……
在我眼里,木心是一个把散文当散文来写,把诗歌当诗歌来写,把小说当小说来写的人。木心的文学不是当下的文学,他用一己之力渡过了时间之河。文学视野和版图像一座神庙,木心是游客,手握烟斗,东看看,西走走。游客是不需要位置的,就好像你我去庙里,看看木刻的罗汉,看看镀金的佛陀,看看石雕的菩萨,我们不会想要坐到那个位置上去。
我心中的木心应该不是木心,非木心,另一个木心。羞涩、热情、怯懦、勇敢,天马行空,独来独往。木心是庄子文章中的北冥之鱼,是苏子文章中的清风徐来,是张岱文章中的繁华落尽,是鲁迅文章中的花言巧语,是巴黎圣母院的钟声,是哈代笔下的露,是川端康成笔下的雪……木心应该是一个非常好强争胜的人,拼命读书,写了那么多作品,希望名满天下,也愿意躲进小楼。他了不起的地方是让文学回归到文学,认识到人生之大限,青春难葆,天命不可强求,只有化为艺术才能长存。
木心的思想,一是风风火火走向世界的物质性渴望,类似尼采所说的“酒神精神”;一是清清爽爽走向内心的精神性追求,类似尼采所说的“日神精神”。走向世界,故追求成功。走向内心,故期望超越。木心这个人,释道儒都懂,一言难尽。
木心写作这么多年,通过文字让自己变得大无畏与无所谓了。一个人大无畏容易,一个人无所谓也容易,大无畏中无所谓,无所谓中大无畏不容易,这是木心的禀赋。
木心這个名字是灿烂的,神当归其位。他的一套文集摆在我的书架上,奉若大贤。
■责任编辑 包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