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着,不能不表达(创作谈)
2018-04-30陈鹏
陈鹏
先说说《没准是个爱情故事》。
我从没想过要写这么一个小说,一切源于一次昆明作协的活动,一位同行突然讲了一个小故事,说有个朋友被人用一本厚书打成重伤……闻者无不震惊。当代表知识代表善与美的书籍成了暴行的帮凶,这是否意味着我们的生活已进入某种实实在在的“隐喻”?那么,代表美丽代表脆弱的花朵也可以是毒药的隐喻,代表稳固安全的楼房可以是离乱危机的隐喻,甚至,直指人心的写作本身未尝不是蒙骗欺瞒的隐喻……没错,我们竟然生活在一个无处不隐喻的复杂世界。能否抓住几件能指一所指之物写一个有意思的小说呢?这个念头,终于让了我写下《没准是个爱情故事》,对于文中出现的几种废物,当然要小心选择——你知道,这种选择也会成为隐喻之一种。
我想说,写这样的小说是有难度的,它必须贴近所写之物,更得揭示所喻之物。我在写的过程中一度满怀悲哀甚至想投笔放弃,一种莫名的沮丧和伤感让我深深怀疑究竟还有什么生活值得我们踏踏实实、没心没肺地过下去。但随着故事主线的逐渐捋清,随着小说表里的一点点推进,我的伤感治愈了——如果小说足以通过物本身写出后面的深意,即隐喻或双重的隐喻,能找到我们对应时代的默契和心照不宣,不挺有意思吗?何必把所有的事情说得那么明白?能几句话说明白的事情又何必通过小说?铺天盖地的新闻足矣!
但仅仅讲几个具体物件及其隐喻还不够。我想在这个小说里完成某种自嘲,是的,对作家身份的自嘲,那种自以为是的态度可能是非常真诚的,却又很可能是相当脆弱的,那些自以为得计的放逐、清高和才华很可能将自己逼入绝境,被现实摧毁,正如小说中的廖青。这也许也是当下写作的又一种隐喻吧,甚至不是隐喻,是现实。
是啊,我们活在一个充满隐喻的世界(当下),也活在一个盛产废物的时代。你随便在家里、办公室里搜罗一下不难发现,身边到处环绕着各种各样的废物,比如电池,手机,报刊,药品,瓶瓶罐罐……我们已经擅长抛弃各种废物,再买来各种新的。“新三年旧三年缝缝补补又三年”的时代一去不回头,我们早就置身一个物质泛滥的时代了,人人觉得旧不如新、非新不可。感情、婚姻也多如此,各种各样的出轨、背叛不也是被这个“新”牵着鼻子走?然而这个时代最显著的病症仍然是“新”未必让我们自在了、幸福了,相反,我们不断喜新厌旧的同时竟然很不快乐。所谓生有涯而新无涯,人心反而更加茫然,更加痛苦。比如,我就相当怀念当年老旧刻板的诺基亚时代,再快的智能手机除了让我们刷圈更快、业余生活被切得更碎之外似乎再无别的功能,而当年的守望、等候、适度的慢是多么诗意而踏实啊……人也多如此,新的真就比糟糠的好吗?
被盛产的废物背后必有故事,作家的义务,无非挖出故事。
《没准是个爱情故事》很容易被归为写物的那一类比较好写的小说,因此,我就不得不在故事背后加上隐喻,而最终,它又可能指向女性无法逃脱的某一类当下命运。我这么说似乎把这个小说的能量无限夸大了,更有了骄矜之嫌。不,我哪敢骄矜呀!我只不过想在有限篇幅内让小说呈现多种层面,满足不同读者的胃口与需求。换言之,我想满足更多的人,可也许最终谁也没被满足一一可至少,我,作为写作者,真被写的过程满足了。这么想,不也挺好的?
看,真够骄矜的。
再说说《另一个干净明亮的地方》。
这篇小说是新作,差不多是我在首届大益国际写作营期间写的。对,就在法国南部的尼姆小城里写的。你能发现这篇小说偷偷借用并改写了海明威著名短篇的标题。谁让我如此热爱海明威?在法国期间我曾三度拜访老海当年的巴黎寓所,呆呆站在楼下就已经热泪盈眶——没法不热爱他,从写作态度,再到勇往直前的入世经历,他一直是一条从不虚伪最终把枪口对准自己的硬汉。如今我仍然在文学的天地里折腾、兜转,实际上受老海哲学影响甚多,总希望身体力行,把自己想做的事情,尽可能做好。
如果不去法国,不去西班牙,你很难隔着纸面体会当年老海精神的肇始和完善,只有去到,看到,感受到,你才会发现他在一个如此“干净明亮”的地方写出如此干净明亮的文字一点儿不奇怪。他当年寓所在蒙帕纳斯区红衣主教路74号,距离著名的卢森堡公园很近,在他晚年最重要的《流动的盛宴》里,老海对那段艰苦的早期生活多有记述;最最神奇的是,当年的文学青年马尔克斯因崇拜海明威而毅然投奔巴黎,时移世易,老马在距离老海寓所很近的一所小旅店里餓得发昏,必须到菜市捡骨头才能勉强活下去。但就在如此艰难困苦的境地里,他在小旅店房间写出了极具海明威风格的《无人为之写信的少校》。就在那一年(1957)夏末的某一天,文学青年马尔克斯踱步来到卢森堡公园前面的十字路口,竟一眼望见街对面就站着大神海明威——没错,那是老海最后一次返回巴黎,带着他的第四任妻子。老马隔空高喊,“大师——!”人群里,唯一能听懂西班牙语的老海挥了挥手,“你好,朋友!”随即转身,消失不见……
就在那个距离老海寓所不远,距离老马小旅馆更近的十字路口,我拍了无数张照片,眼前无数次复现着当年那激动人心的一幕——“大师——!”“你好,朋友!”一个大师隐退了,另一个大师上场了。文学无非如此。一个时代谢幕了,一个时代到来了。
我在老马的小旅馆住了两个晚上,可惜未能入住当年他穷困骞涩的64号房间,但即便如此,也已心满意足。
总有这些人物,这些故事,这些经验,这些细节和这些杰作敦促着我们表达,再表达。我想说的是,身为小说家,活着,就有不停表达的义务。而身在老海的巴黎的我,又怎么能不写一个向老海致敬的短篇小说?因此,才有了这篇《另一个干净明亮的地方》。令我欣慰的是,我在他常去的马德里小酒馆里完成了它;更令我骄傲的是,老海单纯、简约的风格对我来说只是手段,我的小说内部更丰富也更神秘,也许,真的可以跟老海扳一扳手腕呢。为什么不呢?写小说,就该自信。说真的,我喜欢这个小说,如果老海还活着,我会告诉他,“大师,我干的,一点儿也不算差。”
■责任编辑 张庆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