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湖镇(短篇小说)
2018-04-30梁艳波
梁艳波
1
长湖镇素有名气,其名气源于一个高原淡水湖。春夏秋三季是这个镇最好的赚钱时节,自打初冬开始,果木凋零,湖水渐冷,游人与垂钓者减少,许多鱼塘和农家乐进入歇业休整期,整个镇的生意因此清淡了许多。不过因为长久以来依托那个著名湖泊的名气,即便到了寒冬腊月,有些行业也依然会有生意上门。
十二月初的一个黄昏,一名年轻女子来到长湖镇,走向一个名叫“春风楼”的旅馆。女子站在门前抬头张望,老于世故的旅馆老板不假思索便满脸堆笑走出去,热情招呼门口的背包客。当时,他并不知道面前这位风尘仆仆的年轻女子是名摄影师。
“老板,还有吃的么?”在前台办理住宿手续时,女子问道。
旅馆老板略微扫视女子的倦容,在心里快速盘算几秒,下意识抬手摸了摸自己逐渐向后退去的发际线,紧接着真诚的笑意又堆满他的脸上:“不好意思,餐厅已经下班了,不过我们正准备吃晚饭,如果你不嫌弃,可以和我们一起吃工作餐。”
女子点点头:“我会付钱。”随后,她没有上楼看看房间的打算,便随着旅馆老板走向后院。在院子中央遇到一个年轻姑娘用手背抹着嘴角的油渍从后院走向前台,姑娘投向住宿女子的目光有些诧异,旅馆老板向那姑娘耳语了几句。住宿的女子没有停下脚步,径直走向了员工就餐的地方。
她一定饿坏了。旅馆老板心想。随后,他提高嗓门,吩咐一名正在吃饭的姑娘加菜。
“我姓李,靠这个小旅馆混口饭吃。”旅馆老板说这话时,饭桌旁只坐着他与住宿的女子,员工们已经吃完饭散去。
女子不大爱说话,但当旅馆老板向她作自我介绍后,她还是正视面前的男人,微微点头,告诉男人自己是名摄影师。
“摄影是个好职业,肯定很赚钱吧?”旅馆老板饶有兴趣地问。
女摄影师动了动嘴角,最终什么话也没说出口,只是轻轻摇了摇头。旅馆老板并没因此而感到兴趣索然,对陌生女人保持好奇与探究心理,是他与生俱来的兴趣爱好。
“如果有什么需要,别客气,尽管吩咐服务员就行了。”女摄影师站起身后,旅馆老板笑道。女摄影师点点头,放了二十块钱在桌上,旅馆老板笑着收起十块,“工作餐而已,要不了这么多的。”
女摄影师露出一个稍纵即逝的微笑,稍微犹豫便收起桌上的十块钱,打算转身离开。旅馆老板像是突然想起什么似的,抬手指了指旁边,说道:“本店设有餐厅,菜肴丰富,价格实惠。”
女摄影师恍若没有听见,转身便走。旅馆老板暗自笑了笑,所谓旅馆自设餐厅,实际上只是个对外开放的快餐店而已,价格确实便宜,但营养就不能保证了。
“对了,我们这里的烧烤不错,如果有兴趣,晚上可以去尝尝。”旅馆老板喝完酒杯里的最后一口酒,冲着女摄影师的背影说道。
“好的。谢谢!”女摄影师头也不回便拐向住宿部的楼梯。
旅馆老板对着已经看不见背影的方向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随后,他把自己的酒杯斟满。
严格来说,旅馆老板并非贪杯之人,相反他相当克制,只是在这个黄昏,当他在店里看到门外阴影中那张憔悴的年轻面孔时,便断定那个女子会走进自己的店里,也断定今天自己会比往常多喝一杯。
牌友的电话准时打来,旅馆老板告诉牌友,自己在陪朋友喝酒,今晚的牌局无法参加了。此刻,他已经喝完酒,回到自己陈设简单的办公室里。办公室的门正对着二楼楼梯转角处,原本也是一间客房,五年前这个男人把这个旅馆弄到手,便把这个客房改成自己的办公室,兼会客厅。旅馆老板从未觉得这个房间过于狭小,对于一个单身男人来说,这样的空间已经足够了。虽然他也会带女人到这个房间过夜,但显然那些愿意与他共度良宵的女人并不在乎这个空间是宽敞还是狭小,也不在意它是简单还是奢华,她们在意的仅仅是这个房间的主人。当然,也有只在乎这个房间主人的钱包是鼓还是瘪的女子。
旅馆老板点上一根几乎没有烟草味的薄荷味香烟,深深吸了一口,然后盯着指尖白色细长的香烟出神。旅馆老板看这根香烟的眼神,仿佛它是一个具有生命气息的女人般令他恋恋不舍。缓缓吐出烟雾后,旅馆老板扭动脖子,对着房间四周吸了吸鼻子,随后,他拍拍前额,无声地笑了起来。
屋里自然不可能有女人的留香,只有白色烟雾飘散开后似有似无的薄荷味。香烟是一个住店的女人留下的,那是两周前的事情了,一位成熟女子独自住进这个旅馆,到来的时间及情形与今天黄昏站在门口张望的女摄影师几乎一模一样,同样的,旅馆老板邀请她一起吃了工作餐。那是个爽朗健谈的女子,酒量大得惊人,旅馆老板請她喝了酒,饭毕她伸手掏钱包,旅馆老板阻止了她。女子告诉旅馆老板,自己是个画家,天明要去湖边画画。夜里,女画家看见旅馆老板独自坐在房间里,便笑着走进来,打听去湖边的路线攻略。旅馆老板详细作了介绍,然后又请女画家喝了几杯酒,不过这次,他开启的是酒精含量极其低的果味调酒。
第二天清晨,女画家把一包只抽了三根的女士香烟遗留在了旅馆老板的床头柜上。女画家走的时候,旅馆老板其实是清醒的,他监视着女画家的一举一动,毕竟,他有过第二天醒来后发现钱包不翼而飞的经历,所以每次无论半夜还是凌晨,只要有女人要离开他的房间,他都会装作沉睡而实际上却在暗中监视她们的行为。女画家临走时弯腰亲了亲旅馆老板的额头,然后喃喃自语地说,再见了,亲爱的,我要走了。额头的温润与女画家自然流淌的语调拨弄得旅馆老板的内心刹时冲动起来,差一点他就发出声音。
旅馆老板终究没有开口挽留女画家,而是目送她的背影离去。与进入这个房间时风风火火的样子相反,女画家离开时悄无声息的背影,令旅馆老板产生了极其寂寥的情绪。
旅馆老板以为女画家从湖边返回时会再次走进自己的店里,所以他没有动她留下的香烟。两周过后的现在,他清楚意识到,守株待兔的自己该彻底死心了。
现在,旅馆老板已经接连抽了三根女士香烟。每次点烟前他都会把香烟放在鼻尖深嗅,每次他都露出失望的笑容。其实在女画家离开的那天中午,房间里便已经没有了她身上的香水味。那晚女画家在身上喷洒了不少的香水,以至于她走进来时旅馆老板不由自主被她携裹的香风熏得打喷嚏。那一瞬间,旅馆老板便确定那个夜晚注定会过得精彩,事实也证明了那是个无与伦比的夜晚。
女画家使用的是一种价格不贵的香水,旅馆老板熟悉那香水的香味,也熟悉它的价格。
通常旅馆老板不会记挂夜里走进这个房间,又在清晨离去的女人,到了他这个年岁,能够区分不计报酬的一夜情与交易之间的区别,也更能清楚明白一夜情与交易之间其实并没有什么区别。旅馆老板自嘲自己对那位女画家产生的没来由的牵挂显得十分可笑,但转念一想,他便给自己的可笑行为找到了一个说得过去的理由,兴许是因为那夜她两次流泪的缘故吧,所以才会在事后对她念念不忘。即便如此,旅馆老板也清楚明白,在那个激情燃烧的夜晚,女画家不过是把自己当成了别的某个男人的替代品而已。
每个单身来长湖镇并且走进自己店里的女子,要么身上藏着不为人知的故事,要么就是来制造故事。旅店老板始终坚信这个理念,因此在这个夜色将至未至的黄昏,年轻的女摄影师背负残阳的最后一抹余晖走进自己店里,他便认为自己的房间里大概又可以增添一些欢愉的乐趣了。尽管那些过往的乐趣缺少持久性,没有多少能让他铭记于心,他依然在发生的当时深深迷恋它们。
旅馆老板有种强烈的预感,今晚,年轻的女摄影师会经过自己的门口,说不定还会像那个女画家一样径直走进来。也许,她只是进来问问路。只是为了问路也好,缘起,总得立足于一个说得过去的原由。为了万无一失,旅馆老板一直坐在能够看得到客人上下楼的位置。
午夜,旅馆老板已经在电脑上看完两场电影,却始终没有捕捉到女摄影师的身影。这个季节住店的旅客原本就不多,他确定没有错过任何一个上下楼的女子。
临睡前,旅馆老板不死心地下楼去前台,询问值夜班的青年,有没有旅客出去还没回来,得到确定的答复后,他用怅然若失的语气吩咐青年把门锁上。
2
第二天清晨,晨跑回来的旅馆老板在前台遇到正要出门的女摄影师。
“这么早就要出去吗?”旅馆老板微笑问道,女摄影师没有退房的打算令他猜测,她肯定是要去湖边,那么她就免不了向自己问路,说不定自己还愿意好心开车送她过去。
“出去随便逛逛。”女摄影师礼貌地从脸上挤出些许笑容,黑眼圈与浮肿的双限说明她昨晚睡得不怎么好。
“要去湖边拍照吗?”
“只是想在镇上随便逛逛。”女摄影师边说边整理背包,随后,旅馆老板看到她把相机拎在手上。
“如果需要买什么土特产,可以问我们的姑娘,她们会带你去最好的店。”旅馆老板低头翻看手机,以随意的语气说道。他明白这个清晨的对话到此该结束了,所以,也就没有提醒女摄影师,后院餐饮区提供早餐。看来她也没有吃早餐的打算,他这么想着,没听到女摄影师向他道谢的话语,因为,他已经开始盘算中午的娱乐节目了。
女摄影师在黄昏时回到旅馆,像昨天一样错过了餐厅的就餐时间,旅馆老板再次邀请她一起吃工作餐,只是这次吃罢饭,她在桌上多放了几块钱,原因是当旅馆老板请她喝酒时,她向服务员要了一瓶牛奶。
晚上,旅馆老板再次推掉牌友的邀约,仍然开着门坐在屋里观察楼梯上的动静,令他失望的是,女摄影师还是整晚都没有下楼。女摄影师要了六楼的一个房间,旅馆老板不明白她为什么要背着那个看似不轻的背包住那么高的楼层。这栋楼没有电梯,最高层便是六楼。
第三天清晨,女摄影师照样早早便到了前台,这次,她主动向旅馆老板打听去湖边的路线及交通攻略。
“如果你觉得需要,本店可以提供交通工具和驾驶员。”
“不会是免费的吧?”女摄影师露出雪白的牙齿轻轻笑了笑。
旅馆老板的心神顿时摇荡起来,难得女摄影师这么有幽默感,他感到自己被女摄影师的轻浅笑容感染了。
“当然是以服务客人方便为主了,我们的收费相当合理,你大可放心。”旅馆老板尽量用谈生意的口吻说,他觉得这样的语气会令对方感到自然。
女摄影师谢过旅馆老板,告诉他,自己打算坐公交车过去,那样行动起来较为自由,毕竟她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想下车,也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会想坐车。
“我喜欢走路。”当旅馆老板提醒女摄影师抵达湖边转车很麻烦时,女摄影师的语气突然变得干巴巴。
望着女摄影师走进薄雾中的背影,旅馆老板对她的兴趣愈发浓厚起来。这是个孤寂但独立的女子,她身上一定有着与众不同的故事。旅馆老板想,这位摄影师与两周前来过又走掉的女画家不是同一类人,却又与女画家一样,是自己感兴趣的女人。
下午,女摄影师回到旅馆,时间比前两天要提前一些,打麻将刚归来的旅馆老板听到她对前臺值班的女孩说,员工吃饭时打房间里的电话通知她一声。
“我会付钱的。”大概担心服务员不会通知自己,女摄影师强调说。说完她没回头,径直上了楼梯,并未意识到旅馆老板站在不远处凝视自己的背影。
这是个钱不多的女子,或者,是个不会乱花钱的女子。旅馆老板微微叹了口气,这年头挣钱不容易,即便旅馆老板自己,打麻将也只是图个打发时间罢了,所以通常他玩的都是输赢不大的那种所谓怡情的小赌博。旅馆的经营走在正常轨道上,员工们各司其职,并不需要老板随时守在店里,这样旅馆老板就有了太多的时间出去找乐子解闷。虽说经营这个旅馆一年下来也挣不了多少钱,但也没有出现过亏损的情况,况且,旅馆老板并非真的必须依靠这个旅馆才能过日子。除了与陌生或者熟悉的女子偶尔发生消遣解闷的一夜情,旅馆老板其实是个相当低调的人,没有人知道他有多少钱,更不会知道他的钱是怎么挣来的。
旅馆老板在这个镇上长大,成年后便出了远门,在外地打拼十多年才回来,镇上与他熟识的人既没看到他带着女人回来,也不知道他到底有没有带着积蓄回来,直到他从一个亲戚手中接过这个旅馆后,人们才知道,他其实也是有一些钱的。
晚上八点,旅馆老板照样开着门坐在屋里,他没有给自己打开空调,而是放了一个取暖的电炉在脚边。暖炉红色的发热管令他联想到女人热似火焰,却又不乏温润柔软的躯体。抽了两根女士香烟后,旅馆老板打电话给前台服务员,让她去六零三号房间询问一下客人,空调是否正常。得到肯定的回复后,他再次给自己点了根女士香烟,然后身子向后一仰,以一个极其享受的姿势吞吐烟雾。随后,旅馆老板闭上眼睛,脑海里以放幻灯片般快速播放自己的过往。
旅馆老板算不上真正意义上的富翁,但也比一般的普通人有钱,逍遥自在过完这辈子没有任何问题,养活一个三口之家也丝毫没有后顾之忧,不过,他并没有组建家庭的打算。旅馆老板的钱有一些来得问心无愧,有一些他也承认来源暧昧,但那并不影响什么,只要没有触犯法律,他认为自己的钱怎么而来都是正当的。镇上没有人知道旅馆老板在外省的生活经历,他也打算一辈子不与任何人分享自己的故事。旅馆老板叹了口气,他突然想起一个没有机会来到这个世上的孩子,那时他还年轻,结识了一个年纪比他大的有钱女人,起初他对那女人只是抱着玩乐的态度,后来,他却对她动了真情,原因大概因为他自小缺少关爱,而那女人对他又实在呵护倍至。那有钱女人不小心怀了他的孩子,年轻气盛的他鼓动女人离婚。他承诺自己一定会娶她。有钱女人相信他的言出必行,也知道他是个不受世俗羁绊的人,然而女人考虑再三,最终决定与他一刀两断。女人给了他一些钱,让他远走高飞。为了让他安心离开,女人承诺,会生下那孩子。
旅馆老板又点了一根香烟,他已经记不清那女人的模样,脑海里却残留那女人使用的香水味,那可是价格不菲的名牌货。权衡再三,他带着钱离开那个海滨城市,临走时他告诉女人,一年后自己会回来把孩子带走,结果一年后他回来,才知道那女人根本没有把孩子生下来。
旅馆老板离开了那个城市,再也没有回去过,他没有责怪她,此后,他不断从女人身上赚取钱财,却从未真正对女人动过情。他不再相信爱情。直至步入中年,除了日渐沙漠化的脑袋赤裸裸地透露年龄信息,旅馆老板依然仪表堂堂。年轻时的他,也曾是女人们的追逐对象。
“到底我是她们的盘中美餐,还是她们是我的囊中之物?”这句话突然涌上脑海,旅馆老板嘴角一咧,呵呵笑了起来。
3
女摄影师坐在床上,脸深埋在膝盖间,床头柜上摆放着一本翻开的相册,相册做工精致,画面是女摄影师和一个年轻男子。许久,女摄影师抬起头,闭着双目任由泪水在脸上流淌。
晚上十点,女摄影师走进旅馆老板的房间,旅馆老板脸上瞬间掠过一丝不易觉察的微笑。
“我看到有个女人每天都坐在门前哭泣,你可知道原因?”女摄影师开门见山问道。
紧挨着旅馆的巷子尽头,每天黄昏都会出现一个哀伤哭泣的中年妇女。女摄影师第一次走进那个巷子时,看到那个女子独自坐在那儿,没人安慰,场面凄凉,令她也随之流下眼泪。即便不明白那女子为何悲伤,但感同身受的悲切感仍然触动了女摄影师自己内心深处的伤口,于是她住进这家旅馆,要了六楼的房间。她只要站到窗前,便可看到那哭泣女子的低矮瓦房屋顶。
这世上人们悲伤的原因不尽相同,悲伤的本质却是一样的。女摄影师从那女子身上,感到她的悲伤与自己相通。
女摄影师之所以走进旅馆老板的房间,是因为就在今天黄昏,她躲在暗处看着旅馆老板提了一袋水果,把那哭泣的女子劝回了屋里。
旅馆老板拿出女士香烟,询问女摄影师是否抽烟,女摄影师摇摇头。旅馆老板把一根香烟放在嘴上,女摄影师再次摇摇头。旅馆老板歉意地笑笑,放下香烟,他总算真正意识到,女摄影走进自己的房间,仅仅是为了打听故事而来。
明白女摄影师的真实来意后,旅馆老板内心涌起少许失落情绪,但这并不影响他与女摄影师交谈的意愿,毕竟,自己干的是守株待兔的事情,就算没有志趣相投的“兔子”主动上门,有个面目姣好的年轻女子坐在面前听自己说话的感觉也不错,而这样的机会,也并不是可以经常遇到的。于是,旅馆老板用情感饱满的语调,向女摄影师讲述巷子尽头那户人家的遭遇。
中年女子有个女儿,在附近一个农家乐打工,前不久,那女孩被一个男人伤害了。那是个从外地来钓鱼的男人,据说那段时间来得较为频繁,经常在那个农家乐吃饭,与那女孩便熟识起来。
“真是造孽啊!”旅馆老板叹了口气。
“那孩子现在怎么样了?”
女摄影师的问话令旅馆老板一愣,他想不明白面前这位年轻的女子,居然会这么母性的称呼那个比她小不了几岁的被伤害的女孩。
“和她的小男友失踪了,许是去了外地。唉,离开这个是非之地也好,只是苦了她那可怜的母亲。”
旅馆老板再次叹气。对于那女孩来说,这里确实是个是非之地,事情发生后,那男人的家人几次三番来女孩家里吵闹,那男人的老婆是个横蛮不讲理的女人,虽说個子不高,面黄肌瘦病厌恹的样子,撒起泼来却没完没了。男人的老婆坚持认定自己的丈夫没有强奸女孩,声称女孩是因为钱的问题而陷害自己的丈夫。女孩的母亲是个传统保守的女人,单身一人把女儿养大原本就很是辛苦,飞来的横祸对她而言已是毁灭性的打击,加上那男人家人的吵闹不休,令镇上的人对她们母女指手画脚,议论纷纷,本来心脏就不好的她身体便越来越虚弱了。
旅馆老板讲得感慨,却没留意到,低头默然不语的女摄影师已经泪流满面。
4
女摄影师在长湖镇住了五天,第五天夜里,她听到救护车开到旅馆门前,仿佛病人疼痛呻吟的笛声令她感到不安,而嘈杂的声音在旁边巷子里穿梭更是令她感到深切的悲伤。那夜,她抱着相册流了许多泪。
第六天清晨,女摄影师到前台退房,再次遇到了早起的旅馆老板。
“以后如果再来长湖镇,欢迎再次光临小店。但愿我们的服务令你满意。”旅馆老板微笑着说。
女摄影师点点头,对旅馆老板报以微笑。旅馆老板为之心神一荡,这是女摄影师入住以来最为舒畅的笑容,尽管她依然眼睛浮肿,但这笑容再不似之前那些勉强挤出来那样。以旅馆老板丰富的人生阅历来看,他认为年轻的女摄影师已经为她自己解决了一个重大的难题。
“我以前来过这里,也是住在你的店里。”女摄影师顿了顿,似乎无声地叹了口气,“和我男友一起。”
旅馆老板会意的笑了笑,对于身旁有男人陪伴的女人,即便在这个旅馆住上数日,他也是不会留意的。
“你似乎没睡好。”女摄影师说,突兀的话语令旅馆老板一愣。
“昨晚出了点状况。”旅馆老板用视线指了指旁边,打算继续说下去,女摄影师打断他的话,“我知道。”她轻轻说,“愿她早日康复!”
“愿我们每个人都早日康复!”旅馆老板意味深长地说。
女摄影师点点头,默然走出旅馆,旅馆老板盯着她头顶上冬日苍白的晨曦,失落地叹了口气。
女摄影师走进旅馆旁边的巷子尽头,在那户人家紧闭的陈旧木门前呆立片刻。走出巷子后,她打开关闭了几天的手机,拨出一个号码:“我要回来了。我已想清楚。我要把孩子生下来。”
似乎在等待对方说完话,女摄影师握着手机沉默片刻,再次说道:“不要再劝了,我的决定不会改变。这几天我想了很多,也走了很多路,如果没有缘分,我是留不住这孩子的。你放心,无论如何辛苦,我都会好好守护这孩子。”
女摄影师转头向巷子深处望了一眼,再低头看着自己的腹部,以斩钉截铁的语气说:“我会好好保护这孩子,不会让她受到半点伤害。”
两个月前,女摄影师的男友因为一场意外去世。
5
据消息灵通人士带来的最新消息,失踪数日的张老二犯了大事被抓了。
“犯了什么大事?”有人好奇道。这个麻将室的好事者甚多,但也不缺真正关心张老二去向的牌友。
“强奸罪。是不是感到很意外?”灵通人士表情神秘,带着洋洋得意的坏笑。
“怎么可能,老二不会做那种事。”牌友们的好奇心顿时消散,带着些许失望。
“千真万确。我的消息来源绝对可靠,他家亲戚亲口告诉我的。”面对牌友的质疑,灵通人士急了。
牌友们依然将信将疑,几天后,各方面的消息来源证实了张老二这次犯的事确实不小,一时间麻将室仿佛炸了锅般沸腾起来。此后一段时间内,牌友们闲聊的话题被对张老二事件的各种猜测占据了。
张老二是这个麻将室的常客,和许多长年累月靠打麻将为生的牌友一样,张老二即便闭着双眼,仅凭指感便能把整副麻将的牌面以百分之百的准确率给报出来,但张老二熟练的不仅仅是打麻将,对纸牌的各种玩法他也相当熟悉。牌友们大都与张老二相识,有时麻将散场,也会邀约着一起喝酒吃烧烤,因此要说交情,也还是有一些的。
平日里,如果张老二两三天没来打麻将,倒也不会有人刻意惦记他,但倘若他超过四天没来麻将室报到,绝对会有人开始念叨:“咦,老二这老小子跑去哪里干坏事了?”
如果张老二超过一个星期没来打麻将,那么对他的念叨次数便会多了几次,当然,对此最在意的人始终是麻将室的老板。
张老二的名字当然不叫“老二”,不过是因为在兄弟间排行第二,打小便被叫做老二,一直叫到了五十多岁,以至于原本自小就相识的人也渐渐淡忘了他的大名。倘若有人非得较真地打听张老二的大名,即便与他较为熟识的人也得抓抓脑袋思索片刻,然后审慎地说:“大概是叫做张家旺吧。”
这次的情形有些非同寻常,张老二竟然半个月没来打麻将,麻将室老板打他的电话没人接听,转而打他老婆的电话,结果亦是如此,仿佛手机永远不在主人身边似的。牌友们觉得不可思议,有人开始认真打听原因,有人猜测,老二会不会真的去抢劫了?也有人开玩笑说,老二会不会掉水里淹死了?说玩笑话的人是有根据的,张老二平时也就两个爱好,一是赌博,二是钓鱼。通常张老二会把新鲜的鱼带到麻将室賣给牌友。有牌友会当着张老二老婆的面调侃:“老二,这鱼这么新鲜,你舍不得吃吗?留着给你老婆补补身体也好啊。”
面对这样的调侃,张老二总是呵呵一笑,答道:“我老婆吃鱼吃腻了,我要是再敢弄鱼给她吃,她会把我的脑袋敲个洞的。”
一般在这种情况下,紧接着张老二的老婆会维护丈夫的话说:“就是,天天吃鱼,吃得我见到鱼都想吐了。”
张老二的老婆说话时从不抬起头,眼睛总是死死盯着桌面的麻将。这是个面黄肌瘦的女人,长年更换工作,最近一段时间的工作是在超市做保洁。论打麻将的手气,张老二远远不如老婆好,因此他老婆经常在麻将散场时当着牌友的面抱怨,自己赢的钱还不够老二输呢。牌友们了解这个女人在牌桌上锱铢必较的脾气,听了她的抱怨,也只是一笑了之。
张老二是个性情随和的男人,在这个麻将室的人缘不错,牌友们喜欢和他开玩笑,熟识太久的人会对他老婆说一些暧昧挑逗的话语,张老二也不恼怒,他的反应永远只有一个,那就是与老婆一唱一和,把麻将室里那些喜欢讲荤段子的男人一一打败。张老二夫妇讲黄色笑话时从来不笑,那种随口而出,仿佛装满肚子的荤段子一个接一个,新来打麻将的脸皮薄一些的年轻男人,往往被他们夫妇逗得面红耳赤。
张老二的老婆小他十多岁,两人没有孩子,据说以前也曾收养过一个弃婴,没多久就养不下去,便送给了别的人家。张老二这次犯的事,可说是令牌友们大跌眼镜。假若让大家猜测张老二会犯什么事,牌友们定然会异口同声地笑着说出“抢劫”二字。这么说倒也不完全是因为张老二犯有前科的原因,而是他们夫妇有事没事总会半真半假说道:“没钱喽,都输光了,等我们去抢点钱再来玩。”
张老二以前坐牢便是因为抢劫罪,所以牌友们才会认为他在男女问题上犯事不大可能。
张老二没有固定工作,出狱后住进父母留下的老房子,有一段时间靠打零工过活,结婚后,基本就是以打麻将为生了,当然,他也买彩票,因此时常对牌友声称,等他中了大奖定要好好改善生活。前段时间,张老二仿佛突然暴富一样,口袋里随时装有上千元的钞票,说话的语气也较以往自负了许多。有人问他是不是买彩票中奖了,张老二暧昧地笑着点头。牌友们不大相信张老二真的那么幸运,但他突然有钱了却是不争的事实。有牌友暗自咬牙:我他妈怎么就没老二那老小子幸运呢?
是啊,买彩票的牌友众多,而中奖的却只有张老二一人。
后来,有人说张老二被判了七年刑期,也有人更正说是八年。
“用不着替老二担心,在里面他有经验呢。”麻将室老板说。
“会有人好好照顾他的。”有牌友调侃道,特意加重了“好好照顾”这几个字的语调,令其他牌友哄然大笑。
也有牌友摇头叹息。缺少张老二夫妇的麻将室,确实缺少了一些乐趣。
6
刘勇胸口的怨气既吐不出也咽不下,滋味如鲠在喉般难受,即便妻子再三开导他,能用花钱的方式消灾已经算是很走运了,刘勇依然觉得被人敲诈勒索是件令自己颜面扫地的事情。
“别再多想了,两万块我们又不是出不起,就当你打牌输了。只要能保小凡平安,再多的钱我们也得花啊。”看着刘勇提及那件事情便眉头紧锁,满面怒容,妻子宽慰道。妻子比刘勇想得开,遇事首先想到的便是花钱摆平。刘勇理解妻子的护犊之情,为了保护儿子,付出什么代价妻子都在所不惜。
“慈母多败儿,都是你惯的。”刘勇哼了一声,转过身子背对妻子,不再说话。
尽管妻子的话不无道理,却也难以平复刘勇的心头怨气,若真是打牌输了,刘勇丝毫不会心疼那两万块钱,在赌桌上,比这输得多时他也没有皱过一下眉头。但凡沉迷赌桌的人都坚信一个道理:只要继续赌下去,输掉的钱可以赢回来。只是此次,刘勇明白被敲诈了的钱财,终究只能是哑巴吃黄连,有苦难言了。
事实上,令刘勇真正烦恼的原因倒也并非只是心疼付出去的那两万块封口费,刘勇不愿告诉妻子,自己最为担忧的是那对夫妇的信用,若是那夫妇懂得留一手,那自己一家可真是陷入深不可测的无底洞了。虽然那对夫妇交出手机储存卡时向刘勇表示,全部照片都在里面,自己手上已经没有多余的了,刘勇也当场仔细检查了夫妇俩的手机,事后他依然做不到完全放心。
但愿他们没有自己想得那么聪明。事已至此,刘勇也只能这样自我安慰了。
“那是对无赖夫妇,没有固定工作,男的成天游手好闲,曾因抢劫罪坐过牢,现在以赌博为生。这样的人,大概不会有什么信誉,大哥你还是多加小心为好。”通过亲信收集来的关于那对夫妇的信息,刘勇认同亲信的看法。
半年前的一个夜晚,刘勇十八岁的儿子刘凡驾驶自家的宝马越野车撞死了一名老汉,刘勇夫妇接到儿子那小女友的电话赶到事故现场时,瘫坐在驾使室的儿子面对父亲的询问,浑然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情。
“为什么醉成这样还让他开车?”刘勇厉声质问儿子那小女友,被吓坏的女孩没有回答刘勇,只是一个劲哭泣。
面对可怕的现场,妻子倒是迅速镇定下来,她让跟随的侄子迅速把儿子带走,然后悉心询问女孩事发过程,诸如有没有人注意过这边的情况,打电话通知家里前后有没有和路过的人交谈过之类的问题,然而被吓坏的小女孩,什么事也记不起来。所幸这只是乡镇间的一条偏道,出现目击证人的概率低到几近无。
被撞的老汉患有痴呆症,出现过多次走失的经历,自然不懂得遵守交规行走,家属也是通情达理之人,对刘勇一家并未过多责难,刘勇明白只要花钱便可了结这个噩梦般的事件。令刘勇万般料想不到的是,就在案子快要了结时,有个陌生人到厂里委托门卫转交自己一个信封。看到信封里的照片,刘勇如五雷轰顶,血压顿时升高。
照片拍得并不怎么清晰,但还是能辨认出正在往自家宝马车驾驶室外拖人的女孩是儿子的小女友。儿子的上半身几次被女孩拖出,又几次倒回驾驶室里。
所幸的是对方意在求财,这一点令刘勇心里的大石落下稍许。起初对方开口索要五万块,妻子的意思是花钱消灾,就按对方的要求给付。刘勇毕竟是见过世面的人,他没有一口回绝,也没有立即答应,而是要求与对方碰面。那对夫妇倒也爽快,立即答应见面,并当着刘勇的面翻看手机上那晚拍的所有照片。刘勇看得头皮阵阵发麻,却也装作不动声色的样子告诉对方,自家与死者家属已经达成协议,这起交通事故很快就会了结,这些照片改变不了事情的结果。
“这些照片没什么用处。”刘勇语调平静的对那夫妇俩说。
刘勇对证据漠不关心的态度令那对夫妇颇感意外,失望的表情顿时涌上夫妇俩的脸上。满怀希望以为可以狠狠敲诈一笔的夫妇,怎么也琢磨不透刘勇这丝毫不在意的心思。
“老板,我听说是你顶替你儿子,所以才会想到这些照片也许对你有点用处。我看这样吧,咱们明人不说暗话,老哥我也不是存心为难你,我不过是想把手上的东西换点零花钱而已,至于它們到底值几个钱,还得看老板你的意思了。”男人显然有些见地,边说边观察刘勇的表情。
“这些照片没你们想的那样值钱。”刘勇依然淡淡说道,“我想,你们应该知道,敲诈勒索属于犯罪行为,那可是要坐牢的。”说到“坐牢”二字时,刘勇故意加重了语气。说完他注意观察面前这俩人的表情。男人的表情没有变化,依然是笑呵呵的生意人样子,女人脸上干瘪的肌肉却明显抽动了一下。
面前这两人并未觉察出刘勇此时的心里其实是七上八下的,他对这场心理战的获胜并没有多少把握。
这两人缺钱,这样一来,哪怕达不到他们的预期目标,他们也会把手上的证据出售,花钱消灾是不可避免的,但只要自己表现出无所谓的态度便可把他们牵制。刘勇边观察夫妇的表情变化,边快速在内心盘算怎样结束这场交易。
如果夫妇俩多花一点心思研究被敲诈者的心理,很容易便能发现,刘勇对这些照片志在必得。可惜正如刘勇所分析的那样,夫妇俩对钱过于企盼的样子,令刘勇轻易便占了上风。交易地点是刘勇选的,在一条偏僻的城郊道路上,晚上八点,刘勇只身而来,妻子提议让他带上几个亲信去震慑那对夫妇,刘勇认为那是愚蠢的妇人之见。和敲诈者谈判这种事情,变数非常大,得具备随机应变的能力,人多反而坏事。对方手上掌握着证据,不能逼得他们狗急跳墙。
那对夫妇骑着一辆“突突”怪叫的老旧摩托车准时而来,身材瘦小的女人不时扭头察看停放在不远处那辆摩托车,他们的经济状况让刘勇一目了然。
“不然我们把照片给死人那家吧。”女人对丈夫说,“要不就直接交给警察算了。”
“男人谈正事时女人别多嘴,一边看着车去。”男人呵斥道。刘勇对男人这句话赞许的点了点头。
“把照片交给其他人你们一分钱也拿不到。我说过了,我们与死者家属已经达成协议,他们不会愿意节外生枝。至于交给警察,那可不是聪明人会做的事情。除非你们愿意不要钱还惹上麻烦。当然,我相信两位是聪明人。”刘勇态度强硬,死者家属急于拿到钱的态度,为他处理这次交通事故减少了很多麻烦。
“老板,你不是在厂里当官吗,不可能五万块都拿不出来吧?”男人胡乱抓挠自己乱蓬蓬的头发,语气有些浮躁,不似之前那副和气生财的笑脸。刘勇知道他沉不住气了。
男人的话令刘勇一时哭笑不得,他从来没见过面前这个黑炭似的矮个子男人,男人却似乎清楚知道自己的底细。刘勇是镇上一个效益红火的企业高管,平日里享受惯了被人讨好巴结的他,做梦也想不到自己这个引以为荣的身份会成为被人要挟的理由。
刘勇再次听到那对夫妇的消息时,距离儿子交通肇事已经过去了很久,那天晚上,他正在打麻将,侄子走到他身旁对他耳语了几句,刘勇一惊,竟然随手打出一只五筒,让下家高兴地胡了牌。
“犯了什么事?”刘勇低声问侄子。
侄子又在刘勇耳边低语了几句,刘勇定了定神,随后点头示意侄子离开。接下来的时间里,刘勇虽然眼睛盯着麻将,心思却已不在牌局上。那个勒索自己的男人犯强奸罪被抓,刘勇不知道自己到底应该松口气还是更加担陇了。
直到牌友再次提醒付钱,刘勇才反应过来,先前随手打出的五筒,令自己一把牌就损失了三百六十块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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