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吹草木
2018-04-28孙海涛
孙海涛
下雪记
走到半山腰的时候,雪
落下来了。先是一些小沙粒
接着就是鹅毛大个的
多年前我还清楚地记得
雪如何落下,越过山头、田野
雪,一夜间覆盖住河流、村庄、屋檐
此刻,大脑却一片模糊
耳边萦绕的是脚下叶子发出的
声响:沙沙,沙沙,沙沙
像我曾长久地坐在窗边聆听
苦楝树于深秋的一次次脱落
一转身许多事物就远去
只剩下漫长而冰冷的冬天
拐弯处,那个起早放牛的少年
正呵出一捧乳白色水气
山路上的迷途者,正晃动羔羊般飘忽不定的
眼神
现在可以确定的是
山路上正走来一个中年
当他走向山谷,一些雪
正在他身上融化
弯弯折折的青石板小路
一些水滴正缓慢地渗出
沿着山谷一直延伸
直到骤然而来的、一声尖利的犬吠
若隐若现的老屋
——突然间他再次看见,童年的那场大雪
正忘情地飘落、扑打……
地里的草
“地里的草是锄不完的”
父亲一边锄草一边和我闲扯
“草比人的命硬,雨水好的年头是这样
雨水不好的年头也这样”
今年雨水特别多
这次他带上锄头、粪筐
还破天荒地带上我
锄着锄着,他就锄不动了
后来他干脆坐在地里,用手拔
一根,又一根
——父亲,真的老了
一堆堆的草,蓬勃如父亲的白发
一堆堆的草,堆在他身后,很快
就要将他包围,覆盖
堂 叔
正月初六上午他来我家拜年
那时我还没起床
父亲在堂屋里陪他聊天
问一句,他答一句
外边,震耳欲聋的鞭炮声
拜年的,新婚的,小车一辆挨着一辆
他依旧木讷。觥筹交错的人群中
他选择坐到一边,一个人点燃旱烟
快六十岁了,他依旧单身
新年,该是一个怎样的开始?
家宴还没结束,他又迈开残疾的左脚
一瘸一拐走向村里的制砖厂
我没去过制砖厂
也没见过他如何烧旺一窑炭火
那时,他的脸该有炭的黑,也有火的红
我都没有见过。我和他一年见不上一两次
去年九月底,瘫痪多年的堂奶奶上吊
唯一疼他的人走了
很多亲人在哭,他没有
他独自穿过人群……
人们大包小包去拜年,去喝喜酒
那连绵不绝的鞭炮声,是乡村式的喜庆
将一直持续到深夜
早春,和父亲去山上
映山红才露出淡黄色芽苞
枯萎的茅草丛中一根长长的
红绿相间的野鸡毛
山路蜿蜒,我感觉双腿像灌了铅
肩上的板车也越来越重
——多年来,父亲就这样
日复一日,爬行其间
偶尔,父亲弯下身帮我推一把
天气依旧阴冷
回头时又看见他夹烟的手瑟缩着
一只受惊的画眉,扑棱着
飞到了山脚的老槐树上
一座新坟,鲜艳而醒目地
别在半山腰。纸扎的花散落一地
独剩几根竹架,趴窝在坟头
经过时,父亲多看了几眼
那是邻村的王老汉,和父亲同年,上个月胃
癌……
我们去拉两棵樟树,顺带
拉半车柴。去年冬至未到,父亲就已砍好
垒晒在山顶。樟树将用作猪圈的梁
说到新猪圈,父亲又咧开嘴笑了
原定四月初完工——尚需些时日
似乎他早已盖好,满栏的猪仔
早已呼哧呼哧跑开了
那时,放眼都是新绿
映山红,开得那叫一个鲜艳
上 山
入秋后父亲经常上山
把干枯的灌木拖回来
山路绕了一个又一个弯
风把草木吹了一遍又一遍
父亲晃晃悠悠推着他的板车
砍柴,耕作,烧火,烤烟……
这条路一直没有变过
今天父亲打算再走一次
把最后的那车柴火拖回来
坟场是必经之路。半山腰的那個拐角
父亲照例会在这里停留片刻
有时是小憩,卷一管旱烟
有时摸一摸荒草丛中的青石碑
面无表情地,父亲扫几眼墓碑上的照片
就像他们,毫无表情地看着父亲
入冬后满院子堆积的柴火
一直可以烧到来年入秋
那时父亲又会别着他的柴刀
一个人来到山上
山上有砍不尽的柴火
山上住着他的亲人和童年的玩伴
花生地
她种植花生,用白发和消瘦下来的晚年
花生日日饱满。秋后的好时光
不过三分地。我和她挖了整整一天
锄头陌生了,扁担陌生了
鱼腥草陌生了,蚱蜢陌生了
花生抱窝般结着成串的果实
一边的薯藤吹着淡红色的喇叭
另一边,她正弓腰擦着汗
这还是我的手吗?那么白润、羸弱
多年不事稼穑
肩膀已压得生疼,手掌也磨出了血泡
她抢过锄头,又接过沉重的担子
晃晃悠悠走在田垄上
怎么看,她都不是原来的她
怎么看,花生还是那些花生
秋风一阵接着一阵
和大地上很多事物一样
刚挖过的、泛着湿气的泥土,过不了多久
就会风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