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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晚翻了个身

2018-04-28冯积岐

飞天 2018年4期
关键词:碧云荣光护城河

冯积岐

她睁开了双眼。她看似猛然醒来的,其实,她像上了发条的闹钟,到了这个点上,沉睡的意识像被捅了一刀子,带着疼痛,苏醒了,——每隔两个小时,她醒来一次。这是她半年来修炼的结果。她下了床,趿上拖鞋,走到床的左边,弯下腰,将他抱起来,翻了个身。当她抱起他向右侧翻的时候,他依旧睡得很结实,随着呼吸,嘴里扑儿扑儿地向外吹着气泡,——她顺着他的睡梦的边缘走进去:他被一群不明真相的人追赶着,丢鞋落帽地逃窜,他只顾逃命,没有留心脚下。他被洞穴四周的茅草迷惑了,双脚踩下去,跌进了一个洞窟中,追赶他的人站在洞穴口,探视了一会儿,目光从深不见底的洞穴中拔出来,无望地走了。他甜蜜地躺在洞穴中享受着甜蜜的柔软,好像跌入洞窟中并非他的灾难。他嘴里依旧吹着气,扑儿扑儿地吹。她并不留恋他的梦,也没有跟着他的梦境向前走。即使不开灯,她也能看清他面部的表情——没有任何表情的表情。他被睡梦纠缠着,似乎梦中的生活比现实的生活诱人得多。无论是她给他翻身,给他盖被子,还是给他揩擦嘴角的涎水,他都没有醒过来,他一直睡得很沉、很妙。她一只手抬起他的头,一只手掂起枕头,把枕头翻了个过儿,她小心翼翼地放下了他的头颅。这时候,他稍嫌夸张地带着矫情呻唤了一声。

他第一次呻唤的时候,她还在睡梦地里,她似乎梦见的是她的初恋,好像又不是,反正是一个男人,她和那个男人在一起,男人用年轻人惯用的动作来做,随之,瞬间,泛滥的快活像河堤一样崩溃了……过了四十岁了,还做春梦?她已在半睡半醒状态中,在一半儿清醒一半儿迷糊中:是我贪欲,还是压抑太久的释放?她也弄不清。消逝的快活使她的梦境香气缭绕,她沉浸在那个美妙的情境之中,她被睡梦紧紧地抓住了,那个男人在呻吟,好像是承受不了的十分快活的呻吟,好像又带着一种苦涩一种摸不透的感觉——难以名状。不,她终于听清了,呻吟很沉重、很新鲜,有点粗糙。不,不是在梦中,也不是和她在睡梦中交欢的男人。她猛然醒过来了,呻吟的男人是睡在她身旁的丈夫。

荣光,你咋了?她爬起来,打开了灯。

碧云,你看看,我的左腿挪不动了。丈夫说。

她半裸着跪在床上,抱住丈夫的腿,那条腿如木棍一样。她试图给他挪动一下。她说,你觉得咋样,荣光?她連叫两声王荣光,丈夫不吭一声。临睡前,他们还做过一次爱。这是怎么了?她放下他的那条腿,一看,他闭着双眼,喉咙眼里好像有扯不断的丝线。不祥之感如同针扎一样——此刻,她很清醒。她跳下床,连裤子也没穿,下身精赤,她把手机抓在手中,又去拨固定电话。她将“120”错拨为“110”,铃声只响了一声,她又重新拨“120”。

由于抢救及时,丈夫保住了一条命。她真不明白,丈夫只有四十五岁,为什么会患上脑溢血?医生极不耐烦地说,这有什么奇怪的?不要说四十五,就是二十五也很正常!她问医生,什么时候能开口说话,什么时候可以下床走动?医生说,不可预测。医生几句不带情感的话如同一盆冷水盖头浇来,她心存的侥幸萎顿了。她不能不想到:我怎么办?我才四十岁,我陪着几乎是废人的丈夫要走到什么时候去?你怎么会有这样的想法,你怎么只想到你?坐在病床旁边的凳子上,她凝视着丈夫,当她的目光从丈夫那发瓷的双眼掠过时,她真诚地责备自己,到了这个时候,你的心中竟然只有自己?她暗暗祈祷丈夫尽快恢复健康。她陪伴着丈夫打完三瓶吊针,看着他睡去之后,独自一人走出了病房,来到了医院后边的小花园。她坐在石凳上,点上了一支烟——从那时候起,她抽上了烟,她抽烟的姿势很笨拙,三个手指头捏住一支烟,仿佛扭住了自己的生命。由于捏得很紧,圆柱形的烟被她捏扁了,纸烟仿佛受了伤的一条狗,跛着一条腿。她把烟吸进去,不是很自然地向出吐,而是嘬起嘴,叫淡淡的发黑的烟像水一样慢慢地流,轻轻地流、流、流。抽完一支,她将烟横放在鼻孔下,叫那圆柱形紧贴着鼻孔,随心所欲地吸,她吸进肺腑里的不只是一种烟的气味,而是烟的那种形状;她捏住海绵烟嘴,转动着吸了一会儿,把烟拿在右手,用三根手指头转动着圆柱形的烟,先是慢悠悠地转,似乎是为了叫手指头一点一点吸纳那转动时的感觉——生硬的热乎乎的渐渐变柔软的感觉。接下来,她给手指头上用了点劲,圆柱形的烟被她捏得浑身伤痕,似乎血渍斑斑。当她发觉一支烟已被她捏碎了捏成烟丝的时候,她极其沮丧地站起来,将粉碎了的那支烟丢进了垃圾桶。当她走进病房时,已是泪流满面了。丈夫刚醒过来。她打了一盆热水,擦了一把脸,擦去了脸庞上的泪痕。然后,将毛巾拧出来,给丈夫擦了擦脸和手。然后,去给丈夫打饭。

她将丈夫抱在怀里,一口一口给丈夫喂饭,喂一口,用纸巾擦一擦丈夫的嘴——他还在流口水。

当时,丈夫将饭喂进她的嘴里,问她,烫不烫?她说,刚好。她完全没有必要叫丈夫喂着吃,她可以自理,可是她不,她要叫丈夫到床上来,她坐在丈夫的怀里,身子贴住他,叫他喂着吃。那是女儿快出世的前一个月,她拉肚子住进了医院。丈夫在医院里守了她十一天,同病室的两个女患者用企羡而妒忌的目光审视她,她深深地陷入自我陶醉中,将挂在脸庞上的自豪传递给她们,好像故意叫她们嫉妒,再嫉妒——她的争强好胜无处不在。

她暗暗地喜欢王荣光已经不是一天两天了,她没有表示,是在等待王荣光追求她,——她的高傲不仅在内心,也在眼角眉梢,她看男人时将目光吊起来,一副不屑一顾的样子。王荣光是厂子里篮球队的前锋。每次开赛,田碧云和几个姑娘是厂里组织的啦啦队。尽管田碧云是短裙短裤,尽管田碧云白皙苗条的双腿和柔软有力的胳膊在扭动、在摆动,尽管她那一对坚挺的乳房十分惹人眼目,而王荣光却无视她的漂亮,对啦啦队的姑娘们半眼也不看。这使田碧云既委屈又生气,却无处发泄。直至在一场比赛中,王荣光受了伤,厂办的主任叫她陪王荣光去厂医院检查一下,她和王荣光才有机会接触。在扶着王荣光做检查的过程中,她故意假装不小心在王荣光受伤的腿上撞,惹得王荣光呲牙咧嘴,——她就是为了叫他记住她,记住厂里的检验科这个叫田碧云的漂亮女孩儿。果然,他伤好后给她发短信,和她约会。可是,她故意失约,故意刁难他,故意张扬高傲,故意展示她的个性,故意验证他对她的真诚度。婚后,王荣光问她:厂子里一千多个小伙子,你为啥偏偏选择我?她说,你说呢?他摇摇头。她说,你真瓜(傻),还问这个?当他把她揽在身底下的时候,她呻吟道:运动员就是运动员,真能运动!

因为丈夫的身体好,她做梦也没有想到,他到了中年就被疾病打倒了。丈夫出院时,医生给她叮咛:每隔两个小时要给病人翻一次身,不然闹出褥疮感染了,就会雪上加霜。开初的那些夜晚,入睡两个小时,她根本醒不来,时间长了,每隔两个小时她准时醒来,不差一分钟。这好像不是习惯,而是潜意识,是心灵对她的吩咐。

田碧云给王荣光翻过一个身后立即入睡了,仿佛她起来给丈夫翻身只是睡梦的一个部分,她给丈夫的翻身是在梦中完成的,因此,她的苏醒、起床、翻身、入睡是连接在一起的板块,是有头有脸的梦。

梦中的田碧云推着轮椅,将丈夫推到了环城公园。本来还算清静的环城公园被乱七八糟的声音搅动得如同一渠浑浊的水,唱秦腔的、唱豫剧的、唱歌跳舞的、拉着长腔短调胡呐喊的,这些声音像秋雨一样淋了田碧云满身。她推着丈夫在护城河南岸转了一圈,将轮椅停在树下,给丈夫揉搓,她先是抬起他的左胳膊,一只手拉直,一只手在胳膊上下揉动;然后,又如此这般地揉动右胳膊。丈夫不时地回过头看她一眼,表情有些迟钝、木讷,目光中的感激还是能捕捉到的。田碧云半眼也不看他。她和他已经不能用语言交流,更不习惯像哑巴一样用动作和表情和他交换郁积在心中的苦闷。田碧云的目光看着远方,死气沉沉的天穹上挂着阴郁的云。树木的枝叶纹丝不动,好像和不远处蹲着的楼房竞赛冷漠的程度。田碧云将王荣光的双臂放在轮椅的扶手上。她擦了几把额头上的汗水,坐在了轮椅旁边的石凳上。她从十六开的稿纸那么大的手袋中取出了一盒档次不高的烟,抽出一支,点上了火。黑色的烟——就是黑色的,在梦中,她嘴里流出的烟是黑色的,黑色的烟从嘴里流出来,流进护城河,与护城河的气味融为一体——一股阴沉沉的气味。这气味污染着她的心境。她心里因为有这气味而难受。田碧云看了几眼发黄的护城河水,水面上连一丝波纹也看不见,河水的平静使她愤怒,如果这河水是人,她想扇它两个耳光。她回过头来时,站在她跟前的是一个男人,中年男人,好像是她的初恋——那个高中同学,好像又不是,而是每天午后准时来这里散步的那个文质彬彬的男人。那个男人每天午后到环城公园来散步,从护城河北岸到南岸。他小心翼翼地走到她跟前小心翼翼地说,大妹子,你真好!她苦笑一声:好什么好?他说,天天推着他晒太阳,给他按摩。她说,有什么办法呢?他说,兄弟这么年轻就得了这病?她说,四十五了。她明白,他是想知道她的年龄,还没等他再问,她说,我四十了。他叹息了一声。他好像对着护城河水说,正当年啊!你就没想……他欲言又止了。想什么呢?想男人吗?想解脱吗?想怎么活下去吗?文质彬彬的男人一脸的嘲讽。她挖了他一眼。旁边,石凳上的小青年旁若无人地接吻,他们把接吻的声音弄得很响,使远处的歌声黯淡无光了。那男人走了。她又点上了一支烟,吸了两口,满嘴的苦味,太苦了。嘴里流出的黑烟和不由自主地流出来的眼泪相互映衬着她的心情。她哭了,她把自己哭清醒了,她明白,她是在梦中哭。日子像护城河里的水一样,一成不变:今天推着他在这里晒太阳,明天推着他在这里晒太阳。下一个月,下一年,下下一年,她还是推着他在这里晒太阳。那个文质彬彬的男人,不,可能是她的初恋给她说,他们楼下一个脑溢血后遗症患者在轮椅上坐了十年之后才下了轮椅学着走,二十五年之后才离开人世。十年是什么概念?十年之后,她就五十岁了;二十五年之后呢?六十多岁。你要把你的后半生交给一个废人?四十岁,如狼似虎的年龄啊!行乐需及时,你这样活着有什么意思?谁说的?是她的初恋,还是那个文质彬彬的男人?睡梦中,身体是朦胧的,面目是朦胧的,声音也是朦胧的。也许,谁也没有给她说,是她自己说给自己的。她推开轮椅,抱住了那棵十分端直的银杏树,树身刚好够她搂,她越搂越紧,越搂越紧,仿佛融入了树木中,身体上长着一棵粗壮的树——人树。我爬到树上去,就住在树上,那是多么惬意啊!她笑了。只有在梦中才能这样哭哭笑笑。她想从梦中走出来,可是梦太长了,怎么也做不完。她看见轮椅在挪动,缓缓地向前走;向前,走;向,前,走;一直向护城河边走去了。她从树上下来了。她去追轮椅,轮椅越走越快了,快快快,一直向护城河边滚动而去。她追不上轮椅。她放开步子跑,眼看轮椅的轮子已到了河岸的边缘。她一把抓住了轮椅左边的扶手。一股强大无比的力量好像来自天地之间,来自她的内心,她无法和这股力量抗衡,她的一只手根本拽不住向下滑动的轮椅。王荣光回过头来,他的面部扭曲得厉害,惊慌、恐惧、无奈、悲伤、惋惜……各种情绪全部涌上了那张脸。一种无可奈何的声音在呐喊:我不想死!别那样,我要活!她的胳膊酸困无力,好像有人用斧头砍,她松开了手。轮椅带着他跌进了河水中,河面上只留下他的一只手,那只手绝望地晃动摇摆,仿佛在召唤生命。他的尸体漂浮在河面上。她扑下去,跳进了河水……

田碧云抱起浑身水淋淋的王荣光,给他翻了个身,将他从左边翻向右侧。

田碧云从梦中醒过来了。

不知疲倦的月光从窗户中透进来,房间里布上了谜一般使人猜不透的亮光。夜晚寂静无声,如同深埋在地下的一个什么物件。田碧云一看,王荣光依舊在沉睡,她不想再走进他的梦境,她侧过身,凝视着窗外神秘莫测的夜色,倾听着不知来自什么地方的闪烁不定的凄苦之声。她没有即刻入睡,处在似睡非睡、似醒非醒之中。

人生有太多的偶然。

田碧云没有想到,她高中时的一个同学——她的初恋,从西水市人民医院调回了省城,而且调到了给丈夫治疗的这个医院;田碧云没有想到,他会到病房来看望她和她的丈夫。毕竟是初恋,毕竟是副主任医生,她的初恋很坦然地告诉她,王荣光的这种病预后很难说清,也许三年五年,也许八年十年,恢复不到发病前的状态。当她的初恋用同情、甚至怜悯的目光看着她的时候,她的语言变得十分冷漠:不要说十年八年,就是守他三五十年我也情愿!她的初恋用不屑而鄙夷的目光对她一瞥:真没想到,几十年不见,老同学变得这么高尚,何必呢?她无言以对,不再多看他一眼。她的初恋知趣地走了。她还谈什么高尚呢?这是责任,夫妻间是有责任的。当然,作为女人,尤其是她这种漂亮女人,贪欲并不是罪恶,需要男人的抚慰是正常需求和正常心理。按照她的初恋所说,她从四十岁开始就要守着僵尸一般的男人,把自己的爱欲付诸压抑。她和王荣光结婚二十年,从未品尝过孤独的滋味,公正地评价他们夫妻的生活,她十分满足。她激情饱满,丈夫身体强壮如牛,他们享受着彼此的身体,可以用放纵概括。她因此而觉得活得有滋有味。她根本没有想到,好日子是有限的!现在,她何必去压抑自己呢?有男人等于没有男人的滋味会是什么?她能守得住这份孤独吗?她不敢多想,一想就忐忑。他的初恋离开病房的那天晚上给她发了短信,他在短信中意味深长地说,你的丈夫患病对你来说是严峻的考验,我的美人儿!她只回了一句:我就是想男人想死,也不会求你的,盼自重!短信发过之后,她放下手机,潸然泪下。当初,虽然不是她拒绝了他,但他们终究没走在一起,还是因为她,因为她的父母亲对这个城市贫民的儿子拒绝得很坚决,于是,她只好放弃。她没有想到,他依旧牵挂着她。思来想去,她不能走回头路。

她照常每天推着王荣光去环城公园,天阴下雨,她打着伞也去。在那里,她牵着丈夫的手走路,给他按摩——这是她的责任。只有她的心知道,在环城公园,她每天可以等到一个人。这个人文质彬彬的。这个人每天午后照常来这里散步,走上一圈之后便来和她聊天,跟她一起倒着走、顺着走,边走边和她聊天。她只知道,他是个写书的,是个作家,住在城内,不知道他在什么单位,他的家里都有什么人。在她看来,她并没有必要知道这些。凭她的感觉,凭她对人的判断,他是一个实实在在的人,一个好人,而且满肚子的知识,包括对脑溢血后遗症的护理知识,似乎比医院里的护士还知道得多。和他在一起,她觉得漫长的下午压缩得只剩下了一拃长。如果哪一天下午他不来,她就焦灼不安,就大声吼王荣光,牵着他的手臂走路时她的步子乱了,反而责怪王荣光。那个人一天不来,她还可以忍耐,两天不来,她十分烦躁,抬头凝视,觉得蓝天困惑不解,白云载着愁楚;张眼看时,她觉得树木冷漠无情了;三天下来,她几乎绝望了,她再也忍受不了,给他打电话——他们互留了电话,但他从未给她打过一次电话,从未发过一次短信。她拿起电话,竟然责备他:你这三天咋不来?他语气舒缓地说,写了个东西,明天下午一定来。她这才解除了焦虑。

当着丈夫的面,她给他送去含情脉脉的一眼,他扑哧一笑,回了一眼,目光里的意思是:我明白!除此以外,没有一点儿多余的情感。她的睡眠被两个小时一切割、两个小时一切割,完整的睡眠被切成了一块一块。在那块状的时间里,他竟然在她的梦中出现了,她的快感无异于和她心爱的男人做爱。她醒过来后就回味,品咂梦中的美味。她一忍再忍,并没有把梦中的事告诉他。忍了好多天,她给他发了短信,说她在梦中梦见了他——她没有敢说,梦的内容是和他交欢。他给她回了短信:梦只是梦,梦是不可解释的,无论是弗洛伊德对梦的解析,还是周公解梦,都不可靠。她似乎这才发觉,她已经爱上了这个大她十多岁的男人。然而,她是单相思,他对她并没有任何多余的想法。她看一眼睡在身旁的王荣光,心里有一丝愧疚,甚至有点罪恶感。她责问自己:你真的熬不住吗?是感情需要还是肉体的需要?不公平,生活对我太不公平了!她真想大声喊出来。

他只是同情我,怜惜我?我不需要。我是年轻的女人,我要的是真情,我要你把我紧紧地搂住,我要的是你的爱!你怯懦,作为男人,你是胆小鬼!你为什么要那么的道貌岸然?她瞧不起他,甚至蔑视他。他还说是写书的,连女人也不懂,能写出什么好书来?

他来了,又来到了她的身旁。她和他一句话也不说,用厌恶的目光瞅他。他似乎不知觉,依旧缠着她说话。她还是一声不吭。连王荣光似乎也看出了破绽,王荣光瞪着他,哑巴一样,给她使了个眼色,又朝那个男人笑了笑。她将王荣光扶上轮椅,给他抛了一句:你走吧,我不想看见你!他吃惊地看着他,似乎想问她:为什么?但最终没有开口,仰起头走了。

他果真不再在她跟前来了。她老远看见,他从南边的那条路上从西向东走,仰起头,目不斜视,目光中没有她,没有任何人任何事物。她沒有想到,后果是这样的!她把王荣光推到了南边,想堵住他,可是,他老远看见又绕到了北边的路上。两天过去了,他没有来这里散步,她估计,他在护城河北岸,于是,她推着王荣光到了护城河北岸。他一看见她,又从北岸到了南岸——他显然不愿意和她说什么。她推上王荣光茫茫然地从北岸向南岸走,她流泪了,泪水汹涌而出,模糊了双眼,她没有第三只手,没有擦眼泪。当她手中的轮椅在道沿上碰了一下,王荣光从轮椅上掉下去的时候,梦境成为了现实,王荣光滚向了护城河。她站在轮椅跟前,一动也没动,一声也没吭。她打了一个哈欠,好像还没睡醒。她目睹王荣光向河水中滚,滚,滚 ——她的生活将被王荣光滚出一个新模样来。她木然了,懵懂了。王荣光还在滚,滚,滚,半边僵硬的身体已经贴住了河水的皮肤。她的脸上闪动着笑容。这时候,他仿佛从天而降,抢先到了护城河边,一把抱住了王荣光,将王荣光抱上了河堤。谁叫你抱住他的?你这个无情的男人,我恨你!

她再一次抱起了王荣光。她没有下床,跪在王荣光身边,又将他翻了个身。她抱起的是丈夫,也是整个夜晚。夜晚并不重。当夜晚也随之翻了个身之后,她抬头看窗外,曙光在窗玻璃上舔动着、舔动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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