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国民党监狱中的生活片段
2018-04-27杜为
文/杜为
1948年11月刚出狱时的杜为
1948年8月,身为西北农学院学生的我,正在安度暑假,突然遭到西安特种刑事法庭的传讯和关押,罪名是“匪谍学生”。关押地点是西安太阳庙门至善巷国民党西安绥署二处的拘留所。
当时这里有一片阴暗潮湿的监房,每个号子关押十几个犯人,全监所大约关有犯人100多人,每个号子的门上都上把大铁锁,每天有两次放风时间,让犯人解“大手”,并在院子里活动。
我刚被关进来时,监所就发生了一起因犯人吃不饱而引起的风波:监所设有4盘大石磨,犯人像驴子一样,每天轮流推磨,磨出的上等面粉全供给绥署人员享用,剩下的次等面粉供给犯人。犯人推磨劳动体力消耗很大,每天不足一斤的口粮定量,使很多犯人因填不饱肚子而日渐消瘦,甚至浮肿,最终引起了犯人的不满。
有一天,监所所长林植过来查号,很多犯人隔着铁栅喊道:“吃不饱!吃不饱!”林植见状,开始气得脸如猪肝,继而却操着一口浙江口音并面带笑容说:“真的吃不饱吗?可能有些人饭量大,那么就让你们的号长登记一下,谁吃不饱?差多少?明天让大灶房多蒸些馒头,总得让人吃饱么!”有些犯人以为所长发了善心,就登记了自己的名字,但更多的犯人知道林植是个老牌特务,不知他葫芦里装的什么药,所以不敢登记。我刚入狱因心里发闷,胃口不开,连自己分内的馒头都吃不下,所以也没有登记。没想到第二天中午开饭时,灶房抬来很多麦麸黑馒头,在狱警的监督下让登记的犯人把3个大黑馒头当即吞下去。犯人要有难色,咽不下去,就以“故意捣乱,骚动人心”为罪名,立即打上脚镣、手铐关进禁闭室。就这样平息了犯人吃不饱的风波,同时监所还进行了密查,看是否有共产党在暗中操控。
当时这里关押的都是有共产党嫌疑的政治犯,具体案情各不相同。就拿我们这个号子关押的十几个犯人来说,有个叫吉志勋的陕西韩城人,因为在靠近陕北的一所小学当教员,被怀疑通匪而关押;有个叫牛仁的河南人本是绥署二处的特务,因被派往山西解放区做侦察工作未能按时返回西安而被怀疑有投敌变节行为;有一个叫毛泽润的湖南人,本来是个行商,就因为他的名字和毛泽东接近,硬说他是毛泽东的弟弟,因而被关押。当然也有真正的共产党人,一个叫王释奇的犯人,原是西安秦凤工商联合日报社的营业部主任,因为通过省监务局电台发一份商业电报,被绥署侦察了出来,认为是通匪密电而被关押,最终判刑10年。西安解放后,王释奇当上了西安市公安局副局长,我们还见过面,这时才知道他是位老地下党员。有位犯人叫王宏谋,他是地下党岐山县委书记,解放后在西北团工委工作。
这里被关押的犯人当时最担心的是深夜提审,因为深夜提审往往凶多吉少。提审前还是很健康的人,提审后就因为受酷刑、坐老虎凳而两腿伤残成为残疾人。有些被提审的犯人则是有去无回,比如被敌人认定为匪谍学生的西北工学院学生赵国壁就是在深夜提审后而被杀害的一个。还有位著名的民主人士李敷仁,也是被深夜提审,并押到他的故乡咸阳塬上进行杀害。说起来很奇巧,李敷仁身中一弹血流满地,人却未死,次日清晨一个拾粪老头发现未被打死的李敷仁,惊奇地说:“这不是李敷仁老先生么?”于是就悄悄抬回家中,并联络地下党组织,把李敷仁转送到陕北边区。当时李敷仁(任延安大学校长)经常拿着从他身上取出的那颗子弹,在群众会上控诉国民党残杀他的罪恶。
监所还出现过一桩让人啼笑皆非的胡小狗通匪案。胡小狗是个十二三岁的穷孩子,嘴上因让野狗咬过一口,成了豁子嘴。胡小狗家在铜川与陕北交界的一个山村,他讨吃为生,流浪到西安,被国民党特务发现,怀疑他是共产党派过来的小密探。抓进监所后,特务诱骗胡小狗承认自己是共匪密探,然后带上他窜大街小巷,到处寻找与他有联系的共产党分子,只要是碰上和胡小狗认识的或面熟的人都认为是通匪,抓起来严加审讯,两三天就抓进来十几个,其中有西安火车站的小旅店老板、有鸭子坑的三等妓女、有沿街叫卖的小商贩、有和小狗年龄相当曾在一起打过架的小二流子,这些“政治犯”经过残酷的审讯,都因通匪罪证不足而交纳保证金(实为受贿)后释放。只有胡小狗既无钱保又无人保,最后被绥署特务朝屁股上踢了一脚而“滚蛋”了事。
我的案件是特刑庭经过检察官熊保谦的二次审讯,然后提起诉讼。1948年10月2日“西安华夏通讯社”发布了一条新闻,《西京日报》《西京平报》《文化日报》《益世报》《正报》都全文进行了刊登。我在监所看到了《西京日报》刊登的标题为“匪谍杜威,提起公诉”的这条消息。消息说:西安高等特刑庭发表首次侦讯匪谍学生一案如下:杜威安徽人,西农学生,民国34年由国立第22中毕业考入西北农学院农业经济系,于35年因替学生考试,受同学攻击,自动休学,转入兰州大学。后因捣乱而被迫离校,仍回西农就读。杜威曾返原籍,出入匪区无阻,其姐是匪方抗大毕业,仍为匪工作。本年5月间,本省颁发国民身份证时,他曾以政府拘束自由,鼓动学生联合签名,坚决反对。又西北农学院邰岗出刊供应社多销售生活书店出版书刊,是共匪外围组织,民国35年活动最多,杜威即其负责人之一,此案经西安绥署查明移交西安特刑庭,经侦察结果,有危害国家嫌疑提起公诉。
后来,西农地下党组织和进步同学为营救我到处活动,并通过安徽同乡西农教授叶守济(胡宗南的高参)和安徽同乡西安大律师都兆先私下疏通特刑庭主审我的法官何尤,终使我无罪释放。1948年10月26日,法庭对我公审,经过我的据理申辩,法官何尤最后宣布:“杜威匪谍一案,事出有因,查无实据,暂由西北农学院保释,以后随传随到。”
就这样,我在这里被囚禁3个月后又被当庭释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