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房养老”罗生门:谁在瞄准老人的房子?
2018-04-27刘诗蕾
文/刘诗蕾
“用高息利诱来骗取老年人财产的投资诈骗不少。而从目前曝光的系列“银发收割”骗局来看,老人受骗的实际情况往往更复杂:打着“国”字头的幌子,生活困境,子女关系,老友引荐,甚至行骗者“个人魅力”,都一步步把老人推向了骗局。”
被几个彪形大汉扔出北京丰台区的家门后,68岁的曾文蓉和85岁的老伴王学全住在郊区一处月租600元的预制板房,五米远就是混着残肴腐蔬的垃圾堆,苍蝇铺天盖地。老两口相继高烧拉肚子,心底念头谁也没敢挑明——“我们得死在这儿了。”
借款合同、房屋抵押合同书、强制效力债权文书公证、房产转移委托书,曾文蓉老两口加入的这场打着“以房养老国家政策”幌子的投资骗局中,最初为保障权利而签的文件都成了夺走老人房产的关键推手。经过一步步法律程序,曾文蓉的房子最终被抵押出售。
这场“以房养老”的投资骗局牵涉了包括曾文蓉在内的三十多户老人,他们有的被强制赶出自己房子,有的虽然暂时保住了房子,但因此背负上高额债务。北京致诚公益刑事项目负责人武婕统计,与曾文蓉遭遇同样诈骗手法的老人,实际在北京已经超过30户,涉案金额在8000万元左右。而在夺走老人房产期间,骗局还令老人与家人决裂,将其置于一个绝境。
被扔出了家门
扔,就是字面意义上的“扔”。
2016年12月5日晚7点,北京丰台区这座上世纪机关单位的分配住宅小区里,曾文蓉家有人敲门。一开门,七八个黑衣壮汉涌进来,个个近1米80的个头,大声叫嚷:“这房子不是你们的了,出去出去!”
见老人不动弹,屋里小伙一人拎一位老人给扔出了门。曾文蓉“泥一样瘫在地上昏倒了”。两个多小时后,警察赶来现场,屋内人亮出房产证和身份证,这座老伴王学全在原单位煤炭科学研究总院分配的、老两口住了二十多年的房子,房产证上房屋所有权人一栏已变成了陌生名字。
“房产证上写着人家名字呢。这是人家房子,你们出去吧”,警察说。这不是老两口第一次看到这个房产证上的名字。
半年前,曾文蓉和老伴加入了一场投资。朋友吕清介绍,这是国家关爱老年人出台的“以房养老”项目,并引荐了“成功企业家”广斌。
实际上,朋友的“项目”跟国家推行的“以房养老”保险完全不是一回事。广斌是这样解释的,他来提供债权人,曾文蓉通过把房子抵押给债权人六个月获得本金,然后按时向债权人支付月息,再用这笔本金来投资广斌的公司项目,而广斌需要向老人支付高于老人所支付月息的投资回报。等六个月到期,广斌退还本金,曾文蓉也就可以拿着这笔钱从债权人手上把房子赎回来了。
为了确保投资的合法安全,广斌还带老人签署了一系列公证书。虽然签约时没看公证书内容,但两位老人很心安,毕竟“国家公证处嘛,还能害你不成?”广斌还“贴心”表示,老人家每个月打钱给债权人太麻烦,支付给债权人的月息也由他来负责,总之,“一切都包在我身上,您老不用费心了。”
2016年6月,签约第二天,债权人汇了130万到曾文蓉账上,曾文蓉再转给广斌。广斌在曾文蓉的见证下,预付给了债权人利息。到7月,曾文蓉也如期收到了广斌汇来的6.5万投资回报。
可是仅仅过了几个月曾文蓉就发现自己的房屋被交易、二次过户,并被要求限期搬离,最后还落得个被扔出家门的凄惨结局。
曾文蓉和老伴王学全属于二婚,王学全儿子在美国,早断了往来,曾文蓉一儿一女在四川老家。平时遇事儿老两口也自己咽下,不愿叨扰孩子。北京这间面积57平米的小两居,是他们的唯一积蓄。曾文蓉总结下来,受害的老人有这么几个共性:要么离异丧偶,要么子女不在身边,经济比较拮据,但有套在北京城区的房子。这个骗局在老年人中得以扩散有个重要前提,开场往往是熟人感情牌,“无风险”“高利润”攻破心理防线。
“合法”骗局
“房产证上是人家名字,你这没法立案啊。”像大多被清户出门后报警的老人,曾文蓉称自己也得到了这样的答案。
报案时,曾文蓉也说不清楚问题到底出在哪,但能确定自己肯定是被骗了,要不然房子怎么没了呢?派出所跑的次数多了,民警大概知道了些情况,表示:“你们这是个人间的民间借贷,属于民事经济纠纷,去找法院吧。”
望着手上一沓公证文件,曾文蓉觉得胸口像“呕了团血”。“我都恨不得杀死自己了,特后悔。”借款合同、房屋抵押合同书、强制效力债权文书公证、委托书,白纸黑字上实实在在是自己签的名字。不管当初是怎么签上的,但沿着这些具有法律效力的文件,事情的每一步进展似乎都是合法合规的。
除了曾文蓉办公证的北京市国立公证处,三十多位受骗老人的公证单位还包括北京市方正公证处和北京市中信公证处。
让一位受骗老人的女儿张珑坚信广斌等人一开始就瞄准了房子的,是公证书中同时出现的借款合同、具有强制执行效力的债权文书公证书及委托书。张珑表示,委托书给了对方房产产权转移和过户的代理权,“广斌拖着不还利息,也不让老人自己还利息,结果利滚利欠债越来越多。如果只是为了还钱,法院强制执行拍卖房产就行了。为什么广斌等人不让法院来卖房呢?因为老人欠的钱肯定没房子的价值多,老人用房子拍卖后剩下的钱也能一定程度止损。但给了委托书,说明是特意瞄准了老人们的房子。”
目前已经过户的房产中,房屋第一次过户价与市场价的差价也可作为“骗局”的注脚。曾文蓉这套当时市价280万的房子过户价是130万。张珑家这套东二环学区房当时市价450万元左右,被委托人以260万元的成交价格出售。
“为什么第一次过户售价比市场价低这么多,因为如果第一次过户的售价比欠款高的话,他们还要退老人钱。”张珑表示:“所以极有可能是他们第一次过户低价出售给自己人,这样和老人欠款的差价就没有了。比如1000块出售的房子,老人还得倒贴接近一百万呢。”
卖房子的是哪些人,和委托代理人、债权人又是什么关系?受骗者子女们想要摸清这些人物关系。多番比照受害老人的公证文书,张珑等受害者子女梳理出了一张关系网。广斌将有房产的老人介绍给小额贷款公司,小贷公司则打造一套委托代理人、债权人、名义上的“购房者”的三角关系。再经公证处公证,利用借款合同、委托书为诈骗流程打上法律保障。“公证处、住建委,搁这儿都是神助攻呢。”张珑说,让她发愁的是,怎样才能证明这些人涉嫌同谋诈骗呢?
目前,包括张珑在内的八户受害者的报案已在北京市西城区公安分局并案处理。2017年2月27日,因涉嫌诈骗,广斌被北京市人民检察院第二分院批准逮捕,为曾文蓉夫妇做公证的李铁林也被北京市司法局吊销从业资格。
但老人们最关心的是,房子多久才能回来?
报警的都是叛徒?
“我们得把小广救出来,张珑你要一起签请愿书,只有小广才能救我们。”2017年初广斌被抓后,张珑便陆续接到受害老人的电话,甚至有些老人已经凑了几万块钱要赎广斌出来。
从2016年10月中下旬报案开始,到2017年2月广斌被捕,在一部分骗局受害老人心中,张珑这些疾呼立案的受害者子女始终是“想把小广弄进去”的“反派”角色。
骗局开端,老人们就将自己置于子女的对立面,因为广斌叮嘱“和孩子说这事儿就办不成了”,往往直到被清户出门,儿女才知道发生了什么。老人们之前签署的公证文件,也成了报案维权的最大阻碍。张珑等受骗者子女开始收集同类案件资料,希望收集到相当数量的资料来促成刑事立案。
报案声势越来越大时,2016年10月19日,一个自称老梁的投资者把老人们召集在一起开了个会,曾文蓉、张珑都在会上。老梁不断强调,首要原则是要保住广斌,因为广斌有实力保住大家的房子。“谁要是把小广弄进去了,那我们就找谁要钱要房子,就到谁家白吃白住去。”老梁最后的这句强调,张珑总觉得是针对她说的。这场会之后,张珑开始频频接到老人的电话,他们拐着弯发出了威胁警告:“张珑,我可是听他们说了,他们说这小广要进去了,所有人就要上你们家待着去,找你要房子要钱。”
这场会也成了“受骗者”分营布阵的分水岭:一派是以张珑等受骗者子女为代表的“主战派”,这些家庭往往已经被房产过户、清户出门,要求报案以法律手段解决问题;另一派是寄希望于广斌还钱的“求和派”,这些人的房产虽然还在抵押或已经过户,但是人还没有被清户出门,而且他们的子女仍不知情。
受害者子女也曾聚到一起分析过:受骗老人往往丧偶离异,没有完整家庭环境来商量这件事;广斌则擅长用话术来描绘一个安全美好的生活环境,不仅实现财务自由,还能解决儿女的经济问题。“好多老人都觉得是自己吃了一辈子苦,积德行善认识了这样一个人。”张珑说:“因为老人没有任何渠道解决自己的问题,广斌就是老人的最后一根救命稻草,那好,谁要报了案,谁就是他们共同的敌人。”
在这起以房养老骗局中,目前报了案的有三十来户家庭。数位知情人透露,以房养老案实际涉及五十多户。没报案的人中,除了寄希望于广斌的一部分人,还有一部分属于骗局的既得利益者。
“最早参与的从2014年就开始了,这个诈骗分层金字塔中,有些人已经是金字塔顶端的人了,属于既得利益者,所以也不愿意事情暴露。”张珑发现,将老人引向广斌的“朋友”,往往不是同事、同学或邻居,而是老人投资理财产品、买保健品认识的人。而每带来一位投资老人,介绍人便可获得不菲提成,曾文蓉的推荐人吕清就是如此。
推老人进骗局的,是上一个骗局
“其实我不是贪心,我是真没钱。”曾文蓉心里始终有些委屈。2015年底开始,曾文蓉为了治病,一年间已经花了五六万,欠债到现在还没清。老两口每个月退休工资虽说加在一起有小一万,但这些年钱都花在保健品上了。投资“以房养老”的半个月前,曾文蓉计划着卖房子。
曾文蓉到现在也没弄明白,卖保健品这群人怎么知道她号码的,隔三差五推销电话就来了,电话里年轻的女声永远甜腻。“她们说阿姨我想带您去郊外玩,大草地多好呀,咱们来呼吸新鲜空气。”虽然曾文蓉退休后参加的社区活动很多,但子女不在身边,没孩子陪伴,往往心动答应。一去,果然是郊外,不买保健品就没车回市区的那种。
“一买就是上万,钱可没少花。”曾文蓉觉得,保健品虽贵,毕竟是身体需要,售卖现场的大夫都说她急需这个药。去年8月回四川老家聚会时,一位老同学特意分析了社会三大骗局,为首的就是针对老年人的保健品推销。曾文蓉有点不好意思,聚会上讲了自己买保健品的事情,大家纷纷劝她,她也在心里发誓,以后可不能再上当了。
可事实是每一次受骗都把她往下一个骗局推得更近。
受害者子女张珑说:“自打90年代传销进入中国,我妈就没断了折腾,这些年什么积蓄也没剩下。”她前几天看母亲微信,还是一溜儿冒充“民族大业”“一带一路”的群消息动态。近些年,微信也成了老年骗局的新战场。入群除了缴费程序,还要填报个人及家庭成员的身份证号、社保号、手机号等。群规往往非常繁琐,比如不定期集体更换有特殊要求的头像,从蓝底小一寸换到白底小一寸,不换的就踢出群。
按微信群里的安排,张珑68岁的母亲一天的时间被安排得满满当当。每天早上8点要观看升国旗视频,到9点每个人要朗诵一段文字内容,还有视频学习等等。知道孩子们不喜欢,每到上午8点的升国旗视频环节,母亲就戴上耳机躲进房里。
退休对母亲的影响,张珑也明白。老太太过了一辈子集体生活,忽然离开了集体,从高强度的工作状态过渡到逛公园、看孩子的生活。老年人睡眠少,生活多出大段空白时间,老太太觉得自己失去了创造价值的能力,不再被社会需要,自然不甘心。他们一门心思想参与国家大业和市场经济,为家庭、社会奉献余热。“这些群点燃了老人们的价值感,觉得自己和社会再次紧密接轨。”张珑说。
被清户出门后,张珑的母亲一直极度自责,甚至有段时间精神恍惚。除了儿女,微信群也成了她重要的精神支柱,一定程度上也给了她希望。张珑和丈夫商量,放弃让老太太退微信群。哪怕照着群规做,也让老太太每天过得充实些,别老想房子的事。上个月起,张珑就不再为房子的事出门奔波了,一切维权都转到线上,她肚里的小生命将在这个月底临盆。
8月2日,北京市司法局发布了一则消息。对以“以房养老”名义诈骗老年人涉及公证的情况,司法局已经成立专项调查组来调查。同时,自此之后,北京全市公证机构为60岁以上老年人办理“赋予强制执行效力公证”或涉及处分不动产的委托公证时,必须有成年子女陪同,办证过程必须进行录像。
(为保护个人隐私,文中曾文蓉、王学全、吕清、广斌、张珑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