废名诗论核心概念梳理
2018-04-26何尉豪刘幸
何尉豪 刘幸
摘 要:废名的诗论理论在中国现代文学发展脉络中是独树一帜的存在。废名认为,新诗当有“诗的内容”,即兴而来,酿成一个饱满的心绪,同时自然表达为“散文的文字”;旧诗则诗兴不足,实为“散文的内容”,只能靠“诗的文字”在形式上做功夫。
关键词:废名;诗歌理论;胡适
一
1936年,废名在北京大学开设一门“现代文艺”课,专讲新诗,从《尝试集》开始,至《沫若诗集》时,被突然爆发的抗日战争打断。废名后南归故乡黄梅,与北大联系中断。1944年11月,其讲义十二章由学生黄雨整理,周作人作序,在北平新民印书馆以《谈新诗》之名出版。这本讲义后累经增订,多次再版,“已被视作新诗批评与研究的‘经典了。”(废名,2008,第1页)
西渡和陈均对废名诗论的研究用力较深,前者从废名引出了旧诗内部“修辞的自我增殖”(西渡,2009,第13页)这一危机;后者从内容和形式两个维度积极重建了废名的理论。然而,以上研究尚有不足。陈均专务于新诗,不得不割爱旧诗部分。而事实上,废名谈诗,新旧互为补益,偏废任何一方都容易带来遮蔽;讲义行文跳脱随性,旧诗部分尤其如此,亟待理论整合。鉴于此,本文尝试对废名诗论重加梳理。
二
一言以蔽之,废名心目中的新诗当是“诗的内容”与“散文的文字”之结合;反之,旧诗则是“散文的内容”和“诗的文字”之结合。
所谓“诗的内容”,指诗人在创作某首诗前所感应到的某种“生命的偶尔的冲击”。所谓“冲击”,是从外界刺激的一面来讲;若从诗人“应物斯感”的一面来讲,则不妨将诗人在这冲击下激荡出的情绪称作“诗的情绪”。
讲义首章解读胡适,第一首便是《蝴蝶》,格外强调的正是胡适因看到一对黄蝴蝶相互追逐而“感触到”的“一种寂寞的难受”:“作者因了蝴蝶飞,把他的诗的情绪触动起来了,在这一刻以前,他是没有料到他要写这一首诗的,等到他觉得他有一首是要写,这首诗便不写亦已成功了,因为这个诗的情绪已自己完成,這样便是我所谓诗的内容。”(王风,2009,第1610页)
这种来自生命的偶尔的冲击是强烈而充沛的,故而废名用“质直”一词来形容诗里“仿佛有的一个很大情感”。此后废名赞誉胡适的《一颗星儿》正是基于同样理由:“这样的诗,都是作诗人一时忽然而来的诗的情绪,因而把牠写下来。这个诗的情绪非常之有凭据,作者自己拿得稳稳的,读者在纸上也感得切切实实的。”(第1614页)
另一方面,废名也按同样的标准对胡适的几首诗作提出了严正的批评:《鸽子》虽然“句子也写得很好”,但“至多只能写一篇散文,诗的内容则不够”(第1616页);《一笑》则不过是“敷衍成许多行的文字而已”(第1623页)。概言之,胡适创作这两首诗时心中并无亟待倾泻的浓烈情感,至多只是一点微薄的“烟士披里纯”罢了,故而只能在修辞上耗费心思,将这可怜的灵感敷衍成诗。
在讲义中,废名以“质直可爱”评沈尹默;以“深厚的感情”评刘半农;以“只是刚好碰上”评康白情;以“诗意充足”评卞之琳;以“雷声而渊默”评自己;而将除卞之琳外的“新月派”嘲讽为“白嚷一顿”,对林庚的诗集“看了又看,结果只能选四首”。以上种种,都是废名恪守于“诗的内容”这一准绳而下的判断。
这一“诗的内容”又有两个鲜明的特征,一为即兴,一为完全。
“即兴”,指这种“诗的情绪”是由瞬间的触动生成的,要“来得很快”。新诗所以难,正是要诗人如狮子扑兔般捕捉到这瞬间的情绪。由此便不难明白废名何以独爱郭沫若的《夕暮》到“如果中国的新诗只准我选一首,我只好选牠”(第1822页)的程度,全因“这首诗之成,作者必然是来的很快,看见天上的云,望着荒原的山,诗人就昂头诗成了,写得天衣无缝。”(第1750页)
所谓“完全”,不妨看作是对“即兴”的一个必要补充。废名心目中的“诗的情绪”虽是即兴而来,却不能只是碎片的零星感觉,而应当是一个完整饱满的心绪。刘半农的《母亲》被废名誉为“新诗里最完全的诗篇之一”,正是因为这首三行诗“表现着一个深厚的感情,又难得写得一清如许”。在废名眼中,这种情绪的完整是一首成功诗歌的先决条件,倘若诗的情绪已在诗人心中酝酿得完全,则“即使不写到纸上而诗已成功了”(第1613页)。
废名诗论的另一点便是所谓“散文的文字”:“新诗所用的文字其唯一条件乃是散文的文法,其余的事件只能算是诗人作诗的自由了。”(第1651页)在废名看来,只要是正常或曰日常的散文语法,便足够成为诗歌的载体。
“散文的文字”也不妨视为“诗的内容”的一个必然产物。在废名看来,“大凡一种新文学,都是这些新文学的作者有一种欲罢不能的势力”,“这种欲罢不能的势力便成为文学的内容,这个内容每每自然而然的配合了一个形式,相得益彰,于是沛然若决江河莫之能御”(陈均,2009,第175页)。这便是他所谓“如果你的诗情充足,好像弓拉得满满的,一发便中,如郭沫若的《夕暮》便是,何暇采用形式呢?又何尝没有形式呢?”
以此来看,废名认为新诗首先当有一份深沉而完全的“诗的情绪”,其次便是用自然的语言,也即“散文的文字”来表达这份情绪。新诗中的情绪与文字是天然契合的。
三
对于旧诗,废名涵盖以“散文的内容”与“诗的文字”。
关于前者,废名演绎得比定义多,集中谈到这个问题的原话如下:“他们(旧诗人)做诗我想同我们写散文一样,是情生文,文生情的,他们写诗自然也有所触发,单把所触发的一点写出来未必能成为一首诗,他们的诗要写出来以后才成其为诗,所以旧诗的内容我称为散文的内容。”(王风,第1610页)
倘若将新诗和旧诗作一番对比,就不难窥见废名此话的核心旨趣。如果“诗的内容”以“即兴”与“完全”为两大最切要的特征,与之相反的“散文的内容”则无疑会呈现出相反的特征。
新诗即兴而来,则旧诗严重缺乏这种即兴写作的机缘。废名说:“‘愁多知夜长,仰观众星列,这未必是作诗人当下的感兴,或者是前几天的事情今夜酝酿起来了,最重要的是牠还有上文,还要有下文。”这个句子出自《古诗十九首》,原诗写北风的凌冽、夜观星列的愁绪、月缺月明的伤怀、友人的鱼雁传书以及心中害怕友人不察的情绪。废名敏锐地感知到这首诗首先呈现出来的是一个完整的逻辑序列,其核心情绪必须在行文中通过北风、星列、书信等物的流转而慢慢铺排开,这便是“文生情情生文”。那么,依附在这个序列中的“愁多知夜长,仰观众星列”实则只是诗中为了推进到最后的情绪而借用的一项手段罢了,“在一首旧诗里只是一株树上的一枝一叶,牠靠枝枝叶叶合成一种空气。”(第1614页)
这就和《一颗星儿》只是胡适为了写一颗星带给他的瞬间触动拉开了差异。新诗容得下胡适通篇只为“一颗星儿”而作,但旧诗必须依循一个更大的逻辑序列来写,故而“一颗星儿”终要淹没于更纷繁的物象之中,这便是所谓“牠还有上文,还要有下文”。
更重要的是,胡适是真真因为一颗星的突然触动而写下这首诗,“诗的情绪非常之有凭据”,是“即兴”写得;而旧诗里的“仰观众星列”极有可能只是诗人化用过往经验,通过思索酝酿得来的。当然,细绎讲义,废名并未完全否认旧诗中有片刻“诗的情绪”,他对孟浩然等人的些许诗句是颇为赞服的,但问题在于旧诗诗人单凭这一点“诗的情绪”是无法凑足一首诗的,“还有上文,还要有下文”的法则会使得原本浓郁的情绪被逻辑的序列冲得支离破碎。这便是旧诗“散文的内容”所无法企及的新诗的“完全”。
正如前述“散文的文字”宜视作“诗的内容”的必然产物,“诗的文字”也不妨目为“散文的内容”的一项天然补充。
正因为“散文的内容”充斥于旧诗,诗人想要驰骋天赋才必須在形式上别求一格,这就推动了格律的严密。这一套精审的诗歌语言体系渐渐与日常语言脱离,演化为旧诗诗人无从跳脱的疆界。“中国诗里简直不用主词,然而我们读起来并不碍事,在西洋诗里便没有这种情形,西洋诗里的文字同散文里的文章是一个文法。故我说中国旧诗里的文字是诗的文字。”在一点上,废名比将元白的白话与新诗的白话混为一谈的胡适看得更透彻:“旧诗向来就有两个趋势,就是‘元白易懂的一派同‘温李难懂的一派,然而无论那一派,都是在诗的文字之下变戏法。”(第1631页)
废名批评《登鹳雀楼》等旧诗时便说:“这些诗大约说得上读来爽口听来爽耳,文字里的意义并没有什么,用了许多的数目字,却最表现旧诗文字的音乐性。”(第1712页)旧诗的一项把戏,正是用精巧的对子掩盖“诗的情绪”之单薄,而读诗之人往往以为这才是诗,恶紫夺朱,流弊尤广。在废名眼中,旧诗人殚精竭虑于格律,新月派诗人“大闹其格律勾当”,都只是着眼于“诗的文字”而已。
综上所述,废名论诗,认为新诗当有“诗的内容”,即兴而来,酿成一个饱满的心绪,同时自然表达为“散文的文字”;与之相反,旧诗则诗兴不足,实为“散文的内容”,却只能依靠“诗的文字”在形式上做功夫。
参考文献:
[1]王风.《废名集》[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9年版.
[2]废名,朱英诞.《新诗讲稿》[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8年版.
[3]西渡.《灵魂的未来》[M].河南:河南大学出版社,2009年版.
[4]陈均.《中国现代新诗批评观念之建构》[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9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