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留痴人说梦声
2018-04-26陈杰
陈 杰
与张岱的猝然相逢,源于一句话——“人无癖不可与交,以其无深情也;人无疵不可与交,以其无真气也。”当时读到的时候,忽然间有一种醍醐灌顶的感觉,几日来一直为性情疏漏自苦的自我贬低自我否定豁然寻到一个出口,倍觉天地清明心地澄澈,真的算是洗耳暖心。从此,便结识了张岱,知道了在明末清初的乱世,有这么一位妙趣横生、惊才绝艳,冰雪为梦的张宗子。
张岱原籍四川,字宗子,又字石公,号陶庵。万历二十五年,出生于江南绍兴山阴县。祖上四代为官。高祖张天复,嘉靖二十六年进士,任官吏部主事。曾祖张元汴,隆庆五年状元,王阳明再传弟子,任翰林院编修。祖父张汝霖,万历二十三年进士,也曾任兵部主事,山东贵州二地主考。父张耀芳,几番就试皆不第,天启四年以副榜贡谒选,授鲁藩长史。家世如此,注定祖荫厚重家底丰足,足以支撑少年时代的他成为一名纨绔子弟,四世学识的累积也是滋养他成为明末才子、小品巨擘的资本。
深情真气之语,便是出自其小品文集 《陶庵梦忆》中的 《祁止祥癖》篇。何解?说是性情中有瑕疵、平生有癖好的人才算是至情至性的人,才算是可交之友。这话与其说是张岱的择友观,更不如说是张岱自己曾深以为得意的明志。原因无他,少年张宗子便属钟情癖好之人。他的 《自为墓志铭》更是例数嗜好十余种之多。按当今的话说,他的业余生活算是相当丰富。晚年时,石公效仿陶潜徐渭自作墓志铭,追忆这些当年旧事,情怀里面有对过往繁华的缅怀,有对故国的悲苦悼亡,或许也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得意。
张岱是我极其崇拜的古代文人之一。鉴于此,我也想借张宗子《自为墓志铭》和众多前辈学者的论述,厚颜效颦,从玩味、著文、治史三方面来追怀这翩翩浊世佳公子,乱世旁观冷眼人。
《自为墓志铭》开篇言:蜀人张岱,陶庵其号也。少为纨绔子弟,极爱繁华,好精舍,好美婢,好娈童,好鲜衣,好美食,好骏马,好华灯,好烟火,好梨园,好鼓吹,好古董,好花鸟,兼以茶淫橘虐,书蠹诗魔,劳碌半生,皆成梦幻。张岱少时家资丰足,可谓纨绔子弟大家公子。他的这些爱好既可以看作是世家公子的风流,也可以看作是明末文人雅士效仿晋人的放达。不知道算是晚明覆灭前的回光返照还是偏安一隅的粉饰太平,少年期的张岱沉溺于末世的繁华:他喜欢深宅大院庭院深深,喜欢绿珠美婢潇洒少年;他爱鲜衣怒马,爱梨园风华;好浸淫茶艺钻研古物;好鼓吹笙箫烟花奢华;他痴于读书如蠹鱼般孜孜无倦,他痴于作诗写文如癫似魔……张岱确属于极聪明的人,爱玩,会玩,且玩到极致玩到传奇。
《陶庵梦忆》里有一篇 《闵老子茶》,里面叙述了张岱慕闵汶水茶道大名,诚心拜访。闵老头狡黠,以茶以水三试宗子,被宗子一一道破:此茶非阆苑而似罗介,此水与寻常惠泉水不同,此为春茶彼为秋茶。宗子浸淫茶术十数年,于茶地、用水、采摘时节心知肚明了如指掌,不得不令闵汶水折服——这老头一一咂舌,叹之为奇。最后不得不大笑曰 “予年七十,精赏鉴者无客比。”慨然定交。成就知音佳话。
还有一则逸闻,说张岱精通戏曲。张氏一族从汝霖起就讲究此道,祖父曾自蓄声伎。父耀芳曾教习小蹊。再到张岱这辈,拜师学琴,习曲三十余首,指法娴熟。“结丝社,月必三会之。”因此,张家家伶曾说: “主人精赏鉴,延师课戏,童手指千。蹊童到其家,谓‘过剑门’,焉敢草草。”就是说人家张岱精通戏曲,他家养的梨园弟子弹奏也好演戏也罢绝不敢敷衍。简直就是 “曲有误,周郎顾”的翻版。对于此,张岱自己也不谦虚,他说 “嗣后曲中戏,必以余为导师。”据说,他兴致来了,还会亲自登台献艺,科浑曲白,妙入精髓。自导自演一剧,曾达万人空巷。看看,人家玩也玩出一代宗师的风范。
这样的张岱的确是天纵奇才。关于往事,他在 《自为墓志铭》中特意提到这样一桩公案。幼年,大父携他与陈眉公于西湖偶遇,眉公考较,指堂前 《太白骑鲸图》出了上联: “太白骑鲸,采石江边捞夜月。”宗子小小年纪,不慌不忙随口对出下联: “眉公跨鹿,钱塘县里打秋风。”引得眉公大笑,大赞:“哪得灵隽如此!吾小友也。”这一年,他刚刚6岁。小时就已了了,大何能不佳?他的才情,他的涉猎,他的禀赋,他的放达,早就成就了张岱张宗子的旷世唯一。
只可惜,鲜花着锦烈火烹油的繁华,终究成为过眼云烟。历史的车轮碾至甲申年,明王朝覆灭,满腹才华的张岱无所适从。史可法慷慨捐躯,陈洪绶出家为僧,黄宗羲慨然反清,钱谦益腆然投敌,好友祁彪佳投湖自尽。他何去何从?一番徘徊几番思量,他决定披发入山林,效仿太史公忍辱负重铸就史说,传之后人。只身赴死易,忍辱偷生难。此后,簪缨世家钟鸣鼎食的他,担米挑粪,惆怅生计,陪伴其左右的只剩破床碎几,折鼎病琴,残书缺砚。旧时过往仿佛一枕黄粱,梦醒成空。
张岱一生著述良多,就散文小品而言,有 《琅嬛文集》 《陶庵梦忆》 《西湖梦寻》 《三不朽图赞》《夜航船》等绝代文学名著。其中《陶庵梦忆》最负盛名。文集追述亲历涉猎庞杂,如 《清明上河图》一般散点透视世情——述学谈艺,衡文论道,载以方言巷咏、嬉笑琐屑之事,纳酒蔬亭池、竹头木屑之趣,无所不及。作品文辞简峭,随意写去,情致毕呈。令读者读后,感觉如眼亲见如身亲临,如历山川如睹风俗,如瞻宫阙宗庙……个中曼妙,不可甚解,只求意会。却如饮醇醪不觉自醉。以西湖为例,在张岱众多的小品文集中,西湖出镜几率最高。为何?张岱一生三分之一的时间在杭州西湖边度过。他爱西湖,醉西湖,痴西湖,与西湖两两相合。他是西湖唯一的人间知己,西湖也承载他太多一樽还酹江月的人生之梦。
《陶庵梦忆》中有最著名的两篇。一是 《湖心亭看雪》,此篇名动千古。一字一句,皆如横空出世,震铄古今。 “雾凇沆砀,天与云与山与水,上下一白。湖上影子,惟长堤一痕、湖心亭一点、与余舟一芥,舟中人两三粒而已。”嗟乎,寄蜉蝣于天地,渺沧海之一粟!其旷达力透纸背,举重若轻,荡气回肠。可谓多一字嫌多,少一字嫌少,改一字则神憎鬼厌天怒人怨。 “到亭上,有两人铺毡对坐,一童子烧酒炉正沸。见余,大喜曰: ‘湖中焉得更有此人!’拉余同饮。余强饮三大白而别。”真性情!不能饮而饮是散发弄扁舟的乘兴,是拟图一醉泼墨般的疏狂。其胸襟其气魄其天地无一物的豪迈扑面而来,令局外人观之醺然,不饮而醉。且不说船工最后一句似愚还妙的收尾:莫说相公痴,更有痴似相公者。痴者为谁?张宗子也,类张宗子之意气者也!为何而痴?为天地之大而痴,为大好山河而痴!书生意气挥斥方遒,尽在笔墨之间。阅之如我,恨不得舞剑为之相合。
其二, 《西湖七月半》。石公说西湖七月半,一无可看,只可看看七月半之人。看谁?看名为看月实为炫富的峨冠盛筵的达官贵人;看名为看月实为看人的左顾右盼的名娃闺秀;看名为看月实则欲让人看的亦船亦歌的名妓闲僧;看月也看,人也看,仿佛什么都看,其实什么都没看到的不衫不帻的市井之徒,看邀月同坐逃匿喧嚣的文人雅士,只有他们看月而人不见其看月之态,亦不作意看月。种种描摹,似旁观冷眼,勘透世间百态。
自古以来,悟西湖真性者少,慕名凑热闹的人多。就仿佛今人热衷风行,什么流行拥趸什么,真个喜欢?真个懂得?真个适合?非也,只不过是挂个名头,充个风雅,凑个热闹,标榜一下时尚财大。以至旺季旅游之地,人满为患。各景各处人头攒动接踵摩肩,哪是看景,分明看人,或不得不看人。古今偕同。清人李鼎说: “盛季游西湖,多半看忙,领幽味,赏清韵者几?”有的话,宋朝苏轼算一个,但苏轼毕竟是外人不属西湖。再者便是明末张岱张宗子了。张岱算是世居西湖之人,在历朝历代的文人当中,或许没有人比张岱更了解西湖了。他石破天惊地把西湖比作声色俱丽倚门献笑的曲中名妓,说人人得而媟亵之,人人得而媟亵,故人人得而艳羡,人人得而艳羡,故人人得而轻慢。他爱湖成痴,此等比拟怎能说是对西湖的轻慢亵渎?这是他对西湖椎心泣血的痛惜!他在西湖边长大,人生三分之一徜徉在西湖边上饮风邀月。阔别西湖二十八载后,西湖仍日日入其梦中。他爱西湖,无论春秋冬夏,不分花朝月夕,不因清明雨雪。他才是真正懂西湖的人,绝不像那些附庸从众的俗人,春夏聚隆冬绝,清明来雨雪尽。在他的眼里,西湖无论何时都是美的,如此,那帮凑热闹添乱的游客岂能入眼?世间万物皆可忍,独俗不可忍。所以张岱才以冷峭之笔白描七月半西湖月下众生态,纤毫毕现,入木三分。 “月色苍凉,东方将白,客方散去。吾辈纵舟,酣睡于十里荷花之中,香气拘人,清梦甚惬。”这才是张岱,真正的西湖知己。
张岱的散文,笔笔存孤异之性,出其精神。读之如嚼冰咀雪,心神为之清。幸甚至哉,我辈得遇。
在明末清初云兴蔚起的遗民史学中,张岱的成就是相当突出的。他把明亡后长达近半个世纪的余生献给了历史散文的撰写事业。明亡后,很多气节之士以身殉国。宗子说他每欲自尽,思及 《石匮书》尚未完成,便忍辱苟活。便如他在《自题小像》里所言,功名耶落空,富贵耶如梦。忠臣耶怕痛,锄头耶怕重。他以此调侃,是苍凉的嬉笑,是嬉笑的苍凉,对于宗子而言,他是前朝遗民,明朝灭亡终究是他不可忘却之痛。伤怀悲愤之情之性,避不可免。 《湖心亭看雪》成稿时本已是清朝年间,但他仍固执地沿用明代纪年,故国丹心,足见赤诚。
张岱一家,有治史的渊源。高祖曾修 《山阴志》,曾祖修过 《绍兴府志》及 《会稽县志》,藏书巨丰,史料颇多。面对国史失诬,家史失谀,野史失臆的状况,他决心承袭先人衣钵,撰修明史,还历史本来面目。正如他在 《石匮书自序》中写道:幸余不入仕版,既鲜恩仇,不顾事情,复无忌讳,事必求真,语必务确,五易其稿,九正其讹,稍有未核,宁缺勿书。事必求真,语必务实,否则宁不成书。这是他治史的原则,更是史学家的品格。丹心可照汗青。宗子从崇祯戊辰年开始落笔,写了十几年,明亡了,作为先朝遗民,更无忌讳,更有必要撰写一部真实的历史,以鉴王朝成败得失。国变之际,他携带副本,遁入深山,继续研究、写作。 在 《石匮书》等史书中,他痛切地批判八股科举耗费人精力、窒息人精神的罪恶,正直地歌颂了抗清运动的许多英雄,也无情地鞭挞了 “反面事仇,操戈入室”的民族败类。他亦敢于评价南明皇帝,“先帝焦于求治,刻于理财,渴于用人,骤于行法,以致十七年之天下,三番四覆,夕改朝更。” “用人太骤,杀人太骤,一言合,则欲加诸膝,一言不合,则欲堕诸渊。以故侍从之臣,止有唯唯否否,如鹦鹉学语,随声附和已耳。”直言时弊,泣血实说,掷地有声,名震后世。
“余故不能为史,而不得不为其所不能为。”这是民族的使命,爱国的赤诚,冰雪的气节。
在张岱看来世间山川、云物、水火、草木、色声、香味,莫不有冰雪之气。张岱铸史著文,莫不如是。其冰雪之气,便如剑之光芒林之空翠,不可或缺。孤光自照,肝胆皆冰雪。便是张岱文字写照,一生写照。
张岱的一生历尽繁华,也阅尽苍凉。正如前人所言,从锦衣玉食的纨绔子弟到担米挑粪的老头,落差之大,恍如巅峰到深渊。少年期的从者如云蜂拥者众,到避入山林,故旧见之,避如毒药猛兽,恍如隔世。然而,晚年的张岱早已勘破生死,更何况这炎凉世态?冰雪为梦的张岱岂会看重?石公仍是那般率性,有趣,即便悲凉,也要不羁散淡的悲凉,即便愤慨,也是嬉笑戏谑的愤慨。张岱是禁得起穷,也受得起富的。富时青骢马油壁车,鲜衣美食,梨园鼓吹。贫时破床碎几折鼎病琴,布衣蔬食,断炊常至。富时,斗茶唱戏,成就一脉风流。贫时,著述立说,塑造古今传奇。
“想余生平,繁华靡丽,过眼皆空,五十年来,总成一梦。今当黍熟黄粱,车旋蚁穴,当作如何消受?遥思往事,忆即书之,持问佛前,一一忏悔。不次岁月,异年谱也;不分门类,别志林也。偶拈一则,如游旧径,如见故人,城郭人民,翻用自喜。真所谓痴人前不得说梦矣。”
痴人张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