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熠耀夜萤飞千载有余情

2018-04-26张海华编辑任红

中国三峡 2018年4期
关键词:萤火萤火虫诗经

◎ 文、图 | 张海华 编辑 | 任红

如果说燕子、大雁、鹡鸰等鸟儿是我国古代著名的“诗鸟”,那么萤火虫就是受宠的“诗虫”,在自《诗经》以来的两三千年的古典诗歌长河中,这些在夜空中提着“小灯笼”的飞虫曾无数次被咏唱,其形象熠熠生辉,令人陶醉。

熠燿宵行,伊可怀也

萤火虫第一次“飞”在中国古典诗歌中,自然是在伟大的《诗经》中。《诗·豳风·东山》是一首感人的抒情诗,也是一首典型的博物诗。其大意是说,出征三年的男人终于踏上还乡之旅,一路上,细雨濛濛,他思绪万千,想象家园已荒芜、妻子在悲叹……诗中一节说:

我徂东山,慆慆不归。我来自东,零雨其濛。果臝之实,亦施于宇。伊威在室,蟏蛸在户。町畽鹿场,熠燿宵行。不可畏也,伊可怀也。

光在这一节中,诗人就用了多种动植物,竭力描写家舍败落、冷清的模样。由于生僻字太多,有必要先解释一下名词:果臝(lu ǒ),是一种葫芦科植物,一名栝楼;伊威,是一种小虫,又称鼠妇、西瓜虫,喜阴暗潮湿的地方;蟏蛸(xiā o sh ā o),则是一种长脚蜘蛛。町疃(t ǐ ng tu ǎ n),则是指田舍旁空地,禽兽践踏的地方。

大家可以想象一下:藤蔓在屋宇下蔓延,小虫在阴湿的室内乱爬,蜘蛛在久闭的门户上结网,野鹿在屋旁空地上践踏,到了晚上,则是“熠燿宵行”,点点微光在漆黑的夜空中闪烁。

宁波江北区英雄水库的湿地环境。正是在这个湖畔发现了萤火虫。

不过,古往今来,历代注家对“熠燿宵行”的具体含义还是有不同看法。分歧之所在,主要就是:这四个字描述的到底是萤火虫还是磷火?

从我所读到的约10种关于《诗经》的名家注释来看,多数人认为,“熠燿”(燿,同“耀”)是形容光亮、鲜明的样子,而“宵行”则是指萤火虫。如周振甫《诗经译注》、程俊英与蒋见元的《诗经注析》、高亨《诗经今注》等,均持此观点。

宋代大儒朱熹的《诗集传》则说:“熠燿,明不定貌。宵行,虫名,如蚕,夜行,喉下有光如萤也。”从朱熹的描述来看,这里的“宵行”实际上是指萤火虫的幼虫。萤火虫的幼虫体长通常明显长于成虫,同时也会发光。不过幼虫的发光,是为了对天敌表示警戒,而不像成虫发光是为了求偶。明朝李时珍的《本草纲目》,在“萤火”条目下,把萤火虫分为飞萤、宵行、水萤这3种,其中,“宵行”身长如蚕:“尾后有光,无翼不飞,……俗名萤蛆。”朱熹说“喉下有光”,疑为观察有误。

也有人认为 (如余冠英《诗经选》),“宵行”是指磷火,即鬼火。而向熹译注的《诗经》,则认为“熠燿”才是指磷火;而“宵行”,是夜间流动之意。这一观点来自《毛传》:“熠燿,磷也。”但古今均有学者认为,磷通䗲,还是萤火虫的意思。

宁波山村里的老墙上开满了野生的络石花

当代胡淼在其所著《诗经的科学解读》中认为,“宵行”是指萤火虫。而萤火虫通常栖息于温暖湿润的地方,萤火在夜空中的明灭不定状,在古人眼里,一如从尸骨逸出的磷质物于野外自燃所形成的“鬼火”,令人见之毛骨悚然。

尽管三年未归的故园已如此荒凉,但诗人还是说“不可畏也,伊可怀也”,毕竟这是自己的家乡,永远让人牵肠挂肚。

幸因腐草出,敢近太阳飞

我相信,读了上述关于“熠燿宵行”的一些考证,恐怕很多人会跟我一样,感觉“你不说我还明白,你一说我反而糊涂了”。确实,虽说厘清字源词义很重要,但过于纠缠,恐怕就会被人讥笑为“寻章摘句老雕虫”,有泥古不化之嫌,反而有损于诗意了。

在《豳风·东山》一诗中,下文还有“仓庚于飞,熠燿其羽”之句,则“熠燿”原本是形容词无疑。但实际上,《诗经》时代以后的很多古代诗人,老早就拿它来借代萤火虫了。

十八世纪中后期的日本人冈元凤所著的《毛诗品物图考》,因图解《诗经》名物而颇为著名,影响很大,鲁迅也很喜欢。此书引西晋张华《励志诗》“凉风振落,熠燿宵流”句,来证明“是熠燿之为萤也”。也就是说,张华的诗句就是用“熠燿”来代指萤火虫的微光。

此后,类似用法屡见不鲜。如唐代元稹的长诗《江边四十韵》中有句云:“濩落贫甘守,荒凉秽尽包。断帘飞熠耀,当户网蟏蛸。”这里也是在竭力描写荒凉败落之境,其中“熠燿”“蟏蛸”直接化用于《豳风·东山》。

宋代苏轼《秋怀二首·其一》云:

苦热念西风,常恐来无时。及兹遂凄凛,又作徂年悲。蟋蟀鸣我床,黄叶投我帷。窗前有栖鵩,夜啸如狐狸。露冷梧叶脱,孤眠无安枝。熠燿亦求偶,高屋飞相追。……

诗中体现的是孤寂凄凉的心境。这里的“熠燿”,非常明确是指在夜空中闪烁求偶的萤火虫。可见,受《诗经》影响,在很多古代诗人看来,“熠燿夜飞”已经成为一种代表荒寂的意象。

萤火虫的栖息环境也加深了这种荒寂感觉。古人认为 “季夏之月……腐草为萤”( 《礼记·月令》),即萤火虫是由腐草变化而生的。现代人当然都知道,事实不可能是这样。有“中国萤火虫研究第一人”之称的付新华博士,在其所著的《故乡的微光——中国萤火虫指南》一书中说:“萤火虫对生活环境较为挑剔,它们只生存在生态环境较好的地方,如河流、湖泊、湿地、稻田、森林等,这些地方的共同特点就是草木繁茂,较为湿润,没有灯光的干扰和农药的污染。”

古人看到萤火虫经常在阴湿的草丛中出没,就以为它们是腐草所化,这在诗中也多有体现。如唐朝杜甫《萤火》诗云:

幸因腐草出,敢近太阳飞。未足临书卷,时能点客衣。随风隔幔小,带雨傍林微。十月清霜重,飘零何处归。

这里的“敢”,是“岂敢,不敢”之意。有人认为这首诗借咏萤火虫而讽刺宦官,“指李辅国辈,以宦者近君而挠政也”(南宋黄鹤《补注杜诗》);也有人认为就是一首普通的感叹人生的咏物诗。我个人感觉,诗意倾向于后者。

南宋释文珦亦有《萤火》诗云:

尔质非天赋,唯从腐草出。细微曾未觉,变化亦难明。自照光宁远,群飞体更轻。空教征戍归,容易动离情。

以上两首同题诗,实际上都是在借萤火虫“从腐草出”而喻其出身卑微。

微萤不自知时晚,犹抱余光照水飞

如果说从“熠燿宵行”到“唯从腐草出”,反映了中国古典诗歌中关于萤火虫的意象体现为“荒、寂、湿”这三字外,那么接下来还有一个字,应当是“凉”,即“秋凉”之凉。

正如前一篇《秋萤为伴》中所说,现在,绝大多数人是把萤火虫跟夏夜紧密联系在一起的,因此当大家听说“秋天也有萤火虫”的时候,反而很吃惊。但就我读到的古诗(尤其是唐以后)而言,关于秋夕萤火的诗句,明显多于夏天。除《秋萤为伴》中所举的韦应物《玩萤火》、杜牧《秋夕》这两首诗以外,还有很多。

如初唐骆宾王的《萤火赋》:

若夫小暑南收,大火西流,林塘改夏,云物迎秋。……绕堂皇而影泛,疑秉烛以嬉游。点缀悬珠之网,隐映落星之楼。乍灭乍兴,或聚或散。居无定所,习无常玩。曳影周流,飘光凌乱。泛艳乎池沼,徘徊乎林岸……

同为初唐诗人的王绩的《秋夜喜遇王处士》:

北场芸藿罢,东皋刈黍归。相逢秋月满,更值夜萤飞。

大诗人杜甫还写过一首《见萤火》:

巫山秋夜萤火飞,帘疏巧入坐人衣。忽惊屋里琴书冷,复乱檐边星宿稀。却绕井阑添个个,偶经花蕊弄辉辉。沧江白发愁看汝,来岁如今归未归。

如果说,王绩因为在秋月萤飞之夜见到朋友而欣喜,那么同样在秋夜见到萤火虫,杜甫却有了悲秋思归之意。

中晚唐诗人贾岛早年曾为僧,他的诗中多有禅境,如《夏夜登南楼》:

水岸寒楼带月跻,夏林初见岳阳溪。一点新萤报秋信,不知何处是菩提。

题目明明写的是夏夜,第三句却语气一转,说“一点新萤报秋信,不知何处是菩提”,一股微凉清寂的气息便飘了过来。

南宋诗人周紫芝的《秋晚二绝·其二》:

月向寒林欲上时,露从秋后已沾衣。微萤不自知时晚,犹抱余光照水飞。

又是“露沾衣”,又是“照水飞”,水元素的加入,使得秋凉的意味更浓了。

秋风放萤苑,春草斗鸡台

上面列举了那么多关于秋萤的诗句,固然是因为跟秋天相关的题材可能更易感动诗人而入诗,但秋天(尤其是初秋至中秋这段时间)萤火虫并不少见,这一点也是事实。

其实,秋天有萤火虫是很正常的,在国内很多地方都可能见到,只不过夏天的萤火虫跟秋天的萤火虫可能在具体种类上有所不同。就拿我在宁波拍的萤火虫来说,夏季所见萤火虫个体较小,发的光都是黄绿色的,以明暗不定、闪烁发光为主;而10月所见萤火虫,则个体较大,而且是持续发绿光。一个朋友说,2017年11月初,她在宁波还曾见到过极少量的萤火虫。

我在付新华所著的书中看到,在湖北有分布的一种被列为“窗萤属”的一种萤火虫,也是在10月进行求偶繁殖,晚上持续发绿光,相关特性跟我秋季在宁波见到的萤火虫非常相似。

不管哪一种萤火虫,其暗夜流光之美,毕竟让人叹赏。因此,萤火虫在中国古诗中所代表的意象,除了“荒、寂、湿、凉”四字外,还必须再加上一个字:美。

初唐的虞世南有一首题为《咏萤》的诗:

的历流光小,飘飖弱翅轻。恐畏无人识,独自暗中明。

这首小诗不仅写出了萤火虫的轻灵之美,而且赋予了它不甘埋没于夜色之中,而坚持“独自暗中明”的个性。

晚唐诗人周繇也有一首《咏萤》:

熠熠与娟娟,池塘竹树边;乱飞同曳火,成聚却无烟。

微雨洒不灭,轻风吹欲燃;旧曾书案上,频把作囊悬。

这首诗点出了萤火虫的典型栖息环境(“池塘竹树边”),也把群飞闪烁求偶的特性描述得很形象。最后两句,用的是大家熟悉的晋代车胤“囊萤夜读”的典故。车胤自幼好学,家贫,常无油点灯,无奈大量捕捉萤火虫放入囊中,为读书照明。

再看另外一位晚唐诗人罗邺的《萤 二首·其一》:

水殿清风玉户开,飞光千点去还来;无风无月长门夜,偏到牖前照绿苔。

宁波四明山中湿润的悬崖上生长的野生兰科植物小沼兰

与前面两首咏萤诗比,这首诗气象开阔,而且“照绿苔”三字更让人感受到色彩之美。

到了当代,随着以湿地为代表的萤火虫栖息地环境的破坏,人们想要欣赏到这种提着“小灯笼”的飞虫的浪漫之美,已经越来越难了。于是,一些无良商家为了营造“萤火虫之夜”以赚钱,竟不惜在野外大量捕捉萤火虫,然后拿到城市公园中放飞,结果在次日势必造成虫尸遍地的可悲场景。这种做法,受到广大热爱自然与环保的人士的强烈抵制。

说起来,这种人造的“萤火虫之夜”,其始作俑者,最著名的当属隋炀帝。据《隋书·炀帝纪》载,这位喜欢逸游的皇帝曾“于景华宫征求萤火,得数斛,夜出游山放之,光遍岩谷”。

唐代李商隐的七言律诗《隋宫》,第三联所说“于今腐草无萤火”,用的就是这个典故。全诗吊古喻今,希望统治者不要学隋炀帝骄奢淫逸以致亡国:

紫泉宫殿锁烟霞,欲取芜城作帝家。

玉玺不缘归日角,锦帆应是到天涯。

于今腐草无萤火,终古垂杨有暮鸦。

地下若逢陈后主,岂宜重问后庭花。

无独有偶,唐朝杜牧《扬州三首·其二》中也有“秋风放萤苑,春草斗鸡台”句,说的也是隋炀帝的荒唐事。

以上,拉拉杂杂说了那么多关于萤火虫与古典诗歌的故事,也该收尾了。仔细想来,数千年间,朝代更替,世事变幻,人生如梦,亦如萤火之明灭……每念至此,不禁感慨系之矣。

忽然又想起清代诗人查慎行的《舟夜书所见》:

月黑见渔灯,孤光一点萤。微微风簇浪,散作满河星。

看,暗夜河上一点孤光,也可散作无数晶晶亮的小星星,真美。愿这闪闪微光,不仅愉悦我们的眼,更能点亮我们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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