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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民国文人的治学谈我们今天怎样做出版

2018-04-23邢洁

新一代 2018年1期
关键词:陈寅恪王国维读书人

邢洁

葛兆光《余音》被定义为“学术史随笔选”,全书收录了二十多篇文章,这些文章涉及十六位已逝的学者,他们中既包括像王国维、陈寅恪、顾颉刚这样今天的读者早已耳熟能详的名字,也有不太被人们所注意的、或者说仅仅在专业领域为人所知的杨文会、沈增植、袁同礼这样的学者。这些学者所处的时代如果以时间为顺序,从最早的杨文会(1911年去世),到离我们最近的朱维铮(2012年去世),前后恰好是一个世纪,我不知道这是不是葛兆光先生有意为之,但这倒是可以作为讨论这本书的一个有趣的切入点。

今天,在许多关于“民国”或者“民国学者”的表述中,总是会有意或无意地与诸如“国学大师”“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西南联大”这些同样时髦的词句联系在一起,论述者多半抱着一种仰视的心理去看待那一代学人,仿佛那是一段不可复制的灿烂时光,那是一群不可超越的文化巨人。我好奇并且关注于他们的思想、学问、风度、人格以及一生的遭遇,想要了解他们在那个时代所体现出来的某种“精神”。问题是,这种被今“精神”的实质究竟是什么?它之所以会在那个时代产生的原因又是什么?

关于民国和民国文人想象在一些人眼里是一个不证自明的结论,这种想象背后所隐含的诸多因素似乎是可以被忽略不计的,我们只需要认同一种纯粹而可贵的精神。但这恰好是我一直以来的疑惑,民国文人与他所身处的时代究竟是什么关系,文人与做学问本身又是什么关系,在这本《余音》中,葛兆光先生的一些观点倒是给了我不少的启发。

陈寅恪在为冯友兰的《中国哲学史》写审查报告时,曾经说到:“对于古人之学说,应具了解之同情”,但究竟什么才是“了解之同情”呢?关于王国维之死,在那篇《阴晴不定的日子》里,葛兆光用一种类似文学叙事的手法从多角度还原了王国维自杀那一天的历史情境,文章没有给出什么结论,但读来反而使人更觉如置身其中,我想选择这样的写作手法或者叙述视角,也许本身就是一种“了解之同情”。

而葛兆光先生在谈到与王国维同时代的沈增植时,也做出了一个很有启发性的评价,他认为像沈曾植、王国维这种在当时被许多人视为“遗老”的学者,其实“未必特别重视一家一姓的天下更替”,他们之所以“依恋旧朝,更多的是一种对传统生活、秩序稳定的期盼”,他们“倒是更关心他们获得价值与尊严的文化传统的兴亡”。他们所遭遇的不仅仅是政治和社会格局的转变,同时需要面对的是一种文化上的身份危机。

从鸦片战争败于西方开始,中国的读书人身上似乎总有一种压抑的悲凉之气,也总是有一種卧薪尝胆的耿耿于怀,更不用说西学东渐之后,许多读书人开始“别求新声于异邦”,这也许才是那个时代许多知识分子求学之时的真实心境,并且由此在他们身上产生某种溢出学问框架之外的使命感。

大批学子负笈海外,对今天的我们而言早已司空见惯,甚至是值得夸耀的。但在那一代人眼里,则近乎是一种耻辱。这种亟待洗刷的耻辱感,是当时许多读书人的普遍心理,这也使得陈寅恪他们始终坚持认为,读书人在研究学术问题时应当“吸收输入外来之学说,不忘本来民族之地位”。这种对于本国文化的重视,不是抱残守阙、妄自尊大,而是基于对于本民族的文化自信,也唯有如此,一个危机重重的古老民族才有可能重新振兴。

今天,我们常常形容那一代的学者是“学贯中西”,但他们扎实的旧学功底正来自于他们后来所否定的旧时的教育制度,他们无意中受惠于私塾的,不是简单地背诵几首诗或者几篇古文,而是一整套基本的学习方法,西学对他们的影响,除了提供一种更为开阔的视野,更多的可能倒是反过来建立了一种参照。晚清到民国的学术转型,背后所连带的其实传统文人士大夫向现代知识分子的转型。社会阶层的改变,以及20世纪初即已形成的以实用主义为内核的社会主流价值观,使得那一时期的知识分子不得不重新认识自己的社会地位,审视自己的社会价值,他们需要在时代的转折点上找到自己的位置,而这个位置,常常决定了他们对于外部世界的态度。

但是在这里我想进一步讨论的,其实是读书人如何处理自身职业与所学专业的关系。就人文学科而言,绝大多数人在大学里所选择的专业,并不会决定他们走出大学之后的人生,许多人需要的只是一个学位、一张文凭。做出版,追求的是大多是经济效应和市场的热度,学术出版之路常常孤独而艰辛。我始终觉得,在今天,作为一个读书人,尤其是有志于做出版的人,我们时时刻刻都需要面对两个维度的问题:纵向上来说,前辈学者的研究成果既已为我们扫清了障碍,开拓了视野,只有基于对本国文化传统的继承与了解,“创新”才不会是空中楼阁。但同时,他们也为我们留下了困难与挑战,我们“站在巨人的肩膀上”,且不要说超越他们,如何让自己不从肩膀上掉下去,能够与他们保持在同一基准线,就已绝非易事。而横向上来说,我们需要处理的,则是自身和我们所处时代之间的关系,这也许比前者更困难,因为外部世界的诱惑太多,看得见摸得着的利益太多,而学术之路的回报又太少。做学问、做出版,其实需要有成为沉默的大多数的恒心、勇气和准备。

都说“百无一用是书生”,如果说这个世界、这个时代的职业的存在都是为了“有用”的话,那么无用之用,可能才是源远流长的学术精神得以延续的根本所在。

一时代有一时代之风气,今天的研究者,无论是视野还是资料,其实都比一百年前更开阔、更丰富,从出版的学术研究角度来说,在纯技术层面上我们的学术“效率”应该远远超过我们的前辈。也许我的这些想法太肤浅也太天真,但我始终相信,总有一些人,可以在自己身上,超越这个时代,愿意甘于寂寞,去做一些“无用”的学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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