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椒鱼
2018-04-23井伏鳟二
[日]井伏鳟二
山椒鱼很伤心。
他试着从他的栖身之所——那个岩洞——游到外面去,却发现他再也出不去了。他的大脑袋卡在了洞口。对他来说,这个洞口未免也太小了。
这里将成为他终身的栖身之所。而且还那么昏暗。他勉强试着要挤出去,却无非是把自己的头变成塞在洞口的栓子。这充分证明他两年来茁壮的成长,也足以让他狼狈和伤心的了。
“我干了件多蠢的事啊!”
他想试着在这仅有的范围里活动活动,就像人们在冥思苦想时在屋里走来走去那样。不过就他的这个住处,要想活动开,也未免太不宽敞了,他只能把身体前后左右地晃晃摆摆而已。结果,就这么蹭着、碰着岩壁上滑溜溜的水垢,终于,他觉得自己浑身上下都长满苔藓了。他深深地叹上一口气,然后就跟下了个大决心似的嘟哝着说:
“就是出不去了,我也有好法子!”
只是,他是不可能有——哪怕就一个——好法子的。
岩洞顶上生满了杉苔藓和钱苔藓。钱苔藓的绿色鳞片像“占地盘儿”(一种小孩游戏)似的繁殖,杉苔藓又细又红的花茎尖儿上开着可爱的花。
可爱的花结着可爱的果,它遵循着无花植物的散种法则,不时地播撒着花粉。
山椒鱼可不爱看这些个杉苔藓钱苔藓的,他宁可离它们远点。杉苔藓的花粉老是落到岩洞的水面上来,山椒鱼坚信自己的住处被污染了。何止是这些,岩壁和洞顶的凹处也长满了一片片的霉斑。霉斑这东西有多愚蠢,它没了长,长了没,绝没有一举繁殖下去的意志。山椒鱼喜欢把脸贴在洞口看外面的样子。从昏暗的地方窥看明亮的地方,不是件很有趣味的事吗?而且,再没有比从小窗口往外看那样更能全览全收的了。
山椒鱼能从岩洞的洞口看到一个大大的积潭。潭底长着丛水藻,它们快活地发育着,一根根细细的茎,直直地长向水面。触到水面时突然停止了发育,在空中露着它的小花。很多鳉鱼都喜欢在水藻里穿梭。它们在水藻丛中结成群,努力不被水流冲散,也成群地左摇右晃。如果它们中的一只搞错了方向向左游去,其他的也不服输地向左游;如果有一只因为水藻挡了路不得不朝右转,那其他的鱼也无一例外地跟着它一起朝右转。所以,它们中的任何一只想要从同伴中自由地逃开的话,也是相当不容易的。
山椒鱼看着这些小鱼,不由得笑道:
“这群没有自由的家伙!”
积潭的水面上划过一个缓慢的旋涡。从那片落在水面的花瓣上就能看出。白色的花瓣在水面上画着大大的圆。圆越画越小,速度越来越快,最后,在水面上画上一个极小的圆后,落入圆心,被吸入水中。
山椒鱼嘀咕道:“眼都要看花了!”
长久地沉浸于悲观失望之中有利也有弊,山椒鱼似乎是带着“弊”的性质的。一天,他让一只从洞口混进来的青蛙再也出不去了。这青蛙因为山椒鱼把头塞在洞口做栓子,只得狼狈地爬上了洞壁,跳上洞顶搂住钱苔藓的绿鳞。这只青蛙就是那只刚刚还快活地在积潭里游上游下惹得山椒鱼艳羡的青蛙。如果他一个不小心滑下来的话,山椒鱼这个无赖就正在下边等着他呢。
山椒鱼对于能把对方置于与自己相同的处境感到很痛快。
“你就一辈子在这儿关着吧!”
这家伙的诅咒只起了一时的作用。青蛙小心翼翼地爬进岩洞的凹壁里。他相信在这儿不会有问题,所以他从凹壁里露出个脑袋来,说道:
“我无所谓。”
“你给我出来!”
山椒鱼生气地叫着。就这么着,他们开始了激烈的口角。
“出不出来是我的自由。”
“好啊,那你就这么自由着吧!”
“你这傻瓜!”
“你是傻瓜!”
他们无数次地重复着这种攻击性言辞。翌日,翌日的翌日,都用相同的话贯彻着自己的主张。
一年过去了。
初夏的水温让岩洞的囚犯们从矿物化作生物。然后他们整个夏天都在继续着这样的口角。山椒鱼的大脑袋出不了洞口这回事,好像已经给对方看穿了。
“你的脑袋卡在那儿出不去了吧!”
“你不是也出不来嘛!”
“那你出去一个给我看看呀!”
“你下来一个给我看看呀!”
又一年过去了。
两个矿物再次变成两个生物。不过他们今年夏天一直沉默着,小心着不让对方听见自己的叹气声。
不过,比山椒鱼早了一步,凹壁里的那位,不小心叹了深深的一口气。那只是“啊……”的一阵小小的风声。和去年一样,杉苔藓的花粉纷落的样子引得他叹了这口气。
山椒鱼没道理听不到这叹息。他抬头看着上边的那位,眼里还带了友好,问道:
“你,刚才是叹了一大口气吧?”
对方不友好地回答道:
“那又怎么样?”
“我空着肚子,动弹不了了。”
“那,已经不行了吗?”
对方答道:
“好像已经不行了。”
过了好一阵子,山椒鱼问:
“你现在在想些什么呢?”
对方毫不介意地说:
“我现在,已经不那么生你的气了。”
传统语言学将隐喻看作是一种修辞手法,但认知语言学则认为,隐喻不仅仅是一种语言现象,它还是一种更为广泛的认知范畴,是人类基本的思维和认知方式,是人类形成、组织和表达概念的基础和手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