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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琵琶记》忠孝伦理“名”“实”谈

2018-04-22韩舒昕

文教资料 2018年36期
关键词:君权旌表琵琶记

韩舒昕

摘    要: 《琵琶记》中赵五娘和蔡伯喈“贤妇孝子”的形象,一个是经典,一个却备受争议,拥有“大团圆”结局的《琵琶记》究竟是一出喜剧还是悲剧也尚无定论。本文通过探究封建忠孝伦理中“名”与“实”的关系,来分析蔡伯喈人物形象的暧昧性和大团圆结局设置的目的,并探究隐藏在忠孝背后的君权如何压抑个体、巩固权力。对“名”的追逐与利用,实为封建忠孝伦理的欺骗性所在,也让《琵琶记》的“全忠全孝”充满了悲剧性。

关键词: “名”与“实”    忠孝伦理    蔡伯喈    赵五娘    大团圆    悲剧性

一、蔡伯喈孝子形象的暧昧性——“名”背离了“实”

《琵琶记》中男女主人公蔡伯喈与赵五娘的人物塑造都很出彩,但是,对这两个人物形象的解读却一个暧昧、一个稳固,蔡伯喈究竟是“全忠全孝”还是“不忠不孝”,一直以来都有争议,而赵五娘作为“贤妻”典范,她的坚贞与不幸,历来受到称赞与同情。这种解读上暧昧与稳固的差异,源于赵五娘的“贞”名实合一,而蔡伯喈的“孝”多少有些名不副实,借助这种“名”与“实”的称与不称,《琵琶记》在无意间便对封建忠孝伦理本身存在的矛盾有了很深的探讨。

赵五娘堪称封建伦理道德下完美的妻子与儿媳,她的一切行为都无可非议:为全丈夫尽孝之心忍痛与之分离、忍辱负重请义仓之粮、以德报怨自己吃糠、典当衣裙发辫安葬公婆……可以说,赵五娘被旌表可谓实至名归,旌表便是对她“义行”的盖章认证,“名”的认可让“行”拥有了意义和价值。

蔡伯喈却是个非典型“孝子”,高明用大量的细节塑造出这个看似不孝的孝子,仅仅认为这是为负心汉开脱未免简单,蔡伯喈孝“名”与孝“行”之间的断裂与接续最终完成了叙事、塑成了人物。

既然要尽孝,就要承担奉养父母的责任,也要完成父母对自己的期待,可是一旦踏上仕途,势必只能把奉养的责任转移给妻子,而自己無法身体力行,《琵琶记》以“亲侍奉”和“耀门楣”的不可兼得,揭示出孝的两难。蔡伯喈因赴仕途自然无法尽“侍奉”的“实行”让他担上了不孝的“恶名”,而“耀门楣”一事又因拐儿之误变成有“实”无“名”的泡影,成为不孝的又一来源。在剧终之前,蔡伯喈是一个全然的“不孝子”,他既没有让父母享受到奉养,也没有在父母临终之前让他们得知自己已取得功名以完成他们望子成龙的心愿。

为了让蔡伯喈的“全忠全孝”变得合理,而不是真的“名不副实”,高明不断强化“孝心”的在场,用“好心办坏事”来给蔡伯喈正名,使蔡伯喈“名”、“实”断裂的孝能够接续上。表面上是背离了父母,其实是为了顺从父母对自己“青云万里”的期待;表面上是攀结了权贵,其实是为了忠君才不便辞官;表面上是抛弃了赵五娘,其实夜夜都在思念:“俺这里欢娱夜宿芙蓉帐,他那里寂寞偏嫌更漏长。”生活的美满并没有让蔡伯喈称心如意,时时想尽孝而不能,哀叹自责,越是美满越是充满了负罪感。所谓“百善孝为先,论心不论行,论行寒门无孝子”,蔡伯喈的“三不从”是一种精神层面的选择和坚守,有了动机的纯善,便能够为糟糕的行动力和结果作辩解。既然心意未变,何来“负心”之说?背弃之“实”如若有了忠孝之“心”作护持,那么“名”依旧可以存在,一旦有了名义上的合理解释,便可以超越实证主义层面的苛求。

如果说赵五娘是一个符合封建道德伦理的完美品,那么蔡伯喈就是一个半成品,他出于“孝”的心意,让“实行”的背弃有了遮羞的借口。忠孝伦理要旌表的不仅是名实合一的赵五娘,对有“心”而“行”缺者同样也不放过,这让忠孝伦理本身的力量大大加强,它负责解释和赏罚一切。“心”的臣服高于“行”的规范,从本质上看,这显示出统治者对士人思想控制的格外看重,并表现为以成就忠孝之“名”对所有的人进行规训。

二、大团圆的结局——“名”战胜了“实”

戏剧结尾处,高明安排了“一门旌表”的大团圆结局,一扫之前叙事中的悲怨、矛盾、痛苦、惨淡,人生本体存在的细节和曲折顿时失去了光彩,五娘所受的苦就此翻篇,一直心怀郁结的蔡伯喈也可以舒眉展颜,名实合一的孝自然是被推崇和旌表的对象,而名实间暧昧不明的孝也因其“初心”的在场而被赦免。旌表的降临就是权力的降临,它将一切“实”都抹去,唯有贤“名”永驻。

上文探讨过蔡伯喈“亲侍奉”与“耀门楣”之间的两难,这里不妨探究文人对“耀门楣”如此执着的根本原因。古代读书人要想实现人生价值,便只有求取功名这一条道路,而所谓功名的求得,不过就是获得君权的认可和庇护,得到实际的官职俸禄和“忠”的贤名。“耀门楣”之所以是“孝”的,在于其实现个人抱负和人生价值的前提,而这一人生价值的实现,并不是个人自己就可以完成,这对君权有无限的依附性。从这一角度看,实现个人价值的过程必然伴随着主体性的丧失,“耀门楣”的本质,并不指向“孝”,而是以“忠”做了结。

因此,“亲侍奉”与“耀门楣”之间的两难,本来就不存在于“孝”本身,而已经表现出个人的生命人伦诉求同忠君之间的矛盾,唯有君权拥有绝对的话语权,从而可以让“名”与“实”在“忠君”处接续上。蔡伯喈的软弱与妥协,只存在于更强力的胁迫面前,他并未听从赵五娘的逼迫或是劝解,却一再为父退让、为君止步,处于权力底层的赵五娘一路自行避让。因此不论蔡伯喈如何“名不副实”,只要在“忠君”上,他妥协并善终,权力本身就会以成就“美名”的方式旌表他,君权通过统摄的方式排斥了一切其他话语。

“尽忠”的实际力量辐射到“孝”的领域,不仅可以异变为“耀门楣”的“尽孝”诉求,还可以为“亲奉养”的“不为”开脱,“孝”的本体早在简单的“反哺”处便戛然而止,再往前走,不过是为君“尽忠”而已,蔡伯喈的两难和他最终能够“全忠全孝”便不是矛盾,因为他从来就没有走出过君权的影子。

《琵琶记》中的君权并没有直接露面,它高高在上却又无处不在,面目模糊却又威权无边,而牛宰相仿佛是君权幻化出的实体,他的自私与前后矛盾、双重标准,恰恰从反面显示忠孝伦理的虚伪。“我乃紫阁名公,汝是香闺艳质。何必顾此糟糠妇?焉能事此田舍翁?”在牛宰相这里,权力者的本来面目暴露无遗,忠孝伦理让位于等级贵贱之分,牛宰相以婚姻做筹码去预支新科状元未来可期许的权力,便可挣脱掉忠孝伦理的锁链。然而牛宰相自然不会认为自己或是女儿是“不忠孝”的,毕竟忠孝终究是被诉说和叙述的“名”,只要拥有权力和话语权,那么“名”与“实”之间的错位就可以被弥补,就算不行忠孝之事而全然为一己私心,那也必然是可以被解释和言说的。“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反过来也可以说,“欲脱之罪,何患无辞?”忠孝并非是不可逾越和打破的,却实为统治稳固的根基,皇家若是颠覆了忠孝伦理,必然就是又一次的政变,朝廷对蔡伯喈一门的旌表,不在于他们究竟所行何事,而是从赵五娘到蔡伯喈,都是君权的绝对服从者,而统治者无疑需要这样的子民。

旌表是“名”发挥巨大威力的仪式,“实”的孝与否尽管也重要,却依旧是可以被言说和修改的,唯有“名”的忠、贞、孝永存不朽,塑造一个典型的效果胜过千番说教,只一对蔡伯喈与赵五娘在前,便可教天下人同往,不仅要改造行为,更要控制思想,以思想上的绝对服从为引擎,就有了行为上无穷的动力。

三、《琵琶记》文本的悲剧性——“名”压抑了“实”

大团圆的结局并没有掩盖《琵琶记》文本的悲剧性,相反,一门旌表的同时也让一门所受之苦永远落入无法言说的地步,而只能够向朝廷所赐的荣耀俯身道谢。蔡伯喈的尽孝之愿、赵五娘的家庭和美之愿、蔡公蔡婆望子成龙之求都归于幻灭,空有一门忠孝之名。成就“美名”是巨大的诱惑也是巨大的陷阱,忠孝之名有多荣耀,个体所受的压抑就有多深,《琵琶记》的悲剧性在于人物所求与所为之间的矛盾,以及面对两难之时,个体只能压抑自身所求而迎合权力做出无奈的选择,内心的不愿、不从最终还是成了“既愿又从”,并因此受到权力的表彰,充满了悲剧意识和讽刺性。

开篇时,赵五娘便说:“惟愿取偕老夫妻,长侍奉暮年姑舅。”赵五娘真正看重的是夫妻白头、亲人相守的情意,这种情意甚至也无关富贵功名,送别蔡伯喈时,赵五娘一句“功名之念一起,甘旨之心顿忘”振聋发聩,道破古今追名逐利之人的虚伪。赵五娘原本一心阻拦公公逼迫丈夫求仕,可是最终还是退却了,所谓“他又道我不贤,要将伊迷恋”,实实在在的功名富贵未曾让赵五娘动心,令她心甘情愿做出让步的,是其对于自身“贤名”的维护,从而发出“这其间教人怎不悲怨”的感慨,在成就这一美名的同时,女性自身的诉求和声音遭到压抑。赵五娘表面上虽然历经磨难,但终究落得名实双在的好结局,可是坚守“忠贞”早已成为凌驾在生存与尊严之上的道德枷锁,越走越沉,并在对个体行为的牢牢控制中,以未来莫须有的“美名”向当下的沉重与屈辱做出抚慰与欺骗,越是“名”“实”合一便越是表明对这样的自我压抑习焉不察。

蔡伯喈始终拥有的一颗孝子之心,虽然能够让他“生不能侍、死不能葬、葬不能祭”的不孝行为得到君权的宽恕,但恐怕很难让他宽恕自己,“子欲养而亲不待”的伤痛和悔恨将会伴随一生,甚至,朝廷旌表的存在让忏悔和赎罪也变成不可能的行为,只能任凭这种内心的苦痛深埋并加重。蔡伯喈精神层面所期望的“三不从”全变成了“从”,为了服从父君,他不断地让自己陷入不义,最终除了一个忠孝之“名”的空壳,别无其他,也再无法、无力弥补曾经的过失。

《琵琶记》开篇与收束之处反复强调的“为着子孝与妻贤”,都是统摄在君权话语之下的言说。封建伦理中,“名”的绝对权力轻易地剥夺了个体的主体性,这其中既有全然被压抑与自我压抑的赵五娘,凄惨不幸而只能靠旌表这一虚“名”获得下半辈子“实”美的物质生活,而终身为忠孝伦理作注解与牺牲,也有蔡伯喈为代表的广大士人,他们存在本身,就演绎着伦理内在的矛盾,在每一步都按照伦理标准行事之后,依旧无力掌握自己的命运,同样只能寄希望于“旌表”所象征的权利降临来拯救自身,只有符合“贤名”的“实行”才是合法的。

“不关风化体,纵好也徒然。”为着教化而生的《琵琶记》越是被统治阶级推崇,便越是显露出这种忠孝伦理的虚假性与欺骗性。一门旌表终究都是被君权塑造出的典范,以“贤名”、“孝名”、“贞名”之虚进行思想与行为的控制无疑是高明又廉价的,多少赵五娘的青春与幸福就此葬送,又有多少求仕之人的一生被摆布。“名”对“实”的修改、要求、诱惑、超越实则都是对“实”的压抑,团圆的结局并无一丝欢愉,反倒令人感到无奈和虚无,人生的细节和真实被一道圣旨概括成一个名词,人的存在本身也就无从谈起。古人惜名,今人惜命,礼崩乐坏之时,是人性的解放还是人性的沦丧尚且不知,但无力自我把握而寄希望于权力降临的人生总是一场悲剧。

参考文献:

[1]席曼宁.论《琵琶记》的荒诞性[J].戏曲之家,2018(11):30-31.

[2]蘇远尚.《琵琶记》悲剧意识论述[J].沧桑,2009(3):221-222.

[3]魏偲.《张协状元》与《琵琶记》比较分析[J].职大学报,2018(3):79-8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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