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畑勋：没有他就没有吉卜力

毛晨钰

高畑勋又一次伤了宫崎骏的心。这也许是最后一次了。

4月6日，吉卜力工作室发布了一则讣告，动画导演高畑勋在5日因肺癌逝世，享年82岁。

有人惋惜失去了一位动画大师，有人惊叹“如果不是这个消息，几乎要想不起他”……可只要一提他的作品，人们一定会恍然大悟：啊，原来是他！这个笑起来眯眯眼的导演曾用《岁月的童话》、《萤火虫之墓》、《我的邻居山田君》让无数人又哭又笑。2013年11月上映的《辉夜姬物语》是高畑勋的最后一部作品，他凭借这部电影入围第87届奥斯卡最佳动画长片奖提名。三年后，他在动画领域的最高奖项安妮奖颁奖礼上被授予终身成就奖。

但没有人比宫崎骏更震惊。他始终相信：“阿朴（高畑勋的绰号）能活到九十岁。说不定到最后，我和铃木死的时候，悼词都是由高畑先生来念。”

自从高畑勋和宫崎骏共同组建吉卜力工作室以来，高畑勋的作品都会被打上吉卜力的“龙猫”烙印，以至于很多人都会把他的作品归到宫崎骏名下。高畑勋几乎成了“宫崎骏背后的男人”。

这一次，他走在了宫崎骏前头。

彻底的现实主义者

高畑勋做动画的时候不像个导演，更像个精算师，还是要把数字精确到小数点后5位的那种。

他最为中国观众熟知的一部电影是《萤火虫之墓》，讲述的是二战中失去母亲的兄妹最终只能走向死亡。为了真实展现二战空袭的场景，他查遍了历史资料，只为搞清楚“从主人公的家向上看的话飞机从哪个方向飞过来”。兄妹俩的经历更是来自高畑勋本人的真实故事。1945年，9岁的高畑勋遭遇了一场空袭。他和姐姐与家人失散，在回家的路上，看到横尸遍野，家人靠藏身在防空洞中躲过一劫。

吉卜力社长铃木敏夫形容“高畑先生是一位彻底的现实主义者”，这种“现实”从高畑勋做第一部作品《太阳王子霍尔斯的大冒险》时就表现得很明显。

高畑勋、宫崎骏先后进入东映动画制作公司，两人相识后“立即成为了朋友”。1965年前后，高畑勋开始筹划个人第一部剧场动画电影《太阳王子》。当时的宫崎骏总在空闲时间画一些插画给他看，结果“不知怎么回事，我就成了他们的工作伙伴”。

然而，观众对这部花费了高畑勋3年心血的电影并不买账。电影探讨了战争、邪恶、工作等成人问题，完全不对孩子的胃口。铃木敏夫后来在一部纪录片中这样评价《太阳王子》：“这并不是一部面向孩子的动画，很让人吃惊，因为在那个年代，是没有面向成人的动画电影的。”

因为电影制作完全超出预期时间和预算，还没能赚得票房，高畑勋被降职，不能再创作动画长片，只得转战电视动画。不过这次“失败的尝试”最成功的是让之后的吉卜力铁三角相遇。

当时的铃木敏夫还是一家动画杂志的负责人，因为《太阳王子》想要联系采访高畑勋。电话接通后的一小时，高畑勋絮絮叨叨说个没完，主题只有一个：我不想见你。最后他把这只“烫手山芋”扔给了宫崎骏。宫崎骏又啰嗦了半个小时，说的全是“给我版面，给我页数”。

1984年，在高畑勋的提议下，这3个“说不到一处去”的人成立了共同的工作室，也就是吉卜力工作室的前身。

制片人西村义明说：“一切都是从他开始的，他发掘了宫崎骏，起用了久石让，他指导了铃木敏夫，没有高畑勋，就没有吉卜力工作室。”这个说法后来成了高畑勋身上最显眼的标签，但高畑勋并不认同这个说法。在一次采访中，他这样回答：“人们认为是我发现了他，其实不是这样。确实，只要我当导演就让他担任最核心的主创，这段时间蛮长的，这期间他自己学会了导演技巧，倒不是我教的。我们是作为合作者共事的，觉得他是个可以愉快合作的人才。”

高畑勋和宫崎骏注定会成为最亲密的对手。在创办吉卜力之后，高畑勋仅有少数几部电影票房亮眼，宫崎骏的总票房是他的数十倍。大部分人喜欢宫崎骏代表的理想、希望这些美好，高畑勋着重呈现悲惨现实，“因为不是原本所期待的吉卜力作品，所以有些人拒 绝看 ”。尽管如此，高畑勋不打算改变，因为“只有阳光而无阴影，只有欢乐而无痛苦，那就不是人生”。

树懒的子孙

跟“票房差”同样出名的还有高畑勋的拖延症，宫崎骏说他是“树懒的子孙”。宫崎骏曾在书中写道：“原本一年就应该完成的作品，拖了一次，又拖一次，再拖一次。等到影片完成后，我都已经结婚生子，大儿子都过完一岁生日了。”为了治高畑勋的拖延症，铃木敏夫会伪造海报。原本预计夏季上映的电影，他会专门做一张春天公映的海报骗高畑勋。最后，果然高畑勋到夏天才完成片子。

高畑勋的《辉夜姬物语》足足花了8年时间。《辉夜姬物语》原本预计和晚三年开始制作的《起风了》同期在2013年夏天上映，最终还是延期了。铃木敏夫说：“《辉夜姬物语》能在夏天完成就是奇迹了，但奇迹不会发生。”

高畑勋是“慢工出细活”的最佳注解。为了表现一部电影中摘红花的镜头，他会亲自跑去乡村看当地农家摘红花，还认真录像做笔记，最后攒了厚厚一本“红花研究笔记”。参与制作《辉夜姬物语》的职员说，哪怕是一处线的粗细、光影和线条停顿的地方，高畑勋都会要求修改，有时光是讨论一个镜头的色彩就要耗费6个小时。到后来，制片人不得不在日程里写上“尽可能避免修改”的要求，一向随和的高畑勋严词拒绝：“动画就是改出来的。”

宫崎骏也曾因为高畑勋进度太慢而要求他改变工作方式，不过高畑勋还是让所有人“按照之前的样子画”。宫崎骏总是急得跳脚，实在忍不住就对铃木敏夫说：“跟这种人在一起根本干不下去！”说这话的时候，宫崎骏大概忘记了当初是自己哭着要求高畑勋和自己合作的。

吉卜力的诞生最初是为了制作动画《风之谷》。当时宫崎骏的唯一要求就是要让高畑勋做这部电影的制片人。高畑勋整理了一本“什么是制片人”的笔记，最后一页写着：我觉得我不适合做制片人。伤透了心的宫崎骏约上铃木敏夫喝酒，酒入愁肠忍不住哭着说：“我为高畑先生付出了十五年的青春，他竟然一点都不想帮我！”充当和事佬的鈴木敏夫第二天跑去质问高畑勋：“对你来说宫崎先生到底算什么？是朋友吧，不仅是同行的工作伙伴，更有超越工作之上的友情吧？在宫崎先生遇到困难的时候，你怎么能找各种理由推脱？”被训了一通的高畑勋最终答应了，他们组建了工作室制作《风之谷》。

在靠《风之谷》获得六千万日元的版权收益后，宫崎骏把钱投给了高畑勋做片子。结果片子还没拍一半，高畑勋就把钱花光了。宫崎骏愈发觉得：“他制作一部动画长片的过程是彻底的灾难，没有一个制作公司能承担起那么高昂的代价。”为了继续做完这个片子，宫崎骏只好立马着手准备下一部电影来赚钱。这部江湖救急的电影是后来的《天空之城》。

到了制作《辉夜姬物语》的时候，宫崎骏索性就在镜头前揭老底：“作为一个导演，我已经舍弃他了。”高畑勋则说：“我们喜欢彼此的陪伴，但永远不会讨论彼此的电影，因为这只会引起争吵。”

也许宫崎骏不这么认为。铃木敏夫曾透露，在制作电影的时候，“宫崎骏只在乎一个观众，那就是高畑勋”。对宫崎骏来说，争吵又何妨，“我们会争执，但我们是伙伴”。

阿朴先生

因为吉卜力不能同时制作《起风了》和《辉夜姬物语》，2013年，高畑勋和宫崎骏分别在两处工作，相距半小时脚程。在宫崎骏的工作室，每天会按时响起做操音乐，在另一边，高畑勋则是能坐着绝不站着，能躺着就绝不坐着。在很多照片和视频资料中，这个看起来总是很辛苦的导演不是躺着就是把脚高高跷在桌上。他是个散漫惯了的人。

高畑勋刚开始在东映工作时，别人都以为这个东大毕业生会是一派精英相，实际上每天他都是一副无所谓的样子，总在迟到前一秒走进公司，一坐下就掏出面包和水猛吃，发出很大的咀嚼声，因此大家给他起名“阿朴先生”（形容大口吃东西的样子）。

自从1999年《我的邻居山田君》票房不佳，把吉卜力拖入困境后，高畑勋转到幕后做些动画翻译工作，也在大学教书、翻译文学作品。很多人劝他重新创作动画电影，他一一回绝，直到2005年被制作人西村义明说服。从拒绝到答应，西村义明用了一年半的时间，期间几乎每天都要和高畑勋聊上12个小时。即便是后来正式开始创作《辉夜姬物语》，高畑勋也时常闲懒地来上一句“真是好辛苦的工作啊”。听着人心里发慌，好像他随时有可能撂挑子不干。为此，宫崎骏还得在自己做《起风了》的间隙操心着《辉夜姬物语》。

制作人田中千义说：“宫崎骏会把一切按时完成，他会在特定的时间休息，拿出饭盒。高畑勋的生活则更加自由，如果不给他打电话，他就会一直消失。每当他陷入思考，常常忘记自己身在何地，过了多长时间，所以不得不派专人接送他。”高畑勋对自己也相当了解，“除了电影，我每天都在玩乐”。在树下看掉落的树叶、在家附近的公园看飞来的鸟，这都是能让他开心一整天的事。相比起聚光灯下的宫崎骏，高畑勋习惯隐藏在生活中，正如铃木敏夫所说，“宫崎先生更像是表演家，而高畑先生更像是艺术家”。

宫崎骏在完成《起风了》后宣布正式引退。高畑勋不以为然：“他都说过多少次了，不都失败了吗？”他跟西村義明吐槽：“开发布会搞得好像要封笔似的，干脆完全封笔算了吧。不过一般谁要封笔也不会这么做吧，不用特地告诉大家，自己不写就不写了呗。这样不挺好吗？完全不能理解他的做法。”他没有去宫崎骏引退发布会的现场，就在他边看电视直播边又一次唠叨的时候，宫崎骏却在新闻发布会上一直说着和高畑勋的相处。发布会后碰面时，铃木敏夫打趣高畑勋：“他（宫崎骏）很爱你。”没来得及喝一口茶，高畑勋就着急离开。走出门的他回过身说：“我不听你们在这里胡扯了”。然后笑着离开。

高畑勋去世后，铃木敏夫和宫崎骏决定在5月15日为他举行盛大的告别仪式，如果他知道的话，也许会再一次埋怨：“离开就离开呗，不用这么隆重吧”。